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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陽川筆記:神楝

2022-09-17由 作家薈原創文學 發表于 林業

楝樹根蛇學名叫什麼

神楝

餘濤

澧陽川筆記:神楝

澧陽川巨木眾多,最有名者有五:四里店鎮大店村孫大聖廟門口雙銀杏樹;澧陽鎮三山嶺尖大柏樹;澧陽鎮辛莊村大黃楝樹;孤石灘鎮孤石旁梧桐樹;常村鎮柳樹王村柳樹王。

人老成精,樹大成仙。五棵巨木都稱神樹。樹下都有廟宇,或土地神,或二郎神,或大聖神。初一、十五、逢年過節,村人匍匐在地,焚香祈禱,頭頂香菸繚繞,遮天蔽日,迷迷濛濛,成迷幻之境。

五樹中最巨者是澧陽鎮辛莊村大黃楝樹,樹身十人不能圍,高二十餘丈,枝葉覆地三十餘畝,遠觀如山嶽,森森然,風越樹冠,呼呼然。據傳樹齡逾三千年。

我就是這棵大黃楝樹。

澧陽川筆記:神楝

光緒末年,山東鬧義和拳,餘佔農和任耀祖在黃楝下的土地廟前焚香跪拜後,袒胸赤膊,揹負大刀,從澧陽望君歸碼頭乘船,順澧河東下山東,打紅毛鬼子去了。

他們一去從此杳無音訊,辛莊拳師李三戒說,他在天津大沽口見過他們,當時他們正揮舞大刀殺紅毛,正在用鐵肚功擋洋槍。李三戒後來進京城打長毛,不久就竄回來了。他說,長毛的槍厲害,金鐘罩,鐵布衫都不管用。他說估計他倆懸了。

每月初一、十五大黃楝樹下土地廟前,兩個蒼老的母親咚咚磕頭虔誠祈禱。

宣統年,辛莊人寧景龍從武昌攜槍回來,丟了辮子,還嚷嚷著讓大家剪辮子,可皇帝還在,誰敢剪啊 !

寧景龍站在黃楝樹下,土地廟前,朗聲說:“咱漢人在武昌已扯了旗造了反,韃子完了蛋,還拖辮子幹嘛?”

村人睜大眼睛,半信半疑,繼續拖著辮子。沒幾天鎮上來人,上枷帶鐐把寧景龍押走了,據說秋後要處決。好在白露時節,沒辮子的革命黨,舉著十八星旗,從葉邑沿澧河浩浩蕩蕩而來,建立軍政府,開糧倉,放囚犯。寧景龍被任命為澧陽鎮鎮長。

五年後,他退休回辛莊,成村裡德高望重的人,和槍王李時常等一起建立辛莊國民小學。

民國三年,樹下的土地廟依然煙霧繚繞,祈禱的內容亙古不變,所不同的是燒香的村人短髮齊脖。賈妮和閆孩私定終身鬧得轟轟烈烈,兩氏族長帶領族人在樹下行家法。族人把賈妮和閆孩對面合抱,藤條纏繞,綴上青石條,抬到東塘,嗵一聲,拋入水中,登時無影。

我靜靜地看著,我知道這不是第一回,也不是最後一回。後來村人傳說他們被東塘裡的黃鱔精救起,他們和黃鱔一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黃鱔救沒救他們我不知道,東塘裡有黃鱔精倒是真的,因為後來辛莊捕蛇人劉織娃曾經捕殺東塘黃鱔精。有童謠為證:“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辛莊的劉織娃。”

澧陽川筆記:神楝

民國二十七年,鬼子就進中原,接著從漯河乘東洋鐵船,溯澧河而上,為害三百里澧陽川。

辛莊村餘佔虎、餘佔豹、徐景進、徐進發、任廣德、任廣財、寧革發、寧弘魁等二十二位小夥子,在土地廟宣誓,喝壯行酒,負大刀,自願參軍去漯河殺鬼子。

我的有生之年沒有看到他們回來,鬼子卻似乎越來越多,政府開始兩男出一丁,被抓的丁在樹下麻繩拴著串成排,押往澧陽鎮望君歸碼頭。

後來他們都沒有回來,倒是鬼子持槍架炮地湧進澧陽川,在澧陽辛莊開槍、放炮。殺男丁十人,姦淫婦女八人,製造辛莊慘案,這些喪心病狂的畜生,對我也不放過,對著我的身體開百槍,放十炮,蛋殼深深地鑽入我的身體。

民國三十一年,鬼子還沒鬧完,又鬧蝗蟲;蝗蟲還沒鬧完,又鬧饑荒。鬼子搜刮盡了糧食,蝗蟲齧噬盡了青苗,饑荒毫籠罩澧陽川,人們啃食盡了草、樹根、樹皮,甚至有人吃滑石。

我是樹大皮厚,即使這樣,仍有辛莊的餘佔木有氣無力地靠著我的身體啃食我的皮。他有氣無力,啃著啃著就倒在我的腳下,再也沒有起來。

辛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仍有葉邑方向的難民逃難而來,死在我的腳下。聽說他們有的逃向龍嶺百泉寺,那裡設有粥棚。雖然蝗蟲吃完了我的葉子,人們啃光了我的樹皮,但卻奇蹟般地活過來,是因為我樹大根深。渡盡劫波,我身上刻下了人類深深的牙痕。

