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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湯飛:家鄉的樹

2022-12-03由 紅網 發表于 林業

桑屬於什麼東西

散文丨湯飛:家鄉的樹

散文丨湯飛:家鄉的樹

家鄉的樹

文/湯飛

那些年的徐家灣,住著十餘戶數十口人,在院子裡進進出出,在田地裡彎腰勞碌,在林間看牛放羊。鍾愛“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之意境的王維肯定不喜歡如此喧鬧的地方,對於小屁孩來說,卻與劉子驥念念不忘、尋而不得的桃花源無異。這兒什麼最常見?答案不言自明:樹唄。

老家院壩的兩邊各有一塊菜地,幾棵橙樹橘樹貌似下秧田的農夫。我仍然清楚地記得橙黃橘綠的景緻,前者神似小燈籠,後者“隱身”葉叢中,為童年添了些甜中帶酸的美妙滋味。即便酸得眉眼皺成一坨、牙齒乘不上勁也在所不惜,說出口的話依舊硬氣十足。果肉中浮有“血絲”的血橙及有著肚臍眼的臍橙最讓人惦記。每當嘴饞之時,便纏著媽媽,央求她允許我嚐嚐鮮,正在洗衣裳、掃地、擇菜或做其它家務活的大女主不予理會,過了好一陣兒——我覺得比一節課長多了,面對習題心不在焉,她總算鬆口:“摘去吧。”我彷彿聽到下課鈴聲,放下筆、衝出門,在樹下打量誰的個頭大,鎖定後手腳並用爬上樹,伸長胳膊,扯下兩個鮮果,清香撲鼻,使人忍不住咽口水。老媽雙手不空,剝皮的任務落到我頭上,樂意效勞,完全不在意皮油膩手——後來發覺將它朝火苗一捏,焰團受了刺激,會“哧”地膨脹。孔融讓梨的故事爛熟於心,媽媽並非兄弟,斷不肯吃個大的,我非常確信,所以自顧自地吃掉其中一個,毫不關心究竟有幾瓣,甚至顧不得吐籽。那充沛的果汁衝下喉嚨,滋潤心田,孫大聖在蟠桃會上喝的瓊漿玉液也不過爾爾吧,解饞解渴一舉兩得。眼見母親忙得沒空沾手,我自告奮勇掰開果瓣,仔細撕除莖莖鬚鬚,一瓣瓣喂到嘴邊。儘管已吃下整個,照樣有饞蟲作祟。媽媽如同高明的醫生,一眼看穿小心思,並對症下藥:“你也吃一瓣吧。”兒臣趕忙落實包含母愛的懿旨,莖須?多少也算肉呀,怎能浪費。這麼一來,倒有近一半入了我的肚皮。

當地種橘土專家當屬隔壁蠶坡灣的應九大爺。他家的老屋正是我家的舊居,父輩皆生長於此,曾祖父的墳墓就在堰塘岸邊,三十八年前爺爺買下位於徐家灣的保管室,遷離這個跟祖居地隔河對望的山灣。

應九大爺的院前有連片的橘林,時令一到,比拳頭更大的青果馱彎了枝身,比磁鐵更有吸引力,娃娃們故意經過果園外,扯著嗓子大聲說話,生怕主人聽不清。大爺是隨和良善之人,總會摘幾個分給小朋友,得到甜果比得到高分更欣喜,皮塊兒丟了一路,橘子味兒香了一路,歡快的歌兒唱了一路。

嘗過應九大爺的橘果,咱們又分外想念應淳二爺家的枇杷。人間四月天,枇杷滿樹金,碩果團團惹人愛。二爺的果實雖是上市的商品,可他並不吝嗇,東家送一捧、西家抓兩把,關鍵是香娃仔的嘴巴。無以為報的我們回贈以各種蔬菜,不講究等值,只在乎情分。少年不識愁滋味,當我剝開枇杷的薄皮,張嘴恭候時,根本料想不到會有一篇名為《項脊軒志》的課文等著自己,更想不到作者在結尾處來了個神轉折:“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我想妻子還在歸有光的心底種下了思時苦、念時甜的思念,時光一年年地灌溉,未曾稀釋,反而日益濃厚,到底意難平,化作了名篇絕句。

