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遇人」：順德梁田仔，紅米酒在他家的歷史節點上飄香

旅途看景，很美，值得記述。但旅途遇人，誰說又不是一種新奇的體驗，甚至是人生故事的進一步展開呢？

順峰山雖不高峻，卻顯現著亞熱帶風格的蔥鬱；德勝河不算浩蕩，卻流淌著歲月與順德人綿綿不絕的情懷。

雖然與美麗的順德擦肩而過，但我與順德的緣分並未剪斷，一家順德人與紅米酒有關的歷史性情節，成為我生命旅程中一段令人難忘的插曲，每每在記憶的某個時段不經意地播放出來，總是餘音繞樑，靜心傾聽並細思良久，就像是一杯順德紅米酒入口，綿軟，純香，且總是回味無窮。

回首而至1992年。南粵大地到處上演著“春天的故事”，借小平南巡廣東之後的改革開方雄風，人才“孔雀東南飛”之際，“麻雀”也在“東南飛”。就在那年酷熱的盛夏，作為“麻雀東南飛”大軍中的一員，我從遙遠而落後的大西北，隻身來到中國改革開放前沿地帶的珠江三角洲闖蕩。趁著順德人才市場開張的鞭炮聲炸響的良機，我被介紹去當時在全國聞名的“萬家樂”熱水器公司、“美的”電風扇公司等處去應聘，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最後落腳在與順德不遠的珠海，稍後進了珠海的一家報社。

一家順德人與紅米酒有關故事開始的時間節點，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秋夜，地點是珠海當時很有名的僑苑酒店西餐廳露天品飲點。

海風輕拂，光影繽紛，音樂迷人，青春氣息撞擊歡樂氣氛，在那裡隆重舉辦的粵港澳旅遊論壇暨粵港澳傑出青年聯誼會，洋溢位一派勃勃生機。

有位個頭不大的年輕人，獨自靠在崖邊欄杆上凝望著大海，悶悶不樂的情緒籠罩著他，與現場的歡快形成強烈反差。

時代風雲中年輕人的背影（圖文無關）

我拿著高腳酒杯走了過去，小聲與他打了個招呼，並介紹自己的珠海某報的張記者。他長得白白淨淨，斯斯文文，轉身對我笑笑，主動介紹自己來自順德，姓梁，可以叫他田仔。

這時，對面又走來一位年輕人，拍了一下田仔的肩膀，開玩笑說，聽聽這名字，什麼糧啊田啊的，帶著濃重的農耕社會的泥土味。如今，我們順德連鄉鎮都工業化了，你這田仔很不搭調喲，你得革命，你得洗腳出田，名字得搞時髦的工業技術革命才行哪，不然，你怎麼對得起你港商老豆（老爸）的名號？

田仔被他朋友的玩笑激起了精神，笑笑說，按你時髦的邏輯，我不叫“田仔“，難道叫“工仔”呀？

他朋友接上田仔的話起鬨，對對對，就叫“公仔”的好！

看死寂的氣氛活躍了起來，我問兩位順德傑出青年，不什麼不小酌一杯洋酒，我也不能喝酒的，但品嚐一下也是好的。

田仔的朋友又拿田仔說事，稱田仔的挎肩包裡就藏著一瓶順德紅米酒呢，要不拿出來一起喝喝過過癮。

順德人愛喝的紅米酒跨越了時代和輩份

田仔推脫說，人家這裡不讓自帶酒水，你想喝順德紅米酒，那就快回你順德倫教的家裡去喝，你的漂亮北方妹太太會陪你一起醉，一起唱，一起舞的。

田仔的朋友被田仔推開，走遠。田仔主動和我聊起了天。

田仔從挎肩包裡拿起一瓶包裝簡單、普普通通的順德紅米酒給我看了看，說是他老媽裝進他包裡的，不知道是什麼用意，難道怕這隆重的粵港澳傑出青年聯誼會上沒酒喝不成？田仔自顧自笑笑，又搖搖頭，把那瓶蹊蹺的紅米酒又認真地裝回了包裡。

在輕柔的晚風中，我和順徳來的田仔越聊越投機，越聊越深入。握手告別時，田仔拉住我的手不放開，誠懇地要求我幫他一個忙——在珠海請個好律師，幫他打一場官司，從姐姐和姐夫手裡奪回他父親為他這個兒子專門開辦的工廠，還他和媽媽一個公道。

事情聽起來有點嚴重，又涉及到家庭的矛盾外人不便隨意插手。我答應找人幫他的忙，但也提醒他先和父親、母親、姐姐以及姐夫好好談談，最好不要鬧到上法庭的地步，那樣會傷到自己的親人，誰的心裡流血都不好受。

