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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錢紅莉:普洱記

2021-08-23由 星河Literature 發表于 林業

巴豆藤什麼作用

散文丨錢紅莉:普洱記

普洱記

文丨錢紅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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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雲南,每一次,都是初次。西南的天地真是神奇,如若置身不同時空,是小我於茫茫宇宙間又被置換至另一個星球——天空充滿了魔性,永遠是汝窯的淡青,白雲伸手可捉。站在高原,眼界一下開了闊了,整個身心飛馳起來。驅車於巍峨的群山間,無量山脈、哀牢山脈綿延千里,晨嵐暮靄,娓娓脈脈,滔滔泛泛,有前世今生俱在的虛幻。松竹蒼翠迎人,恍如夢境。整個旅途,讓俗念頓消,虛心求靜裡,我彷彿成了晚年的王維,“小我”漸與山水自然合體,去往每一地,都可領略“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清寂,眼界裡只有日月星辰天地萬物。體內生物鐘被一隻無形的手撥慢下來,焦灼感頓失,只曉得默默地望天,望雲,不停地嘆氣……

一直思考——為什麼人一回到城市,則顯得焦慮急躁煩悶,是生活節奏過快導致的嗎?為什麼一顆心不得安寧?而去往僻遠之地,精神上的病症不治而愈,快樂寧靜不請自來。

在墨江縣哈尼族群居的克曼村,我坐在一角,手託一片芭蕉葉,葉上一團紫米飯。望著近旁白練般浮雲,我爭取把每一粒米飯都嚼碎才嚥下去,嚼著嚼著,一顆蕪雜不定的心慢慢伏貼。一群哈尼人在跳舞,牛皮鼓嘈嘈隆隆如轟雷,映襯至心間,反倒寧寂。嘴裡含一口飯,望雲望久了,忽地眼熱,如若放逐荒野,與孤獨為伴,那一刻,生命真的很空很空……人生原本如此,就應該這麼簡單平常地坐在白雲下,靜靜吃飯。2008年,在廣西僻野的一個山寨,一群侗族人在夕暮裡唱大歌,天籟一般的歌聲讓我熱淚盈眶……不曉得哭為何來?一種久已失傳的純粹與趨真精神重又回來,把心絃撥動。

散文丨錢紅莉:普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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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都是慢的,哈尼人彷彿一直生活在古老的《詩經》年代,他們的民歌,抑或史詩《阿基與密扎》,一律那麼雅氣、純真,多以飛鳥、動植物起興,字字句句,單純明淨。我一邊吃飯,一邊讀史詩,不禁啞然失笑。簡潔明瞭的話,好耍、天真,猶如一個人徹底去掉了矯飾,置身於飄雪的天空下,上下一色,渾然一派。去任何一地,從不記錄,只帶一雙眼睛一顆心,可這一次,情難自禁把筆掏出來,將那些詩性文字一粒一粒搬到小本上。

天空的飛鳥呵

咋個傳後代

孵蛋抱窩傳後代

小兒就飛出來

地上的樹木

地上所活的樹木

是怎麼活的

種子靠風傳播

小樹就活起來

只有把心靜下來,方可意會一二。到底表達什麼了呢?我實在不能告訴你。

有一章節,講給小娃娃洗澡的事:給小娃娃洗澡,要用不冷不熱的水。哪個地邊有三棵棕樹,三棵棕樹出三滴水,三滴水不夠洗娃娃……然後呢,哪個地方又有什麼樹……一點點地以草木起興,遞進、抒情。一本史詩,是裝得下這些天真和純潔的。

大叔是村裡僅存的幾位會哈尼語的人之一。他臉龐黝黑,眼神明亮,頗顯害羞。我說:你唱一段吧。他清清嗓子,綿綿依依地誦吟起來……簡直繁花彌天。相較之傣族、佤族人的熱烈奔放,哈尼族、拉祜族特別內斂,他們羞於口頭表達,總是將情感寄予史詩、民歌、舞蹈裡。這裡的民歌詩經體一樣,一路走,一路跟著我們綿延不息。深厚的文化底蘊一直流淌著,未曾斷流。

