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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田野上的“語言捕捉者”

2021-12-05由 新華網客戶端 發表于 林業

隨身的拼音是什麼

行走在田野上的“語言捕捉者”

這是航拍下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縣十八洞村,湘西是湖南唯一的少數民族自治州,十八洞村是苗族聚集村,村裡不少老人至今只會用苗語交流,不會說漢語。新華社記者範軍威攝

行走在田野上的“語言捕捉者”

魏品福在自己新建的土家文化展列館裡展示土家文化。記者席敏攝

行走在田野上的“語言捕捉者”

向民元手機上的土家語南部方言“詞彙”。記者席敏攝

行走在田野上的“語言捕捉者”

65歲的向志英將動作和發音結合,介紹土家語。記者席敏攝

消失

語言消失的趨勢在全世界範圍內都不同程度存在。十年前,曾有研究指出,世界上現有語言6900種左右,而約2500多種語言瀕臨消失

今年89歲、念過幾年私塾,自稱經歷過“古代教育”的向安國,有一個思考已久的新潮想法。他想請人把自己的“土話”錄進電腦,放給一代代後人聽。

向安國是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瀘溪縣人。他會兩種語言,一種是發音不太標準的普通話,雖然不順暢,但能聽懂的人很多,另一種是發音很標準的“土話”,卻沒多少人能聽懂。

瀘溪縣地處武陵山脈深處,連綿不絕的大山將縣域切割得十分零碎。有的村莊被大山掩在逼仄的山腳下,有的村莊沿著河流走出狹長的一條,更有的村莊頭與尾隔山相望。

獨特的地貌和生活環境,一方面演變出土家族語言中一種獨特分支,其發音中的“一字一句”均獨有所指,使用這種語言的人之間相互交流無礙;另一方面,也把這種語言壓縮在狹小的空間內,始終走不出重重大山。

在整個瀘溪縣甚至全世界,能聽懂向安國“土話”的人只有1000人左右,他們全都聚集在向安國所在鄉鎮的3個寨子裡。

向安國說,要是再不把自己的聲音保留下來,以後慢慢地就沒有人會說、能懂了。

這種“土話”實際上是土家族語言中的一種。長期關注和從事苗語及土家語傳承的吉首大學楊再彪教授說,土家族語言中常用的是北部方言,而在以瀘溪縣潭溪鎮為核心的極小區域使用的是南部方言。

透過持續多年的調查,楊再彪發現,目前還會說土家語的人幾乎全都是兼通普通話的“雙語人”,並呈高齡化趨勢。

此外,有相當一部分人屬於“會一點”的狀態,這部分人只會講少量土家語,只能對付簡單日常用語,遇到生僻一點的詞或者複雜一點的句子,就得轉用普通話來表達,“真正的土家語‘單語人’已經很難找到。”

即便是同屬土家族語言的北部方言和南部方言,兩者之間也並不能溝通。

瀘溪縣潭溪鎮潭溪社群六組向民元較為精通南部方言,他曾幾次嘗試用南部方言與瀘溪縣外使用北部方言的土家族居民交流,發現基本上是“各說各話”。

在交流中,向民元覺得障礙重重。“有時一個詞能模糊地理解出意思,但如果聽完整的一句話就完全糊塗了。”

向民元說:“和普通話一樣,北部方言有4個調,但是南部方言有5個調。有許多南部方言裡的詞彙,必須透過第5個調才能發出準確的聲音。”

語言消失的趨勢在全世界範圍內都不同程度存在。十年前,曾有研究指出,世界上現有語言6900種左右,而約2500多種語言瀕臨消失。

在瀘溪縣小章鄉,有一種苗語也正在瀕臨消失,這是湘西苗語6大土語中的第4種。小章鄉大水坪村村支書張清好說,全鄉有4個村使用這種苗語,但和其他地區的苗語差異很大。

在這些村子裡,第4苗語呈現出一種奇怪的“隔代傳”的方式——高齡老人和10歲以下的兒童會說能聽,但處於中間年齡段的村民反而不會。

大水坪村80歲老人陳國順說,小孩子跟在身邊耳濡目染學會了一些,年齡稍大走出去後就遺忘了,也缺乏再用這種苗語交流的環境。

在楊再彪持續多年的調查中,更為瀕危的是湘西苗語中的第6種,他們稱之為“龍山苗語”。

楊再彪介紹,有關部門在1956年的調查顯示,龍山南部苗語的使用人數為4000餘人。時隔46年後,楊再彪等人再去逐戶統計調查發現,這種語言只有兩個寨子還有人會說,一共116人。

