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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遊戲:從迴文詩說開去

2022-08-17由 人民資訊 發表于 林業

寒燈怎麼造句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詩歌構成的要項就是語言。漢語言文字有非常獨到的特點,即漢字都是獨立體、單音節,每個字都可單獨成立,都有它獨特的形狀和含義;而在詩的用詞、造句方面,又可以顛倒語序、自由搭配、打破常規,以求增加語言的容量和彈性。

語言好比一個魔方,就看怎麼去擺弄。你可以把它組合成不同的序列,而各種組合所形成的意義都不相同。這就要求創作者千方百計去尋求最佳組合,由此形成意義的最大值、趣味的多次方。聞一多談詩有云:“詩這種東西的長處就在於它有無限的彈性,變得出無窮的花樣,裝得進無限的內容。”此處所說詩的特點,在中國詩歌傳統形式之一的迴文詩中,便有著突出的展現。

迴文詩,顧名思義,就是迴環往復、正讀倒讀均可成章的詩篇。它充分利用了漢語言文字的特點,將詩歌寫得前後勾連,終始迴環,意緒綿延,唱嘆無盡,宛如一種多趣而高妙的語言遊戲。

追溯迴文詩的歷史,一般認為其始創者是前秦的蘇蕙。史載蘇蕙為竇滔之妻,二人感情甚篤。後因竇滔遠行為官,另結新歡,蘇蕙深感鬱憤,便寫了一首婉轉回環的長詩寄去。竇滔讀後,有感於妻子的摯情和高才,遂回心轉意,與之和好如初。據說該詩用五彩絲線織成,長寬各八寸,名為《璇璣圖詩》。原詩共840個字,縱橫各29字,無論縱、橫、正、反,都可互動來讀,而且可形成三、四、五、六、七言多種詩體。以七言為例,如從最右側的直行開始,順時針讀,就組成如下四句:“仁智懷德聖虞唐,貞志篤終誓穹蒼。欽所感想妄淫荒,心憂增慕懷慘傷。”若從逆時針方向讀,又組成同樣押韻的四句:“傷慘懷慕增憂心,荒淫妄想感所欽。蒼穹誓終篤志貞,唐虞聖德懷智仁。”這裡的正反兩讀,只是它的冰山一角。有人作過統計,這840字可以組成7958首詩,可謂洋洋大觀了。

《璇璣圖詩》因作者靈心慧眼、獨具機杼,故傳播甚廣、影響極大。李公麟贊其“迴圈反覆,窈窕縱橫,各能妙暢”;唐人皮日休、陸龜蒙,宋人宋庠、蘇軾、秦觀等亦效其體,創作迴文詩多首,且花樣翻新,各臻妙境。如《沙中金集》錄《玉連環》一首,正讀是:“飛螢聚亂麻,野闊接平沙。磯灘露荻槁,微翠近明花。”反讀,或從“螢”“亂”“平”“灘”等字處讀起,也可分別成詩。此外,還可把它當作七言詩來讀:“平沙磯灘露荻槁,荻槁微翠近明花。明花飛螢聚亂麻,亂麻野闊接平沙。”這裡有頂針緊承,有連環迴文,纏綿交錯,句法奇特。原書著者解釋說:“此詩原作連環寫之,以花字藏頭,其詩中花字、麻字、沙字、槁字,俱雙呼三喚,五七成文,左右通貫,兼迴文、藏頭、析合三體而有之。”

再如,後世廣為流傳的《春夏秋冬》四季詩,被譽為迴文詩中的珍品:

鶯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春)

香蓮碧水動風涼日月長。(夏)

秋江楚雁宿沙洲淺水流。(秋)

紅爐透炭炙寒風御隆冬。(冬)

每季十個字,如何讀才能組成一首詩呢?以《春》為例,可以正反讀、擇字讀,成五言多首;也可用七言來讀:“鶯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鶯。”這樣就形成一首迴文體(後二句)兼轆轤體(前二句)的七言絕句。若是再加變異,也可讀成雜言詩,“啼岸柳,弄春晴,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弄柳岸啼鶯。”其他《夏》《秋》《冬》亦可依法處理;甚至可將韻腳為落點,任意擇字,正反間雜,分別構成形式、意義各不相同的詩章。這組四季詩語序多變、形式靈動,既出人意料,又在人意中,將漢語言文字的特點和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可謂活色生香,趣味盎然。

受迴文詩的影響,後世還產生了迴文詞、迴文曲,甚至因句讀、語序的改變,一篇作品既可當詞來讀,也可當詩來讀。如朱燾的《虞美人》:

孤樓綺夢寒燈隔,細雨梧窗逼。冷風珠露撲釵蟲,絡索玉環,圍鬢鳳玲瓏。膚凝薄粉殘妝悄,影對疏闌小。院空蕪綠引香濃,冉冉近黃昏,月映簾紅。

將此詞倒讀,雖變了韻腳,但仍是《虞美人》詞調;再將其句讀重標,則可作七律來讀;若是倒讀,也是一首押韻的七律。既是詞,又是詩,既可正讀倒讀,又合乎平仄韻律。從這種意義上看,詩歌就是一種語言和智力的遊戲。它在表情達意的基礎上,體現了一種智慧,一種技巧,一種對語言和韻律的嫻熟駕馭。

沿著這條路線前行,我們發現,一些耳熟能詳的作品,也可因句讀變化而發生體裁改變。如傳為杜牧所作的《清明》,如果把它按詞的方式來讀,就變成一首長短句:“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不少詩都可進行這樣一種斷句,或將原有結構打亂重組。它可以伸縮,可以變形,可以改變原來的意味,給人新的愉悅。

李商隱的《錦瑟》是人所熟知的名作,王蒙曾經做過一個試驗,把此詩的56個字顛來倒去重組,竟可以構成數種新形式。一種是七言的:“錦瑟蝴蝶已惘然,無端珠玉成華弦。莊生追憶春心淚,望帝迷託曉夢煙。日有一弦生一柱,當時滄海五十年。月明可待藍田暖,只是此情思杜鵑。”還是那些字,情調也相似,但詩意已有了改變。另一種是長短句:“杜鵑、明月、蝴蝶,成無端惘然追憶。日暖藍田曉夢,春心迷,滄海生煙玉。託此情,思錦瑟,可待莊生望帝。當時一弦一柱,五十弦,只是有珠淚,年華已。”也是那些字,但因格局變化大,其意義、韻味變化也就更大了。此外,他還將這56個字變成28字一句的上下聯:“此情無端只是曉夢莊生望帝月明日暖生成玉煙珠淚此一弦一柱已,春心惘然追憶當時蝴蝶錦瑟滄海藍田可待有五十弦託年華杜鵑迷。”王蒙先生說,原以為這是他的一個發明,後來發現早在清代就有人把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完全打亂,重新寫一篇,叫《顛倒蘭亭集序》,也一樣能讀,讀出不同的意義和味道來。

從迴文詩到迴文詞,再到重標句讀,將詩改詞,易詞為詩,或將作品打亂重組,形成新的文學樣式,可以說每一步都體現了基於漢字獨特功能而進行的有益探索,也展示出傳統詩詞在“言志”“緣情”等主流意識之外向遊戲、趣味一途演進的軌跡。只是若處理不好文字與情感、意義的關係,某些為迴文而回文或打亂重組的做法,也許會流為單調和浮淺,如宋人嚴羽所說,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使詩歌的表意功能和高情雅趣大打折扣。

(作者:尚永亮,系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

本文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