徐表爺的家族為徐家灣命了名,土牆青瓦的廚房外的半坡有花椒樹、李樹各一,並肩而立、相伴而生。李子熟了,趁他不在家,小孩兒們結伴前往。高個子舉起長棒捅到掛果處,猛地攪動,果、葉簌簌掉落。其餘的人牽衣為袋,在草叢間尋覓。足夠分了,領頭者將棒子當馬騎著,一溜煙兒地跑遠。以徐表爺的精明,必能從落葉和傷痕瞧出端倪,可孤身一人的老頭兒願意包容不常犯的胡作非為,將痛惜深藏於羅雀小院。近在咫尺的花椒樹是被無視的物件,百無聊賴之下才拿它作賭注,跳繩、下棋、抓石子,乃至於簡單的石頭剪刀布,誰輸了就含粒花椒,麻得人“目瞪口呆”,總之認輸不認慫。

自家院邊的六株梨樹是目光的焦點。有一種麻點青皮梨,一種個小而較圓的青梨,另有果皮偏棕色的鴨梨,口味皆美得人讚歎不已。我為“寂寞梨花落”而歡呼,因為枝頭湧出了果球,一天天長成形。為了防止打落的梨子摔得稀巴爛,爺爺編了一杆竹兜:將竹竿的一頭破成幾條,拿竹絲編成漏斗形。只要對準梨身往上一送,梨、樹乖乖分離,完好無損。別名“暑假”的夏季,它們滿足了從繁重課業裡解脫出來的口腹,是學子的口福,恰好解了暑,滿腹經綸哪比得上滿滿“果”腹。牛圈的側面獨立著柿樹,奶奶摘下半青不紅的果蛋兒,輕輕拍打好吃嘴兒伸出的手掌。只見她將柿果碼進籮篼,間或放入事先備好的蘋果,然後嚴實蓋住,推進床下。她解釋道:“剛摘下的柿子沒熟,需用熟果照一下。”是照顧的“照”,還是照鏡子的“照”?不明白。幾日後揭蓋,香氣怡人,一團紅彤彤擁擠著。迫不及待地啃一大口,又甜又面,比西紅柿美太多了,沒辜負耐心的等待。

徐家灣和蠶坡灣的田邊地角,樣貌平平的桑樹隨處可見,是蠶戶的寶貝。諸葛亮這樣的大人物,在上呈後主的表裡特地提到家庭財產中“有桑八百株”,當時蜀錦是財稅的重要來源,他曾說“決敵之資唯仰錦耳”,稱桑樹為搖錢樹毫不為過。嫘祖之鄉,養蠶之風長盛不衰。自爺爺買回蠶種起,每天下學回家,我都會細察變化:有了蠶的模樣,鋪滿小簸箕,吃切成細絲的桑葉;開始分盤後,堂屋闢作蠶房,用木框竹竿搭起的蠶架上,放著好幾層直徑一米多的簸箕;蠶子進食的聲音,起初有如絲雨,非細聽不可聞,繼而似密集的細雨,越下越大,必是未受過“食不言”的教導之故。尤愛撫摸蠶身,冰涼涼的,或者把食指伸到頭前,玩“順杆爬”的遊戲,與手指比長短。待蠶寶頭頂發亮,爺爺將它們請到用麥稈打的草龍上,吐絲結繭,賣到繭站。灣裡人漸漸不養蠶了,猶有別處的人來收購桑葉。

