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過往:交公糧
2021-09-13由 印象黃陂 發表于 農業
農往是什麼
文 | 掌櫃(研子崗南新集)
作者按:交公糧,始於商鞅變法,這項沿襲2300多年的傳統農業稅收,終結於公元2006年。祖輩人眼中,“交公糧”不叫“交公糧”,而是“還任務”“還糧”“還攤派”……鄉村孩子,則稱其“賣谷”。
以下場景,真實地發生在我的幼年,那些農事歲月,那些交糧過往,或多或少地影響了我,甚至,成就了未來的我。交公糧,曾在我家,也在你家TA家,更在,廣袤的鄉村大地,年年上演。
六月三伏,天乾物燥。空氣如抖動的火苗,肆虐侵吞鄉村原野;滾燙的大地,在夏蟬不厭其煩的嘶鳴中,愈顯焦躁,幾欲崩裂;枝頭,已望不見挺立的葉子,尋常的茂密,已臣服為枯瘦死海。
我戴著被雨水與太陽輪換衝擊至發黑的草帽,趿拉著人字拖,身上除了小得不能再小的遮羞短褲,再無它布。一左一右兩個開水瓶,有規律地前後擺動,給沉悶三伏添了一絲生機。
“如果不是送水,鬼才願意出門。我情願不吃不喝地呆在屋裡‘挺屍’,或者,跳進塘裡抹個澡,雖然水也是熱的,可水底清涼……”想歸想,火熱的步子,依舊不停。不是不想停,而是不能停,父母,還在稻場等水。
稻場中央,昨天脫料的稻穀依舊成堆,只不過,稍小了一些。谷堆中央,斜斜地插著一根短棒,母親在棒頂系的小塊塑膠薄膜,耷拉著腦袋,努力向地面靠攏。
父親,躲在場邊樹蔭下,屁股落在木掀把上,留給我一個壯實的虎背熊腰。他一手拿破帽當扇,一手,抓過肩頭毛巾,臉上身上胡亂擦拭。母親,立於父親一旁,時而望望谷堆,時而,向我的方向張望。
“這個瓶裡是開水。這個瓶裡是‘冰水’,才從三伯家井裡打的,加了糖精和白醋。”放下水瓶,我也一屁股坐在父親身旁,木鍁把上。
母親提起“冰水”瓶,倒滿她的瓷缸子,遞到父親手上,也不言語。而後,又提了開水瓶,往父親那滿是茶垢的大瓷缸加滿開水,茶葉翻滾,熱氣蒸騰。
父親大口大口地喝著“糖醋冰水”,似是很愜意。一通“咕嘟,咕嘟”後,茶杯見底。回味般,咂著嘴,來句“舒服”。
微風起,稍有涼意。父親如彈簧般,伴隨一句“起來”,迅速站起。我知道,他是叫我起來。雖然我反應也快,可終究,木鍁被他奪了過去,我的屁股落在地上,熱滾滾的冒煙。
父親幾乎是跑到谷堆旁,一鍁一鍁拋灑。
父親行動了,母親也放下水杯,拿了竹掃把,立於父親一旁。每拋灑一陣,或是風間歇停留處,母親便行至谷堆前的新谷堆下風口,撇去浮屑末,快速,卻輕柔。
長年的默契,讓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無需言語,無需眼神,如設定的程式般,精確,不差絲毫。
風歇,他們歇;風起,他們起。農人的靠天吃飯,在他們的一鍁一帚中,完美詮釋。
“老四(父親排行老四),你也不怕熱,大中午的,不要命?莫中暑了。”忙完田地,歸家路過稻場的二伯衝父親喊道。
“麼辦呢?聽說這兩天‘還糧’的價格還可以,遲‘還’早‘還’,不總是要‘還’的,想今天搶出來,明天去把任務還它,個鬼天,今年收成也不好,只能指望價格高點。”
灣人關於“還糧”價高的傳言,無疑對父親有著極強的誘惑,甚至,我看到他在回覆二伯時,竟然有著減產後的笑意。
“是的,我也聽說的,昨天灣的有幾家去‘還糧’,今天也有幾家,他們都說比前幾天價高。並且,他們還說,糧店收得不嚴,有點癟谷,有點砂,甚至有點水份的,都‘還’出去了。”
“真的?”父親提高嗓門,臉上樂開了花。
價格高,且收購不嚴,更是鼓舞著父親,堅持“今天搶出來”,那是他的信念,至少,是今天的信念。
那谷堆,終在傍晚前後,被父母收拾完。金燦,耀眼,如同一座金山。
裝袋時,父親失去了往日的果敢,慢吞吞的,甚至,撮起谷來,也疲軟無力。
“老二說,今年收得不嚴,我這谷一點砂都沒有,幹崩崩的,要不,把下風頭半飽半癟的谷,摻到裡面?”父親像是與母親商量,又似自言自語。
“話是那樣說,萬一明天‘還糧’時,要求又嚴格了呢?排隊等‘風斗’不說,‘風斗’的風又大,有可能把飽谷吹走,多的都去了。還有,糧店人多,又熱,折騰起來人也受不了。”母親終究考慮得細緻。
“也是的,要是為這幾十斤癟谷,明天又去‘風’啊搞的,划不來。”
“要不,只在幾袋裡面摻?我們自己做上記號,明天萬一嚴格了,查出來了,也只‘風’這幾袋,不會太麻煩。”父親終究把二伯說的“收購不嚴”聽進了心裡,打起自己的小算盤。
我以為父親很早就會趕往糧店“還糧”,於是吃過母親的“早早飯”後,就跑到稻場,卻發現父親依舊躺在谷袋旁的竹床上,鼾聲如雷。這已是他連續兩晚睡在稻場。竹床邊,我昨天砍的艾草與辣蓼,依舊散發寥寥輕煙,微香,籠罩稻場。
“爸,你還不起?昨天不是說今天要打早去‘還糧’嗎?這都幾點了?”