第二天我就找到一個律師朋友答應出馬替田仔打官司。

但冷卻了幾天，我想來想去，家庭的財產之爭是一種彼此的互相傷害，應該把這種傷害降到最低的好。臨時放棄了與律師一同前往的約定，我先獨自一人去順徳找田仔，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最好在法庭之外和平解決家庭糾紛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乘坐去廣州的的長途中巴車在順徳市區大良的路口下車，田仔開車來接我去他的豪華別墅見她母親，但老人家不願意待在這裡回郊區的老房子去了。我們又往鄉下趕。

一條清澈的小河，一片蔥綠的菜地，三間陳舊的磚瓦房。從簡陋、乾淨的房子裡走出來一位小個頭、衣著素淨的大媽，自稱叫何細妹，是田仔的媽。田仔告訴我她媽是位退休鄉村教師。

落坐在門口小河邊的石桌旁喝荼時，話題直奔她老人家對工廠權屬的意見。田仔媽的第一句話就說，咱們都別問這廠子歸誰，咱都先問問自己的良心撂在哪裡。

田仔媽的話讓叫我驚訝而又佩服。大家一時啞口無言，偶爾聽見遠處汽車的喇叭聲，把我們又拉回石桌旁尷尬的現實。

電話鈴聲響起，田仔握著那時很貴重又笨重的“大哥大”回屋去接聽電話。田仔媽坦然地告訴我，這事看起來很複雜，要理順其實也不難，關鍵看我家田仔如何想明白，看他解決問題的能力與擔當，我看張記者能幫上他的忙。

八十年代順德人結婚時新娘在敬酒

我點頭答應。田仔媽又對我道，不瞞你張記者，六十年代這裡苦得生活不下去，好多人逃港求生存，田仔他爸也想去逃港，不讓他去他也一定要去。我去供銷社欠了一瓶咱順德產的紅米酒讓他抱在懷裡，黑夜裡風大浪急受冷凍時喝兩口禦寒，到了香港有吃有喝時想想紅米酒，別忘了老家順徳鄉下的妻和女。那時我帶著田仔的姐姐，不知道已經懷上了田仔。誰知他一走二十多年沒有絲毫音訊，我就當他淹死在珠江口了，我咬牙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了……

田仔叫我跟他的車進城買魚肉回來做飯，看穿一切的田仔媽拿出三瓶順德紅米酒讓田仔帶上。在大良另外一處別墅，見到了一身光鮮的卻面帶愧色的田仔的港商老爸，田仔拿出三瓶紅米酒，我們一人一瓶喝了起來。田仔老爸沒覺得不雅和為難，他反而不好意思地笑笑，拍拍田仔的肩膀說，仔仔啊，當年老豆逃港時，你媽給了我一瓶紅米酒，讓我沒凍死在冰冷的海水裡。前幾年，你媽在鎮、縣領導的勸說下，又託老鄉將三瓶紅米酒帶到香港給我，我才打聽到她生了你，你媽不容易，你姐你不容易啊！如今，我可以還是你的老豆，卻不能當回你媽的丈夫了，我問心有愧啊！幾經思慮，老豆才下決心回順徳老家給你創辦了這個電子廠，仔仔你明白今天你媽讓咱喝這家鄉紅米酒的一片苦心了嗎？

藉著微微醉意，田仔的爸爸不顧一切地哭了。田仔看著看著，禁不住也哭了。

我沒有哭，卻被感動，為幾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意的順徳人，為掩藏在歲月深處不為人知的紅米酒的故事，也為紅米酒本身無法掩飾的香與醇。

大約半個月之後，田仔專程跑來珠海，硬把我拉到拱北那家有名的順徳菜館，點了幾個順徳招牌菜，要了兩瓶順徳紅米酒，碰杯之後高興地告訴我好訊息：他們家的工廠之爭，最終按他和媽媽的意見圓滿解決了——工廠讓姐姐和姐夫佔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法定經營，媽媽佔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只拿分紅，田仔拿百分之十的乾股不參與管理，一心去廣州進修他喜歡的餐飲專業。他說爸媽不再反對他做餐飲，他的理想是開順徳菜連鎖餐館，順帶把順徳紅米酒買到全國、全世界去。

田仔說， 這樣解決，大家都很開心。他要特別感謝他那識大體、有主見的媽媽。

我說，還有啊，也要感謝你們順徳老家的紅米酒呀。

田仔若有所思地說，對對對，順徳老家的紅米酒，是協助我家一次又一次脫困的歷史功臣。今天呢，咱就放下一切好好品嚐吧，吃順德菜，喝順德紅米酒，無與倫比，是絕配。

順德人田仔和大家的明天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