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有一棵樹的生涯，一段路，有一段路的遇見

一棵樹站在那裡，可能一站，已經很多年了。

樹木，尤其是高大的喬木，給人一種很穩妥的感覺，它擁有著屬於自己的天空，

託著

不經意間飄來的雲團，也迎接著不同的天氣和季節。在不同的時候，它有著不同的面貌，描繪著不同的風景。一棵樹，屬於一朵雲，屬於清晨和傍晚，也屬於春夏秋冬。

大約因為從小生長在鄉村的緣故，我認識很多樹。對於樹木與花草，以及自然裡的一切，都覺得可親近，好像和它們十分熟悉。鮮花自然是美的，但樹木給人的震撼更大，也讓人的記憶更深刻。

哪裡沒有樹呢？不要說青綠瀰漫的鄉野，就算是無數鴿子籠堆積起來的城市，街道旁也總是需要綠樹裝點的。鄉野裡的樹，隨意，自在，有云的飄逸，和迸發的野性。城市裡的綠化樹，沾染了人氣，吸飽了汽車尾氣，再經過不定時的修剪，看上去是整齊的，但也有些無奈和疲憊，只有雨後，它們才又煥然一新，像換上了新衣。

我的記憶裡，站著許多樹木，它們是我人生旅途中，不經意間遇到的風景，走過一程又一程，再回頭去看，竟然也如同故人一般，讓人懷念。世間萬物皆有語言，草木亦是如此。它們的姿態，就是語言，它們的氣息，也是語言，而它們的枯榮，同樣還是對生命，以及對世界的表達。

記憶最深的地方，一定有一簇簇櫻桃花。對，就是櫻桃花，一粒粒骨碌碌的小花苞，像有些怕冷似的，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有的，已經微微張開了兩三個花瓣。也許是有風，櫻桃花都在輕輕地搖曳，

再搖晃

幾下，花瓣就會張開得更多了。

我對櫻桃花，一定有著某種執念。它和生命，等待，成長有關。在冬末春初，在老家簡陋的小院裡，天總是灰濛濛的，經過了一個乾燥的冬天，到處都像是積滿了灰塵。院子裡有不少樹木，卻仍是休眠的狀態，一切都是那麼無趣。新年過後，地面上還殘留著紅色的鞭炮屑，乍看像細細的春花，熱鬧之後，卻是和早春如出一轍的冷清。

院子裡，卻有一株櫻桃樹，不知有多少歲月了，樹幹如碗口粗，褐色的皮有著斑點和殘破，櫻桃樹並不挺拔，但枝條繁多，就算冬天落光了葉子，那些樹枝，也能慰藉彼此，還有不時在上面跳躍的鳥雀，好像在問，你啥時候發芽，啥時開花呀？

早春的花兒，也就看櫻桃樹了。正月裡，櫻桃樹的枝條，悄然吐出無數粒花苞，先是和樹皮一樣的顏色，醜醜的。過了一天又一天，終於，它長大了些，露出一些白色，看得出來是花苞了。這個狀態，可以持續好些天。大約早春的天氣太不給力，櫻桃花苞長得很慢，性子也很慢。不像桃李，在暖風豔陽裡，兩三日就開得跟醉了似的。

我總是望著櫻桃樹，真是磨人啊。終於，它綻放了一些。等到它全部綻放的時候，滿樹潔白，不染雜色，風一吹，地面落滿了小巧圓潤的花瓣，開得遲遲，落得倒是容易呢。

這株櫻桃樹，陪我度過了一個個無聊的早春。我最大的心得，便是等待。櫻桃花開需要等，春天也需要等。世間從來沒有什麼可以一蹴而就，在季節面前，萬物只能遵守這個規律。

我又想起了槐樹。在南方的山野裡，每年初夏，槐花便開得如雲似雪，香氣濃得連風也擠不進來。老家的小學，是由不知哪個年代的火柴廠改建而成，有點像四合院的樣子，但全是土胚房，有的牆壁裂出老大的口子，好像孩子大哭時咧開的嘴，沒有人哄，就一直張著。

黃泥牆，青瓦，學校裡的樹木，都是常見的槐樹，真讓人懷疑，當初是直接從後山上挖回來的。

那些槐樹，綠影婆娑，雖然茂密，卻也擋不住從縫隙間洩露的閃亮陽光。坐在教室裡，可能因為泥糊的牆壁太薄，老舊的瓦片也太薄，窗戶的玻璃也總是破的，風可以長驅直入，隔不住外面的熱鬧。

