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收行業故事十——消失的債務人

導讀：“為什麼我要好心做壞事啊！我為什麼不拿這錢去還，而是借給了這個沒有人性的畜生！”辜季哭著對我說。

—— 《消失的債務人》

我結束了對案件的闡述，和Vivian姐一起靜靜等著電話那頭小安的迴應。

“這樣，我先去和調解組他們打聲招呼，盡力做減免。但我還是不得不先說明，再次減免的可能性不大，別抱太大希望。”小安已經是公司元老級的人物，下的判斷一般都會被事實驗證，和我們打“預防針”，也是認為這個案件再次與債券公司申請送籤透過的可能性非常低。

01她，已經走了

客戶是和我年紀相仿的一位九零後北方姑娘，名叫苳雲。三年前向債權公司貸了10萬，分期還了兩年近5萬多後，開始逾期，在我接手案件時，已經逾期400多天。

在撥打過幾次苳雲的電話，電話那頭都顯示無人接聽後，我撥通了苳雲母親的電話。對方接起了電話，輕描淡寫的告訴我們，客戶在去年因為意外過世，死亡證明材料都在苳雲丈夫手裡，給了一個苳雲丈夫辜季的聯絡方式後，對於其他問題表示一概不知，語氣冰冷的讓我懷疑是不是打錯電話了。

在這之前，也曾經聽過很多客戶會說：“他已經死了”。

在剛入行時，聽到這句話的第一反應都是同情與遺憾，但接觸的案件多了，也能開始總結客戶各種回覆的弦外之音。就比如，“他已經死了” 我們可以理解為“我們當他死了”，說這句話的人基本上是客戶的親戚，或者說是至親。因為在乎，所以管教。管教失效，便由此產生了一種眼不見心不煩的狀態。

但苳雲母親的話裡除了冷淡，絲毫讓我找不到說謊的痕跡。

帶著疑問，我聯絡上苳雲的丈夫——辜季。

“我把資料發給你，你幫我處理吧！”接電的是一個年輕人，聲音中充滿了疲倦和困頓。在電話中辜季證實了苳雲已經過世一年多的事實，卻獨獨沒有提到苳雲的死亡原因。

“苳雲已經去世了，法院是不是就會把她的遺產拍賣？”辜季猶豫了許久，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她名下有套房子，是我的。我不是本地人，沒辦法在當地買房子，當時合計著就先掛她那裡，沒想到……她還沒出事前，我們就有商量著把這些債務都給還清。能幫我算一下，一共還要還多少嗎？”

匆匆掃過一眼系統上客戶的房產資料：首付12萬7千，總價34萬，剩25萬沒有還清。如果按照流程執行拍賣，得到的拍賣款還清4萬7千的欠款，再扣除拍賣費用和法務執行費用後，估計都不剩錢了。

把推算和辜季簡單說了一遍，“4萬7千，怎麼這麼多？”辜季情緒上有了一些波動，接著又問到，“這是我們的唯一住房，也會被拍賣嗎？”

《最高人民法院關於人民法院民事執行中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規定》法釋［2004］15號規定，對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生活所必需的居住房屋，人民法院可以查封，但不得拍賣、變賣或者抵債。

但根據備註資料顯示，只要滿足以下任何一項條件，唯一住房就可被拍賣，用於還債。

（一）對被執行人有扶養義務的人名下有其他能夠維持生活必需的居住房屋的；

（二）執行依據生效後，被執行人為逃避債務轉讓其名下其他房屋的；

（三）申請執行人按照當地廉租住房保障面積標準為被執行人及所扶養家屬提供居住房屋，或者同意參照當地房屋租賃市場平均租金標準從該房屋的變價款中扣除五至八年租金的。

“唯一住房只要滿足這三個條件，也有可能被執行。苳雲有其他的欠款嗎？”

雖然案件資料中有體現苳雲名下的房子資訊，但看了前催記錄，並無與客戶討論房產拍賣問題，正常情況下，客戶也不會自己想到這個問題，除非有其他債權人曾經與他溝透過。

“有，還欠了其他很多家” 辜季無奈到“這些錢都是幫她表哥借的，結果她表哥因為詐騙罪被關進去了，這些錢一直都是我們再還”。

對於這個答案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又或者說幫忙借貸、被騙貸的情況在我經手的案件中時有發生。我不想過多的糾結這個問題，而且在聯絡苳雲母親後，一個問題纏繞我很久了。苳雲，一個92年的姑娘，意外死亡的原因是什麼？母親為何又是這種冷淡的態度。

於是我問道：“苳雲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去世的？聽他母親說是意外？”