調查中遇到的一件事情讓楊再彪記憶深刻。2002年,當他來到龍山縣一個偏遠山寨時,寨中一座小橋上坐著幾位老人,他們相互用龍山苗語聊天。興起時,還有老人現場用苗語唱起了古老的歌謠。

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楊再彪向老人們討教了很多龍山苗語裡的生僻詞和發音。但是,當2015年他再來到這個村莊時,曾經見過的老人已有幾位離開了人世。

隨著他們離去的,還有那些沒有來得及記錄和傳承下來的部分歷史悠久的龍山南部苗語。

使用龍山南部苗語的人數消失速度遠超楊再彪預計。2015年的這次調查,楊再彪發現已只剩下61人。

“龍山苗語使用人口遞減的速度,平均每10年大約在原來基礎上減少一半。現在,遞減速度越來越快,週期也越來越短。”楊再彪說。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向安國越來越焦慮。他所處的瀘溪縣潭溪鎮大陂流村——曾是土家族南部方言使用最為集中的三個村莊之一,但全村目前1826人中只有400多人還能說或是聽懂南部方言。

“必須趕緊把我的話錄下來。”向安國說,“用南部方言發音,再用普通話解釋,讓子孫們能聽得懂、記得住。”

記憶

很多小孩子都知道國外的狼外婆和小紅帽的故事,但是對於我們寨子裡多年流傳下來的民間故事一無所知

對於許多研究學者和民間熱心人士而言,無論是土家語的南部方言,還是湘西6大苗語,都形成於特定的歷史和地理環境中,有其豐富的內涵。

他們認為,雖然其消失的趨勢已不可逆轉,但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仍有挖掘和記錄的價值。

與大陂流村相隔不遠的且己村落坪橋自然寨,55歲的小學教師向遠松面對來訪的客人,用土家語南部方言對一位村民快速說了幾句話,這位村民迅速離去。

來訪客人面面相覷,無一人能聽懂。“您剛才對他說了什麼?”一位客人問。

“暫時保持一點神秘感,你們一會兒就能猜出來。”向遠松笑著說。

約莫10分鐘後,那位村民回來了,手裡拎著一袋子礦泉水。來客恍然大悟,原來,剛才向遠松是請這位村民幫忙去村頭的小賣部買水回來招待客人。

儘管客人們從村民的行動上“看懂”了剛才向遠松的語言,但反而更體會到這種語言的神秘。

這時,向遠松臉上露出幾分驕傲和自豪的神色。

他在客人臉上掃視一圈後說:“你們看過美國電影《風語者》嗎?那裡面有印第安人用他們的語言作為密碼,敵人怎麼也破解不了。我們這種語言也行!”

或許,在一定意義上,土家族南部方言的解密難度更甚於這部電影裡的印第安納瓦霍族語言,但對於研究學者和使用者而言,這些語言的意義遠遠不止密碼這麼簡單。

2016年,大陂流村一位92歲的高齡老人去世,留給全村無法彌補的遺憾。村委會主任向安全說,這位老人是全村唯一一個能用南部方言唱歌的人,“張口就能來,特別好聽”。

老人去世後,優雅婉轉、內涵豐富的歌聲戛然而止,大陂流村再也沒人能用土家族南部方言唱一首完整的歌。

58歲村民向保國和向遠松同在一個自然寨,他用南部方言唱了一首青年男女相互表達愛慕的情歌。這首歌歌詞不長,但獨特的音調和唱腔讓人聽後久久難忘。

向保國說,無論是情感的表達還是記事,用土家語南部方言都能唱出很多歌。但現在幾乎沒幾個人會唱了,即便是他也只會不到20首。

向保國會唱的為數不多的歌曲中,還有一些需要兩人對唱,由於沒幾個人會唱,他只能一人分飾兩角。向保國不無遺憾地說:“對唱變成了獨唱。”

