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林漁牧網

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農業

散文丨壯二

2023-01-23由 新湖南 發表于 農業

坑窪窪的意思是什麼

趙有強

壯二是誰?

我的同事,一個長著倒臉龐的年輕伢兒。當時的年紀也就十七八歲。按現在獨生子女的活法,這個年齡段的城裡伢兒要不在唸書要不就是依偎父母身邊“吃大鍋飯”,撒嬌享福。

我們那個年齡段的城裡伢兒,打小腦袋裡就裝了個“怕”字。怕什麼呢?怕下放。下放就是當知青,就是當農民。和農民一樣得挑百多斤重的擔子,得自個兒撈吃的、撈穿的,得忍受飢一餐飽一餐的生活。

壯二是“獨子”,是么兒,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最大的姐姐從年齡上看可以當他的長輩,在現實生活中也是按照長輩的責任滿足壯二的一切。父母就更不用說了,中年得子,喜歡得願把自己身上的肉割給他。

壯二沒有當知青下放,但還是在家裡待了一段時間。待業期間,壯二幹了很時髦的職業,那就是幫他媽媽所在單位開手扶拖拉機。鄉下人把手扶拖拉機稱作“狗腦殼車”,也有叫“啪啪車”的。前者大概是因形體而論,因為手扶拖拉機,沒有“方向盤”,控制方向是靠兩根長長的鐵把,像板車一樣,司機的兩隻手緊緊抓住鐵把,左右行車方向。再加上動力不足,超載時爬鄉村公路的坡,一拱一拱的,把砂子路或黃泥巴路拱成坑坑窪窪;後一種稱謂該是象聲,它燒的是柴油,發動點火裝置時靠搖把,司機一手按著車頭一手使力搖把,“咚咚啪啪……”一陣黑煙冒出,發動機工作了。在現在的人看來,這種古董是多麼的落後。但是,上個世紀70年代未80年代初,這傢伙比今天的汽車要風光。一個上萬人的公社(相當於現在的鄉)也只有一二臺,拖貨、裝人都靠它。手扶拖拉機司機理所應當讓人羨慕讓人巴結讓人尊敬。拿今天的行情看,開飛機的也沒有開“狗腦殼車”的威風。

可想而知,壯二當年是什麼作派了。

我認識壯二,壯二卻不認識我。當年的縣城遠沒今天這麼繁華。市區中心有個小廣場。說是廣場,實際上只是兩街相交處構成的十字坪,中間立了標誌性建築。百貨大樓、電影院、郵政局、縣政府、縣公安局等幾個重要的單位集中這一塊。街道上的機械化以單車為主,再就是偶爾出現的吉普車、貨車。

壯二開的手扶拖拉機完全可以在街上橫衝直撞,一則那東西多在鄉下作用,上街的少;二則街上行人不多讓了道路。是不是還有其它的原因?別人是怎麼想我說不清,我是有點怕壯二的。他駕駛“啪啪車”有風馳電掣般的動感,特別是一縷黑煙,讓你躲閃不及。所以,我從鄉下到縣城來玩,第一次看到壯二時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幾眼,把壯二的樣貌記了下來。他的面板有些黑,黑得沒什麼油。上眼皮有點松,松得給人感覺有點腫。他的頭髮粗,粗得像理髮店裡的長毛刷,硬硬的,如果放在你的肉皮上那肯定是有力度感的。當然最有特點的地方是他的臉型,下大上小。那時候伢伢兒、大人都熟知“地道戰”電影。有句臺詞叫“高,實在是高”,說那話的鬼子頭目大概和壯二長得有些像。大凡有些記憶的人應該看一眼壯二就會有一份聯想。

從第一次看到他到第二次見面,相隔差不多一年。萬萬沒有想到這位仁兄竟成了我同事,且在一個班,又住在隔壁。

我們工廠是生產化肥的,遠遠的看廠房,像燃燒過的原始次森林,那些高高矗立的鐵塔黑漆漆的。工廠建在縣城的對河,廠區周圍是農田農家,近千人的廠裡年輕人佔了三分之一。壯二、我,還有一些像我們一樣的十六七歲,穿著讓老工人戳背的大喇叭褲,八小時外到處飄蕩,快活似神仙。

一同上班一同吃飯一同玩,在我的眼裡,壯二單純,喜怒掛在臉上,愛吃肥肉,愛抽菸,愛在年輕妹二面前露露臉卻又保留一些羞澀,愛吹點牛皮,發起脾氣來,恨不得把人殺了但心腸又是特別的好特別的軟,對人特別的真誠。

我們同班卻不同室,壯二操作大裝置,車間的屋頂高得仰頭看不清上面的蜘蛛。我負責的裝置雖然大,操作間卻與裝置分開,工作室小得只有六七平方米。壯二上班時老愛往我們這邊跑,因為我的操作間和化驗室連在一起,他是來看看化驗室的那些姐妹們的。有時見他來時步伐急,離開時,人出了我們的門“哈哈”還丟在身後,讓我們感覺到他的笑容。有時他剛冒頭,“壯二,幫我打點茶來,”或者別的什麼吩咐就從化驗室飛出,尖尖的聲音讓壯二滿足,他的步子立即變得輕盈,像在飛一樣閃到喊他的人身邊,把對方的肩拍一下,也可能做些親熱的舉止,每每這種時候,化驗室會熱鬧一陣。

