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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盡頭的祖父

2022-05-19由 三聯中讀 發表于 林業

野枇杷乾和什麼一起喝

原文@稻荷居 載於中讀App

故鄉盡頭的祖父

祖父是村裡少有的文化人,寫得一手好字。記憶裡,各種耕種勞作之外的閒暇時候,祖父不是在讀書,就是在寫毛筆字。

祖父一生坎坷,飽受命運的捉弄。少時家境窮苦,但祖父喜讀詩書,愛弄筆墨,獲得去省城考學的一個機會,家裡變賣家產,多方籌措,好不容易湊齊路費盤纏。考學路上,借宿一個小旅館,趕路疲倦,夜裡睡得沉,醒來發現壓在枕底的包袱被同一宿舍的陌生人順手牽羊偷走,二十幾塊銀元的考學費也在裡面,祖父頓時六神無主,痛哭流涕,叫天不應,最後只能困守窮鄉僻壤。

家裡六個孩子,早年大的才十來歲,小的還在手裡抱,只祖父一個大勞力,挑著那麼大一家子的擔子,壓力可想而知。為了多掙幾個錢,祖父一年有大半載住在深山裡搞副業,燒炭,割松油,做扁擔,刨野枇杷蔸(一種能賣錢的草藥),都是極苦的氣力活。吃的是黴豆腐,醃菜,蘿蔔乾。住的是茅草搭的草寮,睡的是粗木板床。長年累月在山林裡超負荷的勞作,祖父的腰背頻繁出現痠疼無力的症狀,起初還不大注意,以為躺下休息兩天又好了。那知腰背痠疼漸漸厲害起來,有時突然痛得只能弓著身子,抬不起背來,無法做活。請來村裡的老赤腳醫生,看了說是風溼性腰痛病,開了幾大包中藥,吃下去,不見效,祖父的腰已直不起來,只能佝僂著行走,縮成了一張弓。家裡人急了,到縣裡大醫院檢查,說是脊柱受到嚴重損傷,已經變形,難以矯正。祖父就這樣落下了終身殘疾,成了駝背。駝背的祖父,沒有向命運低頭,自己解嘲說,駝了背幹活時就不用彎腰弓背了,照常上山搞副業,下田耕作。

祖父知書達禮,寫得一手好墨字,村裡人家有紅白喜事,多請祖父做先生,祖父沒有架子,村裡人只消口頭說一聲,祖父揣起兩支毛筆就趕過去。寫的對聯、喜帖,結體端莊,寬厚溫潤,大受農家人敬重,以致後來兄弟分家不均,鄰里不和,夫妻口角,也願意請祖父這個文化人出面主持公道,調停妥帖。

祖父多才多藝,沒學過木匠卻會許多木匠活,家裡的鍋蓋、水桶、豬槽都是自己一手打造。祖父會做麥芽糖,蒸燒酒,做酒餅(酒麴)。祖父還會一些偏方和民間醫術,解決了許多村裡人的病痛。我曾看過祖父替人“挑眼疾”。病人眼內發炎了,常常是眼睛紅腫,疼痛難忍。祖父在病人的背部找到因發炎生出的小顆粒,然後用針一挑,便可挑出一根筋,再用鋒利的刀片割斷。把這些筋割斷後,眼睛紅腫很快消退,不再疼痛。

祖父一生最得意的事是先後給大伯、二伯、父親娶妻成家,父親娶妻成家,祖父是花了最多心血的,蓋的房子最大,辦的傢俱酒席也最體面。小姑說,為了給父親蓋新屋做土磚,三伏天,接連幾個月,祖父都是光著膀子,駝著背趕著制土磚,炙熱的陽光曝曬著他的整個背部,皮都曬脫了一層,祖父硬是把最後一塊土磚做好。接著又把父親從山上採回木料,進行刨制,打造出門框,窗子,碗櫃。忙完兒子的婚禮,祖父並沒有消停,又張羅著三個女兒的嫁妝。大姑的嫁妝,在那個時候算是非常豐厚,有電視機(那時一個村有電視機的人家只有一兩家)、縫紉機、腳踏車。後來二姑、小姑都是自由戀愛,祖父開通明理,從未乾涉過,覺得女兒的幸福自己選擇是最好的。可以說祖父一生勤儉,操勞,沒有享受過什麼舒坦的日月,把最好的歲月都付與了幾個子女。