其實這熱鬧也未必真來自外面，教室裡本來就鬧嚷嚷的，比較兇的老師，站在講臺上吼幾聲，才能安靜下來，如果老師斯文客氣，底下的學生，便是哪哪都管不住。我是一個安靜的人，但手裡也有不少小動作，一面抬頭望著黑板，一面手指間翻著橡皮筋玩。

教室的後面，用來搞清潔的盆子，常常接著水，裡面不時會出現幾條小魚，或一兩隻河蚌，那是上學路上，同學們隨手捕獲的，遲到也就成了家常便飯，但上學真正的意義，好像真的不在教室裡。

初夏時節，那槐花開了，學校像噴了香水似的。坐在教室裡，陽光從窗外和門口瀉入，黃澄澄的，好像是一張鍍金的邀請函，對著大家說，快出來呀！槐花開得極盛，一串串雪白，蜜蜂成天在唱著情歌，連瓦片上，都堆著大片的槐花，香氣悄然滲入。

上個課，真是飄飄然，一邊吸著槐花香，一邊回答老師的提問，或者上講臺做題，或者到教室後面罰站，槐花的香氣，不薄彼此，每一個人都聞得見。

至今回憶起那樣的校園時光，還是覺得溫暖又甜蜜，童年的時光，快樂，輕盈，和學了多少知識一樣重要，甚至更重要。樹木，也可以是我們的夥伴，甚至是老師。無獨有偶，在一篇課文中，我記得文章作者也寫過校園裡的樹，大約是皂角樹，要六七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樹在生長，我們在成長，光陰一樣慈悲。

說到夏天，我一定會想起夾竹桃樹。很多樹木，我是見到它的花，才能認出這是什麼樹。但夾竹桃不一樣，它很有辨識度，細長翠綠的葉子，真有些像竹葉，但是它開花，它的花就像桃花一樣，豔麗嬌俏。夾竹桃，葉似竹，花似桃，兼具清秀與豔美。但實際上它是一種有毒的花，全身有毒，不可親近。

我是在路上，認識夾竹桃的。對，在路上，它對我來說，是真正的旅途中的風景。

我曾經轉學，在縣城讀書。父親每週五下午，會騎著腳踏車，帶我回家，到了週日下午，又會騎車，我們回到縣城。單邊需要兩個多鐘頭的時間，這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實在是漫長得很。

我們要經過一個個村莊，還有小鎮，有坑窪不平的泥路，有破破爛爛的柏油路，還有水泥路。父親踩著腳踏車，我坐在後座，屁股不時被硌得生疼，坐久了，會出現腰痠腿麻的情況。路旁的樹木啊，田野啊，人家啊，漸漸地後退，但離目的地，總是那麼遠啊，我真的不喜歡。

什麼時候才能看到希望呢？就是看到夾竹桃花的時候。我首次注意到這種樹，也是因為它的花兒，著實是豔美動人。夾竹桃屬於綠植，當路旁出現夾竹桃的時候，說明縣城也近了，工廠，樓房眼見著多了起來。我雖然感到累，卻總算有些欣慰了。

有一段長長的上坡路，父親推著腳踏車，我跟在後面，一邊去看路邊的夾竹桃花，紅的白的都有，夾竹桃葉佈滿了灰塵，但花卻乾淨可愛。它沒有香氣，否則我一定會摘上幾朵來玩。父親見我落得遠了，回頭催促，我則一邊盯著夾竹桃花，一邊跑起來，氣喘吁吁的，我覺得好累啊。

這個時候，路邊可以看見商店，要一支冰糕，或一個果凍，是沒有問題的。頓時心情大好。夾竹桃一路開著，在我看來，它不僅好看，更代表著一種幸運。看見夾竹桃，冰糕和果凍就都有了。

路邊的夾竹桃，一身

風塵僕僕

，卻開出足以慰藉人心的花兒。不管生活有多麼不易，我們總是能被輕易感動。

我的記憶裡，還有許多樹木，它們有著不同的樣子，不同的氣息，我們在不同的時候遇見，離開，樹站在那裡，也許守護著一角天空，也許迎送著人潮人海。樹還是樹，時光還是時光，只是穿行於世間的我們，漸漸改變了，卻又好像從來沒有變過。每一棵樹，都有屬於自己的生涯，而每一段路，都有既平淡，又溫暖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