而一個深厚的人,又恰恰是內斂的,害羞的,這一點特別令人迷醉。害羞真是一種稀有的品質,並非泥足於深淵般的自卑,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謙卑、虛懷。這也是我們要向他們學習的地方,學習他們的天真、純粹、自然以及害羞。

散文丨錢紅莉:普洱記

所謂的城市文明,將一個人原本具備的自然純真的天性日漸異化,漸漸形成一種功利主義的價值觀,一味崇尚金錢與成功。城市裡的主流無非喜歡這樣評價一個人:他情商非常高,如此這麼的,所以特別成功。所謂的情商高,不就是指該人擅於左右逢源、工於心計嗎?“成功”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標準?倘若成功代表的是一種功利主義的文化,我寧願把自己定位成一個生活的失敗者,充滿尊嚴地做一個情商低的自然人,慣於反省,陷於自卑。

一本史詩尚未讀至三分之一,暮色西沉,不得不離開。當地香蕉特別甜,臨走,拽兩根準備路上解渴吃,可是,那個哈尼姑娘非要把一大串都要給我捎上——從她眼睛裡,我看出了她的真心,並非城裡人駕輕就熟的虛妄客套,她是那麼真,那麼赤誠,簡直把一顆心捧給你了。

一個致力於寫作的人,是不是也該把一顆心捧出來?不粉飾,不虛妄。唯有真摯方可動人,這叫情真無敵,也是另一種趨真態度。

散文丨錢紅莉:普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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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谷傣族彝族自治縣的遷糯村,我們坐在矮凳上,同樣慢慢吃著糯米飯,吃著吃著,心又靜下來。遷糯佛寺因地處偏遠,免於洗劫,灰牆黛瓦依然,遍佈歲月的痕跡。兩位佛爺,一個坐在火塘前,另一個坐在門口,專注地抽水煙。我們想看看寺裡珍藏的貝葉經,佛爺笑笑,把鞋脫了,爬到側殿一角,抱出一卷,鋪在門廊木桌上。這卷貝葉經兩百餘年風雨,完好無缺,樹皮上鐫刻的巴麗文,雋秀寒瘦,粒粒可見。

兩位佛爺是村裡的靈魂人物,三餐不升火,每家輪流送飯給他們。寺不大,除了擁有永在的藍天白雲,門口全是花,雞冠花、雁來紅、大麗菊……各自為陣,默默慼慼地開,日夜陪著這座古寺。

人有信仰,真好,他必定有所敬畏,處處約束自己,律戒自己,一顆心向著善,向著光。有所約束的生命,一貫知足,永不貪戀。在村裡轉悠,去一戶人家,發現他家散裝的普洱茶噴香撲鼻,有人表示想買的意圖。老人說:不賣,自家喝的。末了,老人又示意,可以把茶拿走,不要錢的。這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地,怎好白拿東西。可,老人決非客套,是同樣捧了一顆心給你的,真是印證了陶潛的一句詩:落地成兄弟,何必骨肉親——我們每個人,一來到這個世上就成了姐妹兄弟,何必分什麼嫡親故舊?有人轉悠的時候,被村裡人盛情相邀去他家裡歇歇腳喝口水。有一年在大理鄉下,我也曾被一位馱柴的老人邀請去她家裡吃飯。

散文丨錢紅莉:普洱記

最後一日,我們在茶馬古道那柯里驛站流連,順便與寧洱縣縣長閒聊,她說自己曾被分派至村裡蹲點,對一些家庭年均經濟收入尚未達上八九千元的,要去做工作,比如建議他們種點經濟苗木什麼的,他們困惑不解:有房居,糧食夠吃,幹嘛還要折騰?

這樣知足的生命觀,聽得我異常震動。反觀我們,當得知——誰家孩子出國遊學了,誰誰又買了一套大房子,簡直焦慮得整夜合不上眼。心態失衡的人生,何曾快樂過?總歸是貪戀太深慾壑難填。一顆焦慮的心又如何體味得到幸福?

擁有藍天碧水、清潔的空氣、有機的菜地良田,順應四時節序,自然本真地過日子,從容、虛心、安寧。村旁小溪裡永遠遊著紅尾魚,牛羊在山坡吃草,小鳥停在花枝上——我們呢?縱然年收入十幾萬、幾十萬、幾百萬,卻總是深陷於焦躁憂心中。我們與他們,到底誰幸福些,誰困苦些?