上“零點班”最難熬的時候是黎明前那會兒,不管你白天睡得如何的香,到了這個時間段,眼皮就想打架。上夜班時間長了的師傅訓練出邊走邊打盹的功夫。我們小年輕的,就沒得這本事。一旦受不住,會趴在桌子上睡得死人一般,有時,被人推幾下都不會醒。因為打瞌睡,常被班長插“黃旗”,因為插黃旗,常和班長辯道理。有一次,壯二險些和班長動了粗。那個新來的長得像女人一樣白淨、胖乎乎的班長在執行勞動紀律時,逮住了同時打瞌睡的壯二和另一名同事,班長只給壯二黃旗,壯二不平,與其理論,結果班長稱壯二態度不好,把黃旗改插為藍旗,從扣5毛錢增加到一塊錢。

壯二熱情。比方說,休假時,他會懇請我去他家做客。又比方說,在食堂排長隊買飯,他爭著代勞。再比方說,到哪兒去玩,他都主動地承當服務。總之,壯二雖然在家裡有點嬌,但在我們面前,是相當的自強自立,而且非常大方。身上有煙時,全班十來個人,人人都吃得到他主動遞的煙,沒煙時他在人人身上也能討得到煙。

壯二沒有秘密。他把夢中的那個“她”誇得如若仙女一般。(全班人人都多次聽過他的仙女故事)他把青春衝動的一些事告知大家,並且說得有鼻子有眼非常地細,如同表演 “三級片”。班裡成了家的多是“半邊戶”,他們的老婆來探親,同室的工友就得讓房,並可享受提前半個鐘頭下中班的待遇(中班下班時間為晚上11點半)。每逢這樣的事,壯二很興奮,興奮得下中班後第一個衝出車間大門,人還在宿舍的樓梯口,聲音就傳進了住在三樓正和老婆熱呼者的耳裡。我們跟在後面聽他說俏皮話,看他把扛在肩上本用於洗腳洗臉的白鐵皮桶敲得咚咚響,像唱歌一樣,先喊某某某的名字,然後再叫一個“抹”(“抹”就是乾的意思),有時是連喊“抹抹抹”……富有強烈的節奏感,有時還會加個定語,狠狠地抹。滿樓層的人都讓他吵醒卻沒得人怪他。

工廠每年對裝置要搞一場大檢修,檢修的活兒很累人,是翻廂倒櫃式的,不能有死角。檢修時,當操作工的變成了小工,抬裝置、刷油漆、洗管道,清油溝等等。壯二在大檢修中表現不凡。有一次,高達二三十米的合成塔需要派人下塔底探查。大夥兒顧慮,因為用了十多年的塔還從沒人鑽到裡面去。塔內殘留物等不可預知的的東西會不會傷人?壯二勇敢地站出,讓人把一根粗索捆在腰裡,然後,由幾個大力士把他慢慢地放入直徑比肩稍寬一點點的塔內。10多分鐘後,壯二的“畫鬍子”臉露出塔口,人們像迎接凱旋的英雄一樣幫他摘下沾滿油垢的手套,擦去臉上的汙漬。

我和壯二好得形影不離。有一天,他很自豪地告訴我練出了一身好氣功,並要我見識見識。我當然不信,天天在一起,他有什麼長進我還不知?何況長得虎背熊腰的壯二常常是靠言語嚇人,說身上如何如何有勁,又常常讓我看到車間裡那幾個“教哥哥”用行動征服他。我越表現出不信他就越急,最後硬逼著打賭。我們的遊戲規則簡單,地點在他的房間,時間為下班之後,他解下腰上的皮帶,套住自個兒脖子,運氣,踢翻“訊號槍”(鐵桶),這時,我就要把皮帶背在肩上用力反拉,拉至他的“氣功”承受極限(他說受不住了會喊我)。

幸好對他的氣功持懷疑態度,沒按“規定”用力。我先是輕輕地用手腕帶了下皮帶,約兩秒鐘後再輕輕地又用了下力,見背後無反應,想回頭看看他是何表現,皮帶一鬆,壯二笨重的身體順著我的方向倒在了地上,滿臉漲成了豬肝色。問他受不住了為何不喊?“還喊得出來嗎?”壯二毫無怨言地解釋。直到今天,一想起這事就害怕。

我們在一起快樂了三年後,我考上專科學校去“充電”,他依然在車間當操作工。再後來,壯二帶了徒弟,當了班長,成了工廠裡披紅戴花的知名人物。當然,也毫不例外跨入下崗大軍之列。

想到工廠就會想到壯二,想到快樂亦會想到壯二。人的一身中能遇上幾個壯二這樣的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