與歌曲一起消失的還有一些民族習俗。在瀘溪縣潭溪鎮土家族居民和小章鄉苗族居民的記憶中,很多習俗隨著語言一起消失了。

向遠松說,每年農曆二月初二,當地有一個“土地會”,全村選出一個德高望重、閱歷豐富、土家語講得比較流暢的人帶著全寨人一起祈福,祈福後的祭祀品會分發到各家,全過程都使用土家語南部方言。

不過,類似“土地會”的習俗已只存在於向遠松和村民們的記憶中了,有些儀式和話語離開了南部方言就無法準確表達出來。

消失得更多的還是一些民間故事和諺語。向保國說,過去長輩教育子女或是朋友之間相互規勸、激勵等,都可以用一些民間故事和諺語進行表達,一些故事離開了土家族南部方言,其語境、氛圍和準確性都失去了。

向遠松插話說:“很多小孩子都知道國外的狼外婆和小紅帽的故事,但是對於我們寨子裡多年流傳下來的民間故事一無所知。”

沉思了片刻後,向遠松又補充說:“這不怪他們,因為很多故事連我都不知道。”

奔跑

眼看著村子裡說土家語的人越來越少,原本養羊的魏品福拿起了筆。如今,他已經向湖南省有關部門上交了自己記錄的1400多個土家語“詞彙”,其中不少是對物體的稱呼

時間在流逝,瀕危的語言在加速消失。

在一些研究學者和民間人士腦海中,彷彿有一隻正在倒計時的鐘滴答作響。

今年45歲的向民元已經在大陂流村、且己村等村寨來回往返了不知道多少趟。從2002年開始,他自發地參與收集、整理土家族南部方言,至今已有17個年頭。

那年,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幾位從高校來調研土家語情況的專家。最初,他只是作為一個翻譯隨從他們調研。慢慢地,他的興趣被激發出來,也成了一名田野調查者。

隨身攜帶的一個本子上,向民元記錄了在不同村寨中收集到的“詞彙”。因為這一語言並沒有專門的文字,他就用拼音記錄了3000多個,並與漢字一一進行對譯。

向民元有著外人難以理解的兩面性。他一手炸石開山,另一隻手捕捉語言。“兩隻手”風格相去甚遠,向民元卻沉浸其中怡然自得。

他在瀘溪縣一家民營爆破公司工作。“暴力”和不可預知的危險,是向民元的工作常態。但在向民元壯碩的身體內,卻藏著一份樸素的語言傳承情懷。

放下炸藥,行走在土家族村寨之間,向民元探尋著那些神秘難以捕捉的土家族語言。

一到週末,向民元就騎上摩托車奔向不同的土家族村寨,與年事已高的老人用土家族語言交流。遇到生澀的詞語,他就嘗試用拼音記錄下來。

“南部土語裡面的酸菜是由4個音組成的。”

“辣椒和玉米在南部土語裡,也都是有專門詞語的。”

“你知道南部土語裡飯勺有兩種說法嗎?”

……

自以為精通南部土語的向民元,曾想出一本南部土語與普通話對譯的書,但他每年總會在村寨裡發現新的詞語。擔心出現遺漏,出書的日子便一拖再拖。

如今,向民元已是湘西州南部土語非遺傳承人。為了讓更多人得到傳承,他收了3個徒弟,其中第二個就是他的兒子。他在工作之餘找到徒弟們,教給他們最新瞭解到的南部土語。

向民元的兒子今年20歲,和叔叔等十幾個親戚和老鄉在廣東打工。無形之中,這些遠赴南方沿海城市的人,在城鎮化的大潮和各種語言的衝撞交流中,難得地形成了一個土家語南部方言的“小環境”。