時代的車輪跑得太過迅猛,走著走著,竟把初心弄丟了,到頭來,我們成了一群被異化的人,總是一味愚鈍地追求加法,卻不曾想著去做一次減法。人,怎樣才能保持一顆初心,讓一條小命步上“悅己”之路呢?我們為何自甘被異化,為取悅主流的價值觀而活著?這趟旅程真是一場洗禮。

日暮黃昏,徜徉於那柯里驛站,眼前忽然一堵灰牆,爬滿牽牛花,密如繁星的葉叢上綻放一朵朵縱橫任意的紫喇叭,恍如織錦的毯子……青石罅隙處,冷泉汩汩而出。足下青苔歷歷,頭頂蒼松婆娑,幽篁參天。真想坐在牽牛花旁,靜靜給誰寫一封長信,把一世的芬芳與幽秀都告訴他……那一刻,陽光正好,溪水溱溱,鳥鳴啾啾。

歲月如織,我願意留下來,在那柯里虛度光陰。

散文丨錢紅莉:普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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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遷糯村,雖有風過,菩提樹也是靜謐的,文殊蘭開得正好——溫潤的氣候,充沛的雨水,讓所有的植物璀璨萬端。當你靠近,靜靜聞嗅木本植物的特殊氣息——那一刻的恍然,大約便是古人所言的“物我相近”吧。雲南這個地方的花色都要比內地的純粹,深紫的九重葛、野牡丹,淺紫的牽牛,橙紅的火焰木,其花色提純度特別高,高至聖潔的境界,無有一絲雜質,被炎陽一番番洗刷,純粹得連這個時代似乎都配不上她們的美好。秋風徐徐,搖曳著郊寒島瘦的波斯菊,人行其中,總是無以言。無論高大繁茂的鈍葉榕抑或鋼鐵一般挺拔的檳榔樹,一律散發出虛懷的氣質,如若一個厚博之人,永遠不裝腔撇調,總是時時事事的謙卑。養眼養心之餘,總是令你深深慨嘆。

在普洱森林公園,拜訪了蕨類木本化石——桫欏,這種與恐龍同時代的樹種依然存活著,活得非常艱難。連當初拿桫欏當食物的恐龍都滅絕了,它們卻活成了天上不滅的星辰。在這座廣袤浩蕩的森林裡,還遇見了令人喪膽的見血封喉,其汁液一旦沾上人的傷口,一條命幾乎斷送;到處都是擅於寄身的巴豆藤,碗口粗細。實則,巴豆藤簡直把自己活成了一本哲學教科書——其果實致人腹瀉,根鬚則可幫人止瀉。巴豆藤一生,既賣矛,又賣盾,彷彿一場修行。

散文丨錢紅莉:普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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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陌生之地,熱愛逛逛當地菜場。菜市,是偉大而沸騰的生活之根部,永遠是甜的,令人快樂的。

我們內地菜市,大多腥障之氣不絕,不曉得為什麼,普洱的菜市竟如此香氣撲鼻。藿香、茴香、紫蘇、薄荷、魚腥草等野菜,香氣纏繞不絕。雞樅菌剛從山裡挖來,根上帶著泥土好聞的腥氣,如同寶珍,洗淨,與素油同熬,久儲不腐。乾巴菌,形似白木耳,色黑,香氣烈,聞之,如坐仙人跳——有些植物的香氣是可以令人飛天的。秋筍肥嫩,褐銅色筍衣剝開,筍肉乳黃;新鮮核桃肉稍微一碰觸,則淌下汁水。多少錢一斤?二十塊一公斤,嚐嚐嘛!一霎時,核桃遞到手邊,再補充一句:嚐了不買,沒關係嘛。話音呱呱墜地,一菜市人迅即成長為我家眾多親戚,任憑遊走賞看,樂而忘返。

芭蕉杆被砍下,外皮剝掉,露出裡層最嫩的芯子,清炒之,必爽口。菜市另一頭,有一個小嬰兒趴在母親揹簍裡熟睡如小獸,少婦一臉的質樸天真,她面前擺了竹蟲、蜂蛹、野慄、小棗,一樣一樣,沐浴過晨嵐早霧的,都是人間珍品。假如豐子愷先生現身,必定會畫一幅《人間慈悲圖》——母親背了小嬰兒,如若母雞馱了小雞雛,在她面前呈現的,無不是滋養性命的天然好食材。