“嗯…“對方顯然沒有料到我會突然這樣問，一時竟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意外，是意外嗎？是我害了她，我為什麼要幫那個畜生…“。話到後頭，竟有點哽咽，以至於他後面又說了哪些，我聽得不大真切。

既說是意外，為什麼辜季又說是自己害了她？

“她去世之後，案件還沒有進行賠付，這段時間我一直奔走法院處理後續的事情，所以現在手裡真的是沒剩什麼錢”。在我思考的當下，辜季又自己說了起來。

“辜先生，苳雲女士那麼年輕就意外死亡，確實很讓人遺憾。可以冒昧瞭解下具體是什麼原因嗎？那麼年輕的一個人怎麼會突然間就意外過世了呢”？

辜季聽到我方的追問，態度突然急轉直下，冰冷地答道：“這個事情和我們還錢沒有關係，這是家裡的隱私，我不必告訴你”。

見此，我也不好再追問，腦中快速總結了這個案件的重點線索。

本人往生；丈夫有意向代償；多家貸款未結清；幫姐夫借貸；客戶死亡原因不詳。

我請辜季準備好相關材料，儘可能詳細的傳送給我們。逝者已逝，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幫助客戶申請減免簽呈，避免後顧之憂。

02判決書

和辜季結束完這通冗長的通話隔天，我們就收到一份字跡工整的《案件暫緩申請書》和《死亡證明》。

我拿著兩份材料起身前往主管Vivian的辦公室。

“這位客戶如果只肯提供這兩份材料，分期是可以，只是這減免，透過率很低。”Vivian給到的答案和我猜想的一樣。

“他也是很可憐，妻子過世，丈母孃那邊對自己女兒的態度又是冷冷淡淡。不過”我話鋒一轉“在電話中，他有談到自己每月的薪水有4千5百多，分期是有能力還清這筆欠款的。比較讓我捉摸不透的是，為什麼不把苳雲的死亡原因和民事判決結果告訴我們，難道其中有什麼隱情？”

苳雲母親與辜季都證實了苳雲是意外死亡，且辜季在電話中也提到了自己一直奔走於法院處理後續的事情。由此可以推斷，既由法院介入受理，那麼苳雲便不是普通的意外死亡。如果辜季願意出具相關的法院判決結果，對於案件的減免申請無疑是有益的。

Vivian思考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把案件發給調解組申請分期減免。沒過多久調解組夥伴發來郵件，如Vivian所說，分期方案通過了，但是減免被駁回了。

“為什麼減免不透過？”面對辜季的質問，我心裡默默回答：為什麼減免不透過，你心裡沒點數嗎？

當然，這話我不能跟他說，只能耐心解釋因為資料不全，給的減免理由也不夠合理，畢竟申請的簽呈減免的空間較大。

“辜先生，您手頭上有其他資料可以作為補充資料提交給債權人嗎”我再一次提出疑問“我大概知道你們的情況，也很想幫助你，但你要配合給我足夠的立場去做爭取呀”

對方沉默了一會，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對我說到：“我…我把判決材料發給你看吧。”說完又是一陣嘆息。

不多時，助理那邊就整理了一份客戶傳送的刑事判決材料給到我。

大概七八張的檔案，我花了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方才看完。室外是零下二十幾度的寒冬，我卻突然冷的覺得室外的氣溫也不過如此。

為什麼佟芸母親提到女兒的死亡原因那麼冷淡？為什麼其他問題一概不回答，卻只提供了女婿辜季的電話？

為什麼辜季對妻子的死因忌諱莫深？明明佟芸是意外死亡，辜季為什麼會說是自己害死了妻子！

一切疑問迎刃而解。

此時，我腦海中突然蹦出《西遊記》中的一句話：人的惡，連佛都渡不了！

“我沒做過壞事，為何會這樣？”

“因為你沒有做過壞事。所以，就是這樣。”

——張國榮的遺書與韓寒的回答

大概七八張的檔案，我花了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方才看完。室外是零下二十幾度的寒冬，我卻突然冷的覺得室外的氣溫也不過如此。

為什麼佟芸母親提到女兒的死亡原因那麼冷淡？為什麼其他問題一概不回答，卻只提供了女婿辜季的電話？

為什麼辜季對妻子的死因忌諱莫深？明明佟芸是意外死亡，辜季為什麼會說是自己害死了妻子！

一切疑問迎刃而解。

此時，我腦海中突然蹦出《西遊記》中的一句話：人的惡，連佛都渡不了！

03人之初，性本惡？

“為什麼我要好心做壞事啊！我為什麼不拿這錢去還款，而是借給了這個沒有人性的畜生！”電話那頭的男人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基於對案件資料的隱私保護，且案件涉及的人物較多。以下是我整理的吉林市中級人民法院裁定的刑事判決書中記錄的苳雲意外死亡原因經過。