但是,即便是這樣的“小環境”也越來越少。向民元還是希望能夠找到傳承人專心地學習土家語南部方言。

“徒弟太難找了,很多人沒有基礎教不會。有基礎的人又太忙,沒時間來學習。”收徒弟時頻頻碰壁,讓向民元時常有些氣餒。

同樣從2002年開始研究和記錄土家族語言的還有湖南省保靖縣碗米坡鎮沙灣村的魏品福和向志英夫妻。兩人都已年過六旬,但依然對土家族語言有著樸素的情結。

眼看著村子裡說土家語的人越來越少,原本養羊的魏品福拿起了筆。如今,他已經向湖南省有關部門上交了自己記錄的1400多個土家語“詞彙”,其中不少是對物體的稱呼。

比起向民元他們,作為一名長期研究土家語和苗語的學者,楊再彪有更多的時間去民間收集。

他多次到湘西大山裡尋找那些還精通這些瀕危語言的長者,每次的田野調查都讓他心情沉重,但又收穫頗豐。

多年來,楊再彪在中西部地區畫出了自己的足跡地圖——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懷化市、邵陽市,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貴州銅仁市和重慶市……

“基本上每年都會出去做田野調查,能去的地方都去了。”楊再彪說,他一邊整理新收集到的“詞彙”,一邊做抽樣調查和比較研究。

以前,他用筆記本記錄和分析,很快一個1米多高的箱子就裝滿了。現在,他用個人電腦進行記錄,電腦硬盤裡有關的文件已經密密麻麻。

傳承

語言是一個民族文化的傳承和印記。中華民族的語言像一個大花園,各種民族語言應該像花園裡的花一樣,不能任其凋零

不僅是記錄,多年來,一些在田野間奔走的“語言捕捉者”想方設法地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希望他們能學習發音和掌握語言裡的文化。

自己做研究的同時,楊再彪也帶著幾名學生一起調查和學習。在一間會議室裡,楊再彪的兩名漢族學生和兩名苗族學生一起探討苗語的精深與奧妙。

這4名學生中,只有一人掌握苗語且相對比較熟練,另外3人只能“牙牙學語”,但這並未影響她們的興趣。相反,她們對苗語及其背後的文化充滿好奇,並花了大量時間去研究。

楊再彪說:“儘管從現在的交流環境來說,讓很多人都熟練掌握一些瀕危語言的意義並不大,但是研究和傳承仍然很有必要。”

更為直接的是魏品福和向志英夫妻。在魏品福家對面,有一個展列館,裡面裝著不同時期不同樣式有土家族特點的物品,包括農耕用具、織布機,也有樂器和服飾。

這已是魏品福建起來的第三個展列館。2002年他用竹子和木頭建起一個100多平方米土家風格的建築,屋頂蓋上茅草。2008年,一場大雪將這個展列館壓垮。2010年,他又在原址建起第二個。

今年4月,魏品福在保靖縣縣城建起一個80多平方米的展列館。一條狹長的陳列廊裡,他擺了鬥、升、蓑衣、草鞋等400多件物品。

每當有人參觀,魏品福就會用土家語向來人介紹,然後再用普通話講解一遍。他覺得這種方式很簡單也很有效,既能展示土家語的魅力,也能推介民族特色,讓人聽得懂記得住。

65歲的向志英每個月都會到當地的小學,給一、二年級的學生講一節土家語課。她說,這已成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每次上課前,向志英不做任何準備。一站上講臺,她張口就能講一節課的時間。“都在腦子裡記著呢,講都講不完。”她說。

在瀘溪縣潭溪鎮且己村,向遠松也會利用課餘時間和學生交流土家語。他說:“語言是一個民族文化的傳承和印記。中華民族的語言像一個大花園,各種民族語言應該像花園裡的花一樣,不能任其凋零。”

同在這片山區裡,向民元仍然堅持週末騎著摩托車去寨子裡轉轉。他希望,每年能新收一個徒弟,讓土家語被更多人記住和傳承下去。(記者席敏、張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