在我兩歲時起,我就跟著祖父住在老屋裡,共一張床,祖父身上盡是硌人的骨頭,還有祖父的身子是彎著的,抱著他睡很不方便。祖父在睡覺的時候經常給我講故事,在那些個漫漫的暗夜裡,祖父的故事就是一束光,溫暖照亮著我幼小的心靈,從中我獲得了辨別善惡美醜的啟蒙。現在還模糊記得祖父講過的許多故事,每當想起或是在讀書時候偶遇這些故事,我仿若又回到若干年前的夜裡,躺在祖父的臂彎裡,睜著一雙清亮好奇的眼睛,跟著祖父那充滿魔力讓人迷醉的聲音,進入那些美妙神奇的世界。祖父的記憶出奇地好,看過的書能整本把它講出來,記憶深的有《封神演義》、《薛剛反唐》、《二度梅》。

祖父除了給我講故事,還教我認字,寫毛筆字。祖父見我寫的字有些樣子,就斷言我那雙手日後不是拿鋤頭的。祖父為了讓我練好字,特意去了趟縣城,買回刻有“王潤生制”的大中小號三支狼毫毛筆。祖父講,王潤生是贛南十八縣有名的制筆家。祖父起初沒有讓我臨摹字帖,只是鼓勵我多寫,說寫多了方能體會一些字的構架,構架清楚了,就能靈活運筆,再去讀字帖時就更能理會其中的奧妙。祖父人前人後總是誇我小小年紀寫的字了不得,這些鼓勵滋潤著一些夢想在我的心田生根發芽。在我讀小學三年級後,每年大年三十,祖父就把寫春聯的任務交給我,雖然那時寫的字並不好,但祖父逢到有客人來拜年,總要說上一句這是我大孫子寫的。客人總是禮節性地迴應說道:小小年紀寫得恁好,都是你老人家會教育。祖父聽了微笑著說,那裡,那孩子天生就是寫字的。說完又哈哈哈開心笑起來。祖父還讓我在新制的席簟、椅子、谷籮、水桶上寫字,寫上諸如“丙子仲春制,潘有晃備”,或“制於公元一九九四年孟冬,劉廣昌備”。直到現在,家裡幾個早已廢棄的谷籮上還留有我當年的筆墨。如今看來那些字顯得那樣的稚拙,我不知道祖父當年為何那麼不吝言辭與行動鼓勵我。

我上初中後,平日裡寄宿學校,每個星期五下午回家帶米帶菜,星期日又返回學校上課。祖父已六十多了,還堅持種了幾畝地,不願意拖累兒子。每次從學校回到家,人還未到家門,聽到我的腳踏車卡啦卡啦的響聲,祖父就會佝僂著身子,站在我家屋簷下,高聲向著灶間的奶奶喊:早子回來了,快熱一下飯菜給他吃。由於父親常年在外打工,母親一人料理莊稼,要很晚了才從田裡回來。等我放下書包,老屋昏黃的燈盞已拉亮了,祖父和奶奶在等著我吃飯。飯菜是祖父他們平時捨不得吃留下最好的,通常是煎雞蛋或是肥肉片炒青菜。祖父心疼我讀書很苦,雞蛋從沒讓奶奶賣過,生下一個雞蛋就把它放進瓦罐裡醃起來,在我回校時候,就讓我帶上幾個做菜。故鄉窮僻,讀書自然苦。上學能吃上醃蛋是非常不錯了,醃好的蛋很香,一個醃蛋可以做兩餐下飯菜。祖父擔心我在學校太苦,許多次在我去學校時給我幾塊零錢。每次給的時候,祖父就說:公公要是年輕十歲就好了,現在老了,動不了了,沒有更多的錢給你。又說,我兒要好好讀書,古話說,吃得苦中苦,方能成得人。每次從祖父蒼老的手裡接過錢,我的心裡很溫暖也很沉重。祖父每次一定要送我出院子門,看著我上路。走出老遠了,一回頭,佝僂著身子駝著背的祖父是那麼地小,眼睛一熱,我的視線突然模糊了,趕緊加快步子。回到學校,唯有努力發奮讀書。