辜季有一個朋友，名為李鬼（化名），96年出生，此人為辜季前職公司的同事。在苳雲出事的五天前，李鬼找辜季借款5,000元，該筆款項李鬼用於網路賭博，一天之內便輸光殆盡。因擔心辜季找自己催款，自己又無力償還，便萌生了給苳雲拍裸照，作為威脅辜季夫婦不找自己催款的卑劣手段。李鬼找了一個辜季上班不在家的時間，到其家中欲行不軌，遭到苳雲的奮力反抗，李鬼便捂其口鼻，造成苳雲機械性窒息死亡。

同時死亡的，還有苳雲腹中剛滿三個月的孩子。

想來苳雲母親不是冷淡，而是生氣，是憤怒，是絕望過後的冷漠。她如何不知女兒的死亡原因，她只是不願意說。儘管已經過去一年多的時間，但這仍是一道傷口，她跟辜季都不願意觸碰、無法道與人知的事故；是一件說一次，就如同剝一層皮的痛苦——她，失去了女兒；他，失去了妻子以及還未出世孩子。

但她偏偏提供了辜季的電話，她要辜季面對我們的追問，她要辜季重新回憶一年前的那件事，她要他痛苦，要他悔恨，如果不是他借錢給李鬼，她的孫子現在應該也快週歲了吧……

這是一個母親失去女兒，偏又無能為力的報復做法。

而作為辜季，他又做錯了什麼？在他自己經濟並不寬裕的情況下，借給了朋友5，000元。他怎能面對因為他對朋友的慷慨解囊造成了他的妻子及孩子無辜死亡的現實？很難面對，但又走不出自己間接造成妻子死亡的陰影。

我思索了良久，仍是沒想出一個周全的安慰的話語。

“辜先生，請您節哀！您跟苳雲女士那麼善良的人，不應該這樣的，真心餵了白眼狼…“我頓了頓，只覺得氣悶，應該要把那個李鬼再拿出來好好罵上一罵才解氣，又覺得不合適一時不知該如何說道。

電話那頭的抽泣聲還沒停止，我深吸了一口氣，又重新開口說道：”辜先生，請您放心，我一定想辦法申請好這個簽呈，您先冷靜一下，安心處理好法院那邊的事情，這件事情就交給我，銀行那邊有答覆我第一時間聯絡您。”

04傲慢與偏見

掛完電話後，我靜坐了一會，開始重新整理手上的案件資料。這個案件的減免申請超過了我們的許可權範圍，也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的減免空間。

在重新送籤的隔天，銀行回覆了稽核結果。就第一次送籤的金額上銀行給了較大的減免空間，但距離客戶的需求結清金額仍有一定差距。

我手指在計算器上飛快的計算出一組資料3，289元，銀行可以給予的最低減免結清金額距離客戶的能力差額是3，289元。

這時Vivian的分機來電：“就跟客戶說銀行同意以他的申請金額結清了。”

emm……銀行明明沒有同意呀？

短暫的疑惑後，我便領會Vivian的言下之意。

處理完這個案件後，心裡煩悶，請示了Vivian後到室外緩解了下情緒。

冬天的吉林天黑的特別快，六點不到的時間，外面已烏黑一片，只有幾盞路燈投射在滿是積雪的路上。

卿埋泉下泥削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也許，活著的人更痛苦吧，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外面實在冷的緊，風一吹，我的思緒瞬間清明瞭許多。回到辦公室，我給辜季發了一條簡訊——

“生活沒有想象中那麼好，但也不會那麼糟。

有時，可能脆弱的一句話就淚流滿面；

有時，也發現自己咬著牙走了很長的路！

加油！”

幾天後，我又接到了辜季的電話。

“謝謝你！”

“啊？”我疑惑了下，便了然到：“客氣啦，未來的路還很長，從長遠來看，樂觀一些日子比較好過。”

“不不不，我是說，我今天收到清償證明，證明上的金額跟那天我的還款金額對不上，我沒還那麼多。” 辜季解釋道。

“哦哦，你說這個呀。還清了就好，其他的不用多想。專心處理其他的事情吧。”

想必聰明的你已經猜到了，3，289元的差額由公司代墊。

曾有夥伴笑稱可以用《傲慢與偏見》中的一句話來形容催收員與客戶之間的關係：

偏見使我無法愛別人，傲慢使別人無法來愛我。

對於債務人的偏見，讓很多催收員無法心平氣和的與客戶進行談判協商；催收員的傲慢態度，讓債務人無法放下心防的與催收員誠實冷靜交流。

放下傲慢與偏見，遠沒有那麼難。畢竟從長遠來看，客觀與真誠可以讓我們的工作更有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