山梨大於頭顱,皮色橙黃,香氣華麗,果肉的甜香,香得叫你可以觸控到她的靈魂。百香果、小菠蘿、金絲棗、香櫞等,無一不香。自然成熟的果實,香氣蓊繞,普洱地處北迴歸線上,陽光熾烈,果香尤甚。

散文丨錢紅莉:普洱記

最貪戀,這裡天然放養的上等牛肉,二十八元一斤。以此製作一種叫“火燒乾巴”的食物,可當零食,亦可作下酒冷盤。以香料醃製,曬乾,後以松木或炭火烤之,手撕至一條條,即食。一個攤位前,有人正以松木烘烤牛肉乾巴,香味酷烈又孤絕——秋風冽冽中,我不惜化身《圍城》裡的李梅亭,悄悄嚥了咽肆意洶湧的唾液。

我們在那柯里驛站,吃到了一種神奇的東西——黃精。古代老僧辟穀,長達數月之久,就是用它來續命的。與黑皮雞同煨,高湯中的黃精形似土豆,色黃,口感綿糯。普洱這個地方,但凡你隨便坐在地上,抬抬屁股便可找到三株草藥。野生苦瓜酷似少兒版燈籠,錐體,上尖下圓,入嘴,乍甜後苦,尾韻悠長。品咂一顆木姜子,香氣橫衝直撞,那種奇崛的香簡直可以慫恿人奔月。恐於小雀椒的辣,不敢嘗試一二,回來後悔不迭——一個格局不大之人,總是多行悔恨之事。

土雞蛋雜以枯松針,碼放於高聳的竹簍。普洱雞種,皮烏,肉白,不蠢胖,趁著綺年玉貌,挑至城裡售賣——瞅著遠遠的一群雞,分明宋徽宗的瘦金體寫在了地上;鵝是灰鵝,體型龐大,紅冠高聳,下巴拖著一個肉囊,伸著長脖子“哦嘎哦嘎”地叫,又仙又傻,我給它們照相,末了,它們一邊“哦嘎”,一邊不停地給我點頭鞠躬——雲南這片奇異的土地上,連鵝都這麼謙遜守禮,難道你不感念麼?

徘徊於這樣野氣與仙氣並存的菜市,難免惆悵,一樣也帶不走。惆悵,是源於貪戀。遇見,即喜悅,為何想著無限佔有?到底一身俗骨,不能放下。

散文丨錢紅莉:普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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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茅機場瀕臨市區,我們到達時已然黃昏。眾人下機,機場柵欄外圍了一群人——老人,老人背上馱著的嬰孩,以及雙手緊緊抓住護欄的少年。眾人入定般望著我們,眼神裡流露無限新奇。我小時在鄉下,也是這麼望著鄉間路上經過的汽車,以及汽車裡坐著的城裡人——我站在漫天灰塵裡,久久目送天外來客,內心漫過無以言的神往。

而今,做了三十多年城裡人,始終未能真正領略“城市文明”所帶來的美與舒心,唯有失根的漂泊無依,內心的困苦日增,總是偏執地以天地自然為美。三十年往矣,我的審美格局一直未能有效地擴充套件、縱深,一直於農耕時代裡滯後不前。我對於美的鑑賞力、領悟力一直停留於孩童階段,唯有不惜一年年裡以文字去描摹這些星辰一般永恆的天地自然四時節序,它們才是值得我們去珍惜,去愛的。

我們是清晨離開的,照舊有老人、少年於機場柵欄外目送。站在舷梯上,我望望白雲,又望望柵欄外的他們,那一刻,寧願重回童年,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願意閒暇時分,去機場看看一群群天外來客,帶著無以言的嚮往和一顆天真的赤子之心。

原文刊於《滿族文學》2020年第4期

散文丨錢紅莉:普洱記

錢紅莉,安徽樅陽人,出版有散文隨筆集《低眉》《詩經別意》《讀畫記》《四季書》《一輩子歷歷在》《等信來》《萬物美好,我在其中》等十五種,獲第18屆百花文學獎、2017年度安徽文學獎等,現居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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