父親絲毫不介意我擾了他的清夢,爬起來,揉了揉眼睛,伸了伸懶腰,自得其樂地唱起“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總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
“喲喝,老頭子今天心情不錯,竟然哼起了那個年代他時常登臺的唱腔。”趁他高興,我趕忙說:“爸,今天‘賣谷’帶上我吧,我還可以幫你推板車。”
父親咧嘴一笑,“可得,今天帶你一起,把谷賣了跟你買冰棒吃。”他似是看透了我的小心思,異常爽快地答應了我。很多年以後,偶憶此事,我依舊想,他的好心情,他的爽快,是不是因為那幾十斤癟谷?
我暗自歡喜的時候,母親來了,帶來了早飯。父親牙都不回家刷,只用他的隔夜茶漱了漱口,便大口大口扒拉起來。飯未完,卻有灣裡的幾位叔伯,拉了板車,拖了糧食,行至稻場邊上(稻場,位於大路邊,那路,直往研子崗)。
“老四,這都幾點了,還在吃?趕緊,吃了好上路。”原來,父親與他們約就,同往糧店,一起“還糧”。
從南新集,到研子崗糧店,要經四個上坡,兩短兩長。他們一起出發,相互有個照應。更重要的是,如若某家的糧食不合格,要在糧店進行“風”“曬”“篩”等處理,大家也好搭把手,早點收工回家。
每家,除了屋主車把式,也有人隨行,或妻或子,推板車,照看穀物,跑腿打雜,都少不了人。我跟在母親身後,母親跟在車隊後面,浩浩蕩蕩出發。
雖然不是第一次從南新集走到研子崗,我依舊問母親:
“到研子崗有幾遠?”
“八里路。”
“八里路有幾遠?”
“八里路不就是八里路。”
“要走幾半天?”
“沒計過。”
“南新集到研子崗,四公里”,這是南新集人一直堅信的,從古至今,包括我。只是,前年某晨,我沿著昔日線路,向北至鎮,“咕咚運動”顯示6公里。真相只有一個,孰是孰非?
時間上雖然還是早晨,一行人卻在不斷的推拉中氣喘如牛,汗如雨下。
“老四,你今天搞滿滿一車啊,說不定還有錢回呢。”
“鬼喲,不作那個指望,我屋的六畝多田,七個人,再加上七裹八雜的一扣,這一車只怕還不夠。再說,哪怕價格再高,也不會高過二十塊(每百斤),這一車又能有多少錢?唉,能‘還’夠,我就謝天謝地了。”
眾人無語,默默前行。這也是實情,辛辛苦苦種上一季,所收糧食卻還‘還’不夠任務。很多年以後,我突然想起,其時農村考學的鯉魚跳農門,最原始的支撐或許就在這裡吧——考出去了,不用“還糧”,自己好的同時,家裡也少交稅。
“四叔,莫嘆氣,早稻便是便宜,可晚稻貴哩,這一季把任務‘還’掉,晚稻,賣多少得多少,如果照去年30多塊(每百斤)的行情,以及產量,你能收不少票子呢。”
“曉得呢,哪個曉得到秋季是麼樣。除了走一步看一步,又能怎樣?”
“莫擔心,莫擔心,你們都操些冤枉心,天下農民不都是這樣,靠天吃飯,餓不死,除非天災,也落不到幾個錢。”
“衛,要好好讀書哈,不好好讀書,我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搭著話,雖有嚮往,但現實面前,依舊情緒低落。我不曾言語,只老老實實地跟在他們後面,或搭手推車,或暗自思考,他們所謂的讀書問題。
“你們說,今天的收購會不會跟前幾天一樣——不太嚴?”父親,終是內心不安,為他摻了幾十斤癟谷的幾袋穀粒擔憂。
“說不定。前幾天確實不太嚴,反正這也沒個統一標準,只憑糧店上班人員的一句話,他說行,你就行,他說不行,你行也不行。”
“糧店每天有那麼多人上班,每個人的評判‘感覺’不一樣,只有聽天由命了。”
“老四,你每年都處理得乾乾淨淨的,還擔心這?”
