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書”新估

古人對帝王評功論業，比以文武兩道為本，所謂“文治武功”是也。秦始皇嬴政，世稱“千古一帝”，自是以“武功”而論，其文治事業卻不甚成功。雖有“車同軌，書同文”、“廢分封，立郡縣”之類便民利統的良政善策，福澤百代。然而“焚書坑儒”，殊時異代，讀書人言惡必稽，似乎過甚於功遠矣。

若《史記》所記不錯，則嬴政所坑殺的實是術士，而非儒生。有術士侯生、盧生二人，奉命求仙問藥，非但事不能成，且私下又對嬴政有非議之辭。嬴政怒，於是將相關聯者，約四百六十餘人盡皆坑殺。言“坑儒”實不實之罪也。豈後世儒生自詡命貴而妄竄之乎？當然，平居無罪，無論何種身

份

，都不當死，妄殺、濫殺都是暴虐，罪孽昭然，史不容泯。

後有愛新覺羅·弘曆者，濫興文網，夷戮空前，嬴政弗如遠甚，猶靦顏以“十全老人”自居，是不知人間尚有羞恥事也！

至於指“焚書”為浩劫，則似乎貶抑太過。“焚書”緣起於嬴政一統天下之後，博士官淳于越再提分封，建議“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又說“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作為法家人物的丞相李斯，自然不以“法先王”為然。他認為“愚儒”們“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所以建議：

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

嬴政納其言，於是乃有“焚書”事。

按李斯之議，詩、書、諸子之典，是該焚滅絕世的，而“醫藥卜筮種樹之書”則是被赦免的。然而實施的結果正相反：該殄絕的至今未盡絕，被豁免的卻靡有孑遺。始皇歿後，世無秦火，然而隨世消亡之作，更不知何千何萬，其誰之罪耶？經典必不因火焚而絕世，劣作必不由無火而長存，天之道也。聖賢真知豈有不敵暴君惡火之理？所以嬴政焚書，非徒枉然，又招惡名；疲兵勞民，昏之極矣！

而況，為了統一思想而焚書，是隻知愚民而不知所以愚民也。消除民眾的思想，卻不指定一種思想作為替代，只能算是統一“無思想”，而非統一思想。既已為“無”，就可能生髮出任何新思想，所謂“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就是無中生有的新思想，是反血統論的先聲。漢武帝“獨尊儒術”才是名副其實的“統一思想”，劉徹算是完成了嬴政的未竟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