後來我以全鄉第二的成績考入縣重點中學。一年回家的次數由一週一次變為一年一次,見祖父的面越發少了。祖父年歲漸高,頭髮白了許多,背似乎彎得更厲害。假期回到家,夜裡還是和祖父睡一起,祖父瘦了許多,自己的身子卻長大了許多,再也不能貼進祖父身子的凹彎裡了。

祖父的身子越來越差,先是咳嗽不止,一整夜一整夜地咳。接著又是前列腺炎發作,反覆的折磨,人瘦得像只蝦了。我已在千里外的重慶上大學,那時村裡沒有通電話,只能寫信給祖父。祖父回信,字跡已是很凌亂,有些字的筆畫也斷斷續續,許多句子不大通順。想必祖父身子非常虛弱。信裡祖父還是一味地掛念我的學習生活,說不用擔心他,他還能吃下飯,只要我出息了,就是對他最好的回報。

我大學畢業那年,小姑來電話說,祖父的身子更弱了,飯都吃不下,只能喝點米湯,最後靠打氨基酸來維持。聽到訊息後,我感覺祖父不好了,忍不住落淚。那時剛參加工作,沒有時間回去看看祖父,也沒有多少餘錢,把僅有的五百塊錢全部寄給了小姑,叫她給祖父買點吃的。此後的一段日子,為祖父擔驚受怕,怕接到家裡的電話。後來小姑對我說,祖父聽說是我寄錢給他,高興了好幾天,飯也突然能吃下小半碗了,逢人說孫子的孝順。祖父是太容易知足了。捱到一個多月後,一個瓢潑大雨的晚上,祖父還是帶著一身的病痛走了。

幾年後,我也讀完大學,成為祖父眼裡不是“拿鋤頭”的人。祖父送我的三支毛筆早已“退休”,但我依然把它們掛在我的筆架上,伏案累了,偶一抬頭瞥見那三支毛筆,祖父彷彿就在我的身旁,用他那充滿鼓勵和慈祥的眼神看著我,讓我不敢懈怠,努力習字。

有段時間,小姑電話裡給我說,她做夢好幾次夢見祖父。夢裡祖父對小姑說,他住的房子漏雨得厲害,到處都很潮溼,還有門前長滿了草木,路都快遮沒了,沒處下腳。小姑說完,問我有沒有也經常夢見祖父,因為祖父在的時候是最疼我的。我說,我很少夢見祖父。說完心裡十分不安。小姑說,也許我住的地方離家太遠了,隔山阻水,祖父很難走到。我想也只能這樣為自己開脫了。

正月裡,我和小姑一家三口先去祖父墳上掃祭,墳地在一個山嘴上,去墳地的山路上果然雜木橫生,蘆箕滿徑。我和姑父用鐮刀費了大力才把草木割開。墳地周圍也長了許多草木,有幾蓬茅草,碩大的茅穗開出了白色的花絨。割著墳頭的草木,我發現墳包側面有一個拳頭大的洞口,叫小姑過來看。小姑說,難怪爹說房子漏雨,這裡原來有了洞口,於是趕緊把洞口細細填好。然後點燃蠟燭和線香,放過一串鞭炮,燒化一刀紙錢。小姑向著墳前說,爹,早子和外孫女瀅瀅看你來了,房子漏雨的地方給你檢修好了,路也割開,亮堂了,有空你多回來看看,不要怕路遠。墳地不遠處,有棵高大的野櫻,開了一樹的白花,一陣風吹過,無數的花瓣像雪片樣紛紛飄落,像是祖父在答應問候我們。頓時,燒化的紙錢成了一隻只黑色的蝴蝶,隨風而起,消失在半空。八年前清明臨近的時候,祖父離開了我們,那時我遠在千里之外的異鄉,沒能回去送一程疼愛了我半輩子的祖父……

配圖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