在頑童眼中,桑樹不單能供登高望遠、藏貓貓之用,還提供可口的零食。陶淵明吟唱“雞鳴桑樹顛”,我從沒遇見相似的情景,或許是經歷千年風雨,雞性大變?上躥下跳的顯然是咪娃兒嘛。路邊的高壯桑樹,在一米多處分叉,能承載三四個人,潛在綠波間,聞著桑葉味,本欲學蠶吃素,實在難以下嚥。當雙目捕捉到桑椹的影子,桑樹暫時成了果樹,巴心巴肝地祈禱快些熟透。白色的、紅色的均不趕口,非得轉成紫色才是佳品,爬到樹上,邊摘邊吃。長輩從烏黑的嘴唇,揩嘴的痕跡或飯量陡降等情形猜知小不點偷吃了“禁果”,嚴厲責罵是難免的。究其原因,應是怕樹主噴灑了農藥,抑或桑與喪、傷同音,不吉利?他們越禁止,我們吃得越開心,恨不得敞開肚子——發紫的桑子用不了幾天便墜落腐爛,豈不可惜?同時有鳥雀爭食,豈肯手慢?家長嚴禁兒童吃,倒時常拿狗開玩笑:“狗都要忙兩天桑果子吃。”意即誰都有忙碌的時節,若是終日無所事事,只怕連狗也比不上。

每年冬季,人們會將桑樹條剪掉,給樹腳刷上一層石灰漿,以除蟲防害。遠遠望去,像是剃了光頭、穿上白裙的瘦子,全無生氣,除了供過路的麻雀、喜鵲等留鳥短暫停歇,最大的用處是做拴牛羊的樁子。其實呢,沉睡中的桑樹敏銳地傾聽著春天的腳步聲,給農家人表演一出“枯”木逢春的好戲,哪怕無人喝彩,亦自茂盛。

這些樹陪鄉童玩耍,有的慷慨饋贈以水果,還附贈玩具。最普通的要數蟬子了。盛夏的正午,睡不著的“匪娃”常常溜出房門捉蟬。蟬分大小,大的棲息處較高,小的反之,捕獲的多是小號。雄蟬腹部有弧形的發音器,把夏天叫得更熱囉。落入手中,囚徒尖叫“知了知了”,獵手笑答“遲了遲了”。倘若捕到大蟬,便不捨得折斷雙翼,而是放在蚊帳內,任之逃竄,唯一不妙的是刺耳亢鳴會吵到熟睡的大人。玩膩後,蟬蟲通通變成雞群的大餐,公雞以鳴叫表示感謝,母雞則勤奮生蛋。從這點說,蟬不如可食用的竹象討喜。桑樹葉上生著俗名叫鐵牛兒的大灰象蟲,小傢伙一點兒不牛,逃不脫孩童的掌控,沒啥好玩的,直接賞賜家禽。偶爾能逮到天牛(即甲甲蟲),兩條觸角尤為壯觀,一對複眼著實怪異,但身為害蟲,長得好看救不了它!取樂的妙招層出不窮:用鋒利的嘴切草葉,兩兩相鬥,令其拖小石塊——不是叫“牛”嗎?註定的下場是斬首示眾。榮獲友好款待之殊遇的是螳螂,出乎意料,它竟善於捕蟬,有時四目相對,對方正鉗著一隻小蟬,已啃缺了小半邊臉,獵物猶自振翅掙扎,當然是徒勞而已。見螳螂肚兒鼓囊囊的,經“診斷”後認定:要生崽子咯。立即送入專門建造的“別墅”,隔天探視,非但不見嬰孩降生,連孕婦也不知所蹤。幸好失落之情轉瞬即逝,田園之內絕不會缺少稀奇古怪的玩伴。

比果樹、桑樹更多的非柏樹莫屬。它是圍繞著徐家灣的山上的主角,青岡、香樟等哪能與之相提並論,尤其是歷經多年的退耕還林之後。奇特之處在於沒一棵松樹,縱然它倆往往成雙成對地露面於詩文,此山竟非青松的樂園,難道是名列“歲寒三友”的它不屑跟柏樹爭奪地盤麼?況且松樹也非對土壤條件要求極高的挑剔鬼呀,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柏樹是鐵疙瘩,成材週期長,經濟價值不高,最主要的用途是做建房材料。因其質地上佳,故橫躺於家家戶戶的房梁,未幾又替換竹竿,扮演了“木骨子”的角色。柏木棺材亦屬高檔,曾祖母命爺爺請本地有名的木匠做了一副棺材,架在堂屋的長凳上,在她九十歲那年排上了用場。曬乾的柏樹枝椏適合作柴火——太乾的話柏葉會碎成渣渣。煮一頓飯,渾身飄滿柏灰,手被柏油染得黢黑,輕易洗不乾淨,令人又愛又恨。迎候日出的那座山頭,龍柏甚為醒目,樹冠龐大,與周圍的凡品迥異。據說許願極為靈驗,若誰膽敢施以刀斧,傷口會流出殷紅的血液,嚇退無知者。不過我從未近距離觀察,更不曉得是否真的通靈,鄉下人需要某些鬼神之事物來寄託某種願望。我見過的最粗壯的柏樹在二姨家的山坡,需兩人環抱,真真是汲取了天地靈氣才有這般形貌、如斯風采。惋惜的是修水渠時慘遭砍伐,不然現今定能獲得“古樹名木”的牌子,受到保護。