“管它呢,隨便他們搞,反正也不值錢,他們如果故意刁難,我就直接拖回,攤派完成不了就那樣放著。以前也不是沒有過,放到最後,大隊的還直接到屋裡去收,谷,還不是那些谷。”
父親沒想到,他的一句問,引來如此多的答,可是,又沒有一個答案,是他期望的。
“四公里”,終在車輪的轉動中,愈來愈短,車把式們的話,也愈來愈少,或許,都在擔心自家的谷吧,或許,都在擔心收購不順吧,再或許,都在擔心這一車滿滿的辛勞血汗,能不能“還清”任務。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糧店——大,鬧,雜。糧店的院子裡,到處是人,到處是(板)車,到處是流動的谷,到處是喧鬧的聲。有人排隊,有人搶隊,有人興高采烈地點著鈔票,也有人,垂頭喪氣地對谷料進行二次處理……
父親一行人老老實實地排隊,留下幾人看守,其他人,則四散打聽。
“今天的行情麼樣?麼價?”
“今天收購嚴不嚴?”
……
不知道他們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沒有,或許有,或許沒有。不管有沒有,他們依舊不厭其煩地問著一個個“還”得或順或不順的莊稼人。
有人在糧店院裡二次曬穀,他們跑上去,抓上兩料,送到嘴巴里一嗑,與自家稻穀進行對比;有人用“風斗”“風”谷,他們上前觀望,與自家的雜質率對比;有人拿了篩子,來回顛簸,篩著砂石,他們,也會上前一探……
天很熱,可他們,依舊固執地在烈陽下,跑來跑去。
一撥撥“還糧”人 ,不斷走出糧店大院,又有更多的“還糧”人,從四周鄉村,懷揣希望,源源不斷地湧入大院。
南新集的車隊,慢慢往前挪,終是到達收購點。
老把式們,點頭哈腰,臉上堆滿笑容,遞上“游泳煙”,如同一個個害羞的孩子,腆腆搭訕。畢竟,別人掌握著生殺大權。
工作人員不接煙,更也不言語,板著個臉,像高高在上的皇上。看到他的臉,我竟在第一時間無來由地想到放牛途中遇見的半乾牛屎,覺得他們驚人的相似——或許是都凹凸不平,或許是,都一樣的黑。
那人不緊不慢地拿出一根帶木柄的鐵錐子,錐頭尖尖,中部刻有凹槽。而後,錐尖抵在裝谷的蛇皮口袋上,稍用力,“噗嗤”一聲,刺入谷中。握著木柄的手,左右旋轉,輕輕抽回。
一聲“噗嗤”把我嚇了一跳,那聲音,那手法,如同電視裡的“刺刀殺人”,一刀見底,左剜右剜,取出時,倒刺還勾出血肉,殘忍至極。
老把式們倒不至於吃驚,見得多了,受得多了,習以為常,哪怕一個個口袋被戳上洞眼,他們依舊小心翼翼地陪著笑,哈著腰。
果然,錐子與刺刀同類,那條長長的槽中,殘留大量穀粒——是否帶屑,是否含砂,一覽無餘。
“錐子手”伸出兩指,拈了穀粒,落於兩排潔白的牙間,“嘎嘣”!板著的肌肉有了一絲鬆動。一旁的谷主,陪上笑臉,訕訕地說道“這大太陽,我曬了兩天。絕對幹。”那人依舊不理會,自顧自地拿了錐子在每個袋子上戳。
“好谷,今天的最高價,趕緊過磅。”
谷主自是歡喜,哪怕如預料般不到20塊(每百斤),但畢竟是最高價,樂滋滋地扛起一袋袋,過磅,進倉。他歡喜,南新集的其它老把式同樣歡喜,至少,開了一個好頭。
輪到父親了。他挪動板車,讓車輪不差一毫地停在“錐子手”面前。“錐子手”依舊擺著那副面孔,一錐一錐地刺,一口一口地嗑,“噗嗤”不絕,“嘎嘣”不絕。“咦!”“錐子手”停了手中動作,輕輕擺弄著槽裡的穀粒。“有癟谷,‘風’。”他終是下了判決。
這個結果,不是父親想要的,或許,他也想到過如此結局,只是不願承認。我以為,父親會如他人般,極力討好,不斷求情,免去“風”之煩。
可他沒有。那個硬氣的父親,那個固執的漢子,二話不說,拖了板車,就到“風斗”處排隊。我與母親,緊緊跟在後面。如果說,“錐子手”一錐錐下去的時候,我還擔心吊膽,那此刻,我心安如水。
我們“風”完那幾袋稻穀後,南新集的車隊也早已散去,或“還清”任務,或篩或曬或“風”……
我家的稻穀再次停在了“錐子手”面前,待他一一檢查完畢,我們終是等來了——“好谷,今天的最高價,趕緊過磅。”
如父親所料,今天的谷,連任務都“還不清”。既然連任務都“還不清”,我的念想,怕是要作古。可是,父親給了我驚喜,他竟然極其開心地叫母親掏錢,給我買冰棒,兩根,一根給我,一根給母親。
南新集的車隊,出了糧店大門,勝利回朝。浩蕩的隊伍中,又傳出父親若干年前,在臺上唱過無數回的老詞——“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總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