澧陽川筆記:神楝

1948年立冬,一支打著紅旗的隊伍攻佔澧陽川。澧陽鎮解放,黃楝樹下,辛莊貧下中農群情激越地批鬥地主賈世民。他們聲淚俱下,備述舊社會的苦,說著不解恨,就在賈世民身上拳腳幾下。只一會地主就不像地主了,反而像一個乞丐了。

1958年大鍊鋼鐵,小學生敲鑼打鼓到各家各戶收索鐵器;大人們到田野砍樹,後來到山上砍樹。鐵器拋進了爐子,樹木投入了爐膛。鎖子也煉了,門鼻也煉了,釘子也煉了,鐵鍋也煉了;田野的樹、山上的樹、村莊的樹都被砍完了,整個辛莊只剩下孤零零的我。

村長說,砍黃楝樹!結果沒人敢砍,都說樹上住著神仙,其實我知道樹上什麼也沒有,我只是一棵飽經滄桑的樹罷了。

村長膽大,拎著斧子朝我砍過來,緊接著就是三斧子。我怕疼,在傷口處流下了紅色淚水。村民一看黃楝樹流血了,哭著跑了,村長也撂下斧頭,跑了。

一個月後,村長病重,村民都說是觸動了樹仙。哈哈,村長只是受到驚嚇,其實我僅僅是一棵古老的樹。從此村民稱我為神樹。

1978年鵝城脫腳河修建大橋,縣政府通知澧陽鎮政府,鎮政府通知辛莊村,砍大黃楝樹解橋板。辛莊餘佔農和任發在樹上張貼黃裱紙:諸位仙家,為支援鵝城建橋,茲定於十月初八日,殺樹。請各位仙家早做準備,移駕別樹,過期不候,多有驚擾,請多見諒!

第二日,餘佔農和任發等人拉動長鋸、揮動斧頭開始殺樹。他們殺了半個月,血流了半個月,汩汩滔滔湧入澧河,澧水殷紅映日月,很是嚇人。

一個月後,神楝轟然倒下,塵土激盪一百二十丈,遮天蔽日,接著就是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樹身截面逾兩丈,長二十餘丈,重不可估量。二十五輛牛車串聯,一百頭牛拖拽,結果車崩壞,牛累死,黃楝樹紋絲不動。村人說只有巨人石老憨能背樹。老憨彎腰弓背把樹幹立起,扛上就走,一晚上走了四十里,太陽露頭時,把樹撂在了脫腳河邊。縣政府獎勵老憨玉米五十斤。此事載入鵝城縣誌。

脫腳河畔,立起黃楝木,縣政府特意造巨型鋼鋸,鋸長五丈,寬三尺,搭起二十丈高架,每頭二十人拉鋸。一月後,立冬時節,二十塊兩尺厚木板,穩穩地搭在石橋墩上,脫腳河成通途。木板上面有老頭、小夥、大閨女、小媳婦噗通的腳;豬馬牛羊的噠噠的蹄;馬車、牛車、小拖拉機噓噓的輪。

澧陽川筆記:神楝

日月如梭,歲月流逝,沒人在意腳下的橋,更沒人記得我是來自澧陽辛莊的黃楝樹。我默默地躺著,任千人踩,萬人踏,無窮車輪碾。漸漸地我身上的車輪子越來越大,我身上的重量越來越大,我的腰越來越疼。

1990年冬日的某個夜晚,一輛又一輛百噸卡車碾過我的身子,我實在是撐不住了,我的腰轟然而斷,車子把我重重地壓在乾涸的河床上,兩個司機慘死。那一夜我失眠了。

我覺得作為樹的使命應該已經完成了。我應該回到我的故鄉辛莊看看,我想家了,我的根在那裡。縣政府來了一位大員,看著河裡的我說,據說這棵樹是澧陽鎮的黃楝樹,通知澧陽鎮運回去吧。

澧陽鎮政府派員來接,鎮政府人員說,這些木板黃心有花紋,扔了可惜,而教育向來貧弱,給孩子們做課桌吧!就這樣在木工的斧鋸之下,我被做成近千張課桌,躺在了澧陽中學的教室內,我陪伴一茬又一茬的學子聆聽教師們的教誨,學習語數英理化生政史地,一不小心我成了淵博的樹。

2000年鎮政府給學校配發千張高壓板面鐵課桌,這次我以為我的使命真正完成了。鎮長卻說木頭堅,廢物利用,燒炭吧。於是我又進入了炭窯,幾天以後,我成了黑黑的炭,在那些刺骨的冬日,我努力火紅地燃燒著自己,溫暖著別人,最後化成灰白色的炭灰兒,第二天我被倒入澧陽麥田裡,化為肥沃的冬泥。來年春天,麥苗青青;夏日,麥穗黃黃。

我就是一棵樹——大黃楝樹,辛莊的那棵。

澧陽川筆記:神楝

單刀,本名餘濤,河南省方城縣人,自由撰稿人。生活平靜,內心澎湃,諸多思索,

寄託文字,以文為馬,仗劍天涯。近期主要創作系列小說《澧陽川筆記》《青眼天下》《隔壁老王傳奇》和詩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