山路兩旁,高大樹木的腿腳邊,黃荊肆無忌憚地擴張著,綻開白紫相間的細小花朵,不夠悅目。它們經常在家長教誨後輩的過程中充當“打手”,還美其名曰“黃荊條下出好人”,此刻回望過去,方能感悟到那份夾雜著疼痛的正能量。我們執著地尋找枝杈對稱的黃荊,砍來做彈弓,在兩頭各扎一條富有彈性的皮子。同伴之間相互比拼,以樹葉或旁的東西作目標,看誰打得準。畢竟帶有一定的危險性,因此長輩看得緊、不許玩,萬一傷到人特別是“燈籠”,那可糟糕透頂,追悔莫及。

出灣往左走約兩百米,即可抵達文生村的CBD,巴掌之地聚集著包括供銷社在內的六家商店,小到油鹽醬醋、針線,大到布料、服飾均可稱心如意地選購,深刻影響著全村人的生活質量及品味。供銷社對面的山腰,有三株巨大無比的黃果樹,未知年歲幾何,反正打記事起,這仨便是那副飽經滄桑又笑傲歲月的姿態,任雲捲雲舒、觀世事變遷。最邊上的那株從根部分出四個杈,各成合抱粗的樹幹,佔據大片天空。另兩株是獨幹,十分挺拔。換葉之際,新芽粉嫩,即使小名兒不文雅,也擋不住小毛孩兒對它的喜好。善爬的夥伴死死抱住枝幹,雙腿朝上提,夾穩後再緩移雙臂,跟毛毛蟲相仿,直至高高、穩穩站立,“一覽眾人小”。個別人在上頭摘,多數人在地上撿——我只能屬於後一撥。其味略酸澀,在別的零嘴兒短缺時,勉強能安慰少年的胃。曾聽聞某人在黃果樹的洞窟裡發現了一窩貓頭鷹,沒機會親眼目睹,那大概是迄今為止我離活生生的“扭頭怪”最近的時候。

有一株同類比三弟兄更出名。縣城歷史悠久,有幸擠進杜甫的筆下。現存的玉帶城牆壁上爬著樹身蔥蘢、樹根虯結的黃果樹,俯視往來車輛、人群,堪稱小城首屈之一景。盤根錯節牢牢貼住壁面,扎進石縫,拼命吸取雨露供養枝葉,上面系掛著用於祈福的紅絲帶,可知其地位。它既無合圍的粗腰,也無近天的體格,依然淋漓盡致地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備受呵護。

隨著升學,我離徐家灣、文生村、兩河鎮越來越遠,往昔變作錄影帶,在腦海裡回放,有些片段不經意間遺失了,再也補不回來。果木香甜年華,山林如屏凝翠。我遠離了徐家灣的山,遠離了陪伴自己長大的樹林,遠離了家鄉。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樹堪百年壯,人少有百年健——人是會移動的樹木,必須學會在不同的土壤和環境裡頑強存活、枝繁葉茂,避免“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的悲劇。徐家灣是遊子出發的原點,根鬚上始終帶著她的泥土,散發著滋養生命的芬芳,此乃她恩賜的珍貴禮物與初心印記。都市街道兩邊的法國梧桐樹遮天蔽日,自成綠色長廊,葉影婆娑,幼年與樹相關的趣事隨它們的搖曳浮上心頭。當初成群結隊四處瘋跑放肆瘋玩的小夥伴,散落在天涯,現在還好嗎?已經成為各自家庭、單位的頂樑柱,既成才又成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