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點生活｜老媽心中的格桑花

□巫獻紅

說好帶老媽去看格桑花，我立刻決定不睡懶覺，要不然老媽掐指一算，必生氣地說：“這個時候去，到那裡都‘鬥時’了。”我們老家太有文化了，中午叫“鬥時”。

老媽在農村也算是“有文化”的，雖只有“高小”水平，算術卻極好，做事都“心中有數”。每次過年蒸發糕，不管“三七兌”還是“四六兌”，一籠多少糯米粉多少粳米粉，十六兩的秤，她在腦子裡稍一撥弄就出來了。

老媽年輕時每天除了到田地裡幹活，還得管我們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於是並非過著簡單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村生活，而是裡裡外外樣樣計劃好：幾點起床做早飯，幾點下地幹活，幾點收工，幾點餵豬，幾點洗衣，幾點納鞋底，幾點睡覺……這都趕上總裁級別的日程安排，也沒個秘書提醒，全靠老媽長期以來的“心中有數”。

老媽扔掉農活進城幫我帶孩子時，本已無需很早起床，讓人心碎一地的是，偏說睡不著，頑固的生物鐘還是讓她早上五點多起床。她給我們做好早飯，然後就一邊洗衣服一邊等我們起床，洗好衣服仍不見我們起來，才想起是週末，就耐下性子再等，眼看著早飯要變涼了，才忍不住敲門說：“再不起來，就該吃午飯了！”其實也沒有那麼晚，只是8點半過了，可對她來說起床已三個多小時。

等我們吃過早飯，收拾停當，老媽就開始準備午飯：擇菜、洗菜，該切的切好，該燉的燉上。在老媽看來，一家人的飯食是頂頂重要的，一個老農民的思路是：不吃飯怎麼有力氣幹活？所以每個人都得按時按量吃好每頓飯。等她做好午飯，我若覺得早飯吃得晚，懶懶地賴著不想吃，就必定被罵“沒矩沒頓”（不按規律吃飯做事）。在老媽的教導下，我們一家的生活極其規律起來，大的小的都早睡早起，“有矩有頓”。

等我孩子長大些，老媽就不住我家，但有時也會趁我不在來“突擊檢查”，看家裡衛生狀況不太好，就動手搞一下，看冰箱裡沒吃的，就買了菜順手洗了切好放在盤子裡，一開始我回來見了就淚奔，就像一個剛斷奶的孩子特想媽。

後來就漸漸習慣了，也順便習慣了晚睡晚起，但還是怕老媽“突擊檢查”時發現端倪。早晨電話響起，我還在被窩裡，一看是老媽的電話，連忙從床上躍起，清清嗓子，把狀態調整到像已經起床很久的樣子，再接起來。老媽問：“這麼半天沒接，是不是還沒起床啊？”我連忙說：“起了起了，早就起了。”老媽半信半疑地說：“那早飯吃了嗎？”我想都沒想就說：“吃了。”“吃什麼？”那邊又問。對啊，吃什麼呢？我還沒想好呢。“泡飯。”我胡亂搪塞。“那囡囡吃什麼？”老媽知道囡囡不吃泡飯，喜歡吃餛飩。“餛飩。”我連忙說。老媽似乎相信了，說：“前天我看你冰箱裡沒有餛飩了，你昨天又包了？……”然後又說了些餛飩要怎樣包、怎樣煮才好吃之類，我“嗯嗯”地應著，那邊才說：“沒什麼事就掛了。”我連忙說：“沒事沒事。”老公見我這副模樣，忍不住狂笑：“沒想到還是有人能降住你的。”

老媽其實也不是什麼“難弄”的人，她就是看不慣我們“晚不睡，早不起”，做事“沒時沒緊”（沒有時間觀念）。所以這次要攜老媽出遊，我睡前自然是斟酌好起床時間的，覺得定不會耽誤，才調好鬧鐘睡下。沒想到還是比老媽的時間晚了半小時，眼看就要翻臉，我連忙一邊解釋一邊掏出手機給老媽看朋友拍的照片，說多好看啊，現在去也不晚。老媽似乎被美景吸引，就忘記數落我，跟我上了車。

下車後，我一邊看手機導航一邊往前走，可一回頭卻見老媽遠遠地落在身後，見我回頭看她，她就吃力地加快腳步，略顯肥胖的身子搖晃得厲害，腿瘸著。也許是幹農活的緣故，母親一向力氣很好，是走路帶風的那種，之前我若手裡提點什麼走在她後面，就越落越遠。她一回頭，看我這磨磨嘰嘰的樣子，就一把奪過我手裡的東西說：“走快點！”然後徑直走去，讓我在後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追。

