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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點生活|乾媽的澆頭面

2022-05-15由 錢江晚報 發表于 畜牧業

奢閩南語怎麼讀

□葉青

我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幼兒時三天兩頭髮高燒,不到兩週歲,就做了骨髓穿刺。雖然病理結果排除了各種疾患,但外祖母著急了,她一生生養過多胎,只有我媽一個活下來,看我身體虛弱的樣子,外祖母決定給我認乾親。

舊時我的鄉人有這樣的習俗,小孩出生後不容易帶,被認為命理八字身弱,風行認乾親。說是有護廕生扶,可以改運,會變得健康易養,通常找人丁興旺的家庭。透過八字合對,我認了我媽的堂姐為乾媽,師範生的媽媽說這是“白菜葉子炒大蔥”,親上加親(青上加青),覺得很安妥。

寫點生活|乾媽的澆頭面

拜乾親改命理要從改名字開始,乾媽的六個兒子都帶有"輝"字,不識字的乾媽給我起了個響亮的名字叫李輝靜,跟乾爹的姓,順哥們的“輝”,一個“靜”字大致希望我往後日子風平浪靜,無災無難。外祖母讓道士把我的新名字寫在一張黃紙上,附上我的生辰八字,畫了幾個叫符的圖形,交給我的乾媽,自此每年正月初二去幹媽家拜年,三歲開始,歷時四十載。

寫點生活|乾媽的澆頭面

四十碗澆頭面,從時光的隧道穿梭而過,向光而來,藍白相間的青瓷碗上有黃冠高聳,有鶴立亭亭,有抱犢山巔,有江河款款,它們在我面前環繞著,一圈又一圈,時近時遠,似鏡花水月,又觸手可及。我努力伸開雙手去捧碗,手軟耷耷怎麼用力都提不起來,夢醒來時手還是按在胸口,這樣的夢境時不時擊襲我。

澆頭面是台州民間特色麵點,家裡有親戚遠道而來,會煮一碗熱騰騰的澆頭面款待。提著藤編籃子,抓著雞鴨去送月子,定能吃到一碗香噴噴的菜油姜澆頭面。麵點可以是米粉、幹掛麵或帶鹹味需要過水煮撈的垂面。澆頭可謂五花八門,山海不同,南北各異。隨著時代的變遷,貯存條件的變化,搭配的澆頭也與時俱進。走親的澆頭面料理比舊時豐富,街肆的澆頭面價格不一,有十幾元的香菇肉絲麵,也有幾十元到百元的特色澆頭面,而上千元的黃魚參鮑面,那吃的是噱頭。

乾媽的澆頭面四十年不變。從六個兒子繞膝待哺到各自成家立業,日子從艱辛到寬裕,都是一樣的澆頭。

寫點生活|乾媽的澆頭面

家鄉坎門鎮有很多帶岙字地名,玉岙、後岙、沙岙、漁岙、岙坑、岙環等等不一列舉,我乾媽住的地方叫岙子,特別偏僻。三間面破舊小石屋,與宗親合住,各一間半,坐落在海拔一百多米的凹形小山丘上,往東就是瀕臨東海灣的懸崖峭壁。但有一條兩米寬的石階通向山嶺頭,石階非常平緩,兩側是依地勢而建的石頭屋,層層疊疊,居住著本地居民。

長大後獨自去幹媽家拜年是一件十分開心的事。當我一踏上石階,蹲在井邊洗洗涮涮的左鄰右舍就與我招呼:素蘭的契姿囝兒(乾女兒的閩南語)來拜年了,又站起來開啟嗓門對著後一排石屋井邊的主婦再喊一遍。素蘭是我乾媽的名字,可見她人緣特別好。這一句招呼像是今天朋友圈文字,臺階兩側鄰里紛紛往上轉發,在沒有現代通訊裝置的年代,乾媽在我走在石階上就已收到朋友們的資訊。她跑著小步,微胖的身體緊跟雙手的節奏,雙頰的蘋果肌像沾染兩抹高原紅,隨著小跑節奏上下顫動著。每次我登上嶺頭她也片刻不差到了,接我手中的手巾包頭,雙眼眯成兩彎月,那慈祥可親的樣子極像電視連續劇《人世間》薩日娜扮演的秉義媽。從嶺頭到乾媽家不到一百米,可一路不知回覆了多少個“是啊是啊,我家輝靜來拜年了”,她樂呵呵的口氣散發出來,濃了春節的喜慶。

寫點生活|乾媽的澆頭面

乾爹是漁民,也是紅旗漁業大隊舞魚龍燈的高手,每年初二上午坐在屋簷下整理魚龍燈,也似乎在等我。輕輕咕噥一聲“來了”,就停下手中活起身往灶溝間幫忙,幾個未成家的哥哥在一叢雞冠花邊上破甘蔗(一種吃甘蔗遊戲),他們只對我嘿嘿地笑笑。

乾媽的澆頭面是用山東粉,也就是現在有名的龍口粉做的,那時的龍口粉是稀罕物,都是託人買來的。“交頭”那可不是琳琅滿目一詞形容得了,更無法一言以蔽之。有魚膠、魚皮餛飩、魚餅、豬肝、豬肚、肚肺、九節蝦、蟶子肉、蛤蜊、黃花菜、香菇等等,這麼多澆頭一個點心碗怎麼盛得下呢?家鄉有一種大湯碗叫“水碗”,閩籍人喜歡湯湯水水,坎門菜曾被不明就理的人說成稀湯洸水一大碗。我們吃飯配一個大“水碗”盛湯,可供一家八口人下飯。乾媽每年在水碗上壘塔,再在塔尖上披一層金黃的煎蛋。任寵愛在大水碗裡氾濫 。

寫點生活|乾媽的澆頭面

這是我乾媽等我拜年的小山坡。照片是上個月去拍的,現在一半臺階一半斜坡,以前都是臺階,可能為了方便電瓶車上去。

單說魚膠,是乾爹從黃魚肚剖出來,一條條貼在門板上晾乾收拾好,存到年底用菜籽油炸松,待我拜年時吃的,後來黃魚少見了,又攢起鮸魚膠,用作澆頭後剩下讓我帶走,現在市面上好幾千元一斤也難買到。再說豬下水豬肺,因為我小時候常發燒伴咳嗽,家人認為肺氣薄弱,吃動物內臟可對應補人的臟器,以至我好上這一口,喜歡它酥軟味腴,和咀嚼軟骨時脆生生的嘎嘎響。帶六個兒子生活粗糙的乾媽,卻會最精細的豬肺清洗法,泡乾淨血水,提一木桶一木桶井水往豬肺裡灌,反覆沖洗至豬肺至清至白,再在油鍋里加姜蒜爆炒備用。蟶子是剝了殼去了體側線,九節蝦挑了泥筋。

那時,我的胃口容不下心裡垂涎著的這水碗麵,乾媽也心知肚明,但還是一勸再勸,“多吃點,多吃點才能長肉,不喜歡吃的夾到這個碗裡。”她早準備好一個粗瓷碗放在我面前,又從灶溝間端出一碗濃湯,是山珍海味加入雞湯熬出來的湯汁。大年三十殺一隻雞燉湯是她們一家一年難得的奢侈,湯先盛出一大碗留給初二煮澆頭面。“湯不夠再加。”乾媽知道我喜歡喝湯。收拾好後坐在我身邊油漆剝落的條凳上,上下仔細打量我,自個嘮嗑:“怎麼沒胖一點啊,是不是讀書太辛苦?”“還是沒長肉,是不是工作太累?”我年輕時食量小,若是今日,已練就了饕餮胃口並對美食趨之若鶩的李輝靜,就拿得出金庸筆下穆念慈的豪氣“你給煮一碗麵條,切四兩熟牛肉”,以如此氣勢把乾媽做的比佛跳牆還豐富還香甜的澆頭面吃完,乾媽肯定會漾出滿臉菊花。

後來我結婚生子,直至遠離家鄉,每年同樣是初二去拜年。乾媽不再是獲知資訊匆匆跑來,六個兒子都成家了,乾媽勞碌一生閒下來,她站在山嶺上等我,毎年初二翹首以盼,那身姿在我心中如坐化千年。

寫點生活|乾媽的澆頭面

乾爹過了古稀之年後走了,乾媽沒有站在山嶺上等我,她喜歡上玩紙牌,在當地叫“洞九”,按點數出牌,幾個老人一起玩,幾角幾分地算輸贏。但我走上嶺頭,她就會從某個舊四合院或某家堂房跑出來,搓著手,像個靦腆的孩子,不停地說“虧姆(乾媽閩南語)沒事幹,就跟她們玩玩。”又是一路招呼鄉鄰一路對我問長問短。

2010年正月初二,我在嶺頭沒見到乾媽,到達低矮的門廳時,乾媽彎著腰扶著樓梯從小閣樓下來,她臉色蒼白,人也小了一圈,大兒媳二兒媳在廚房忙碌,端出了還是乾媽的交頭面,我沒心思吃,一再詢問乾媽是不是病了?她中氣十足,聲音爽朗回答我,“虧姆(乾媽閩南語)沒有病。”“那怎麼瘦了?”“千金難買老來瘦,你放心吧,只是胃口不好,人有點乏力,躺幾天就會好的。”

寫點生活|乾媽的澆頭面

同年八月,我出差南美,返程近三十個小時,飛機降落上海浦東機場時我頭昏腦脹,開啟手機準備給家人報平安,媽媽的資訊跳出:速速回來,乾媽病危。我如被雷擊。

乾媽往生了,速速趕回來是給乾媽送終,我涕淚滿衫。她去醫院時早就得知自己已是胃癌晚期,就一直隱瞞病情,包括自己的六個兒子,她不想給六個兒子家庭增加負擔和麻煩。

從此世上再無干媽的龍口粉,再無正月初二乾媽的澆頭面。

四十年的龍口粉絲,串起我綿長而又綿長的思念。這思念如同乾媽屋後的那口井水,泉湧淙淙,永無枯竭,正月初二的澆頭面,四十年前就制定了最走心的澆頭,那是我心中慎終追遠、萬古蒸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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