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老媽就走得不如從前那麼快了，常抱怨腿腳痛，貼了很多膏藥，打了很多次針灸，腿還是痛。老媽是個硬氣的人，看病一貫不積極，說去醫院就是浪費錢，但這腿疼讓她服軟了，她無奈地說：“如果叫我整天坐著不動，該多難受啊！這腿得治好。”但這腿顯然沒治好，為了能跟我出來走走，是隱瞞著病情的。我的心一下子難受起來。我折回去要扶著她走，她卻甩開我的手說：“沒那麼嚴重，我能走。”我只好放慢腳步，在她身邊跟著。

遠遠地看到那一片花海，我們都高興起來，老媽也似乎忘記了腿疼，緊走了幾步。雖有點小雨，但花海里卻徜徉著不少遊客，他們端著相機手機，從各個角度拍著花，也擺著各種造型拍自己。

我也興致勃勃地舉著手機給老媽拍照，鏡頭裡，大片粉色的格桑花把老媽的臉映得格外紅潤。老媽開心地笑著，還適時地擺了個“摘花”的動作，問我：“這樣好不好？”我說很好很好。而我似乎想起她往日採茶的樣子，不禁笑出了聲。老媽說要脫了外套再照一張，裡面的衣服好看些，後來又說要撐著她那把紅傘再照一張，果然都好看。

我把拍好的照片給老媽看，她覺得撐傘那張特別好，就說你也撐著紅傘照一張。我就撐著傘擺好“POSE”讓她給我拍，可是老媽拿著手機擺弄了好久，手指在手機上笨拙地觸了很多次也沒按下快門，在我快不耐煩的時候，終於說好了。我拿過來一看，覺得沒她那張好看，就埋怨她拍得不好，她便不屑地說：“拍照只要拍清楚了就是好的，我本來就‘上像’。”“上像”和“上鏡”一個意思，我只好弱弱地說：“是，是……”而我心裡想的是，所謂“上像”或許就是那一瞬間從心裡笑出來。

老媽是個“宅不住”的人，大凡出去玩都很開心，即便腿腳疼痛也如此。但我卻難得陪她，時常不能遂她心意。

那天老媽指著公交站牌對我說：“喏，這路車就是到環北市場的。”我知道我應該接著她的話說：“哦，那我陪你去環北市場買襯衫。”可我硬是沒有接她的話茬兒。老媽說過好幾次要到環北市場買襯衫，我都沒表態。按我以往的經驗，市場裡一般的衣服她都不喜歡，喜歡的一般又穿不上，難得遇到喜歡也穿得上的又太貴。在買與不買之間掙扎半天之後，還是決定“再看看”。於是繼續逛，突然就會遇到一個攤主是老鄉，然後就很有些“他鄉遇故知”味道，聊著聊著，我的年齡、職業、家庭住址就全不是秘密。我拼命扯她衣袖也不走，還說：“就買老鄉的衣服吧，老鄉不會騙我的，肯定好。”如果買回家與隔壁老太一比，發現一樣的衣服自己買貴了，晚上就在床上輾轉反側，遲疑地說：“說不定我的這個質量比她的好？”

沒有陪她去市場，我心裡到底還是過意不去，就在網上給她買了一件。她收到快遞提著襯衫來找我，說不好看。我讓她穿上給我看，她便順從地穿上，在我面前轉了一圈。我說：“不是挺好看的嗎？還比市場上便宜呢。”她這才說：“那就算了。”但我明顯感覺到老媽沒有逛市場買衣服的那種高興，心裡突然有點內疚，也許老媽並不是真的很需要一件襯衫，她想要的是女兒陪伴的那段時光吧。

格桑花的照片一直存在手機裡，我常拿出來欣賞。看著照片中的老媽是真正開心的，看不出腿疼的跡象，是因為花嗎？

百度查得，藏語中“格桑”是“美好時光”或“幸福”的意思，所以格桑花也叫幸福花。也許老媽遇到格桑花就是遇到了一段美好時光，而美好時光對於老媽來說就是有子女陪伴的每一天，是能在子女面前嘮叨的每一刻，甚至只是默默地為子女付出的日日夜夜，擁有這樣的時光，老媽心裡就會開滿格桑花。

本文為錢江晚報原創作品，未經許可，禁止轉載、複製、摘編、改寫及進行網路傳播等一切作品版權使用行為，否則本報將循司法途徑追究侵權人的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