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第一次被貶兩年後應詔回京，寫了兩首宴飲詞，或清雅或黯然

宋代初期近七十年的詞壇，頗為沉寂，一方面，因為文人士大夫認為“詩言志”，所以他們更熱衷於創作與理想抱負相關的詩文。另一方面，唐末五代詞風趨於穠麗悽豔，延續至宋初，越發幽約細美而又有所藻飾，終究因意境不足致使發展受限。

詞和詩最大的不同就是，詞是配合音調來唱的，並不承擔“文以載道”的教化功能，正如葉嘉瑩教授在《唐宋詞十七講》中所說：“詞，我認為是在中國的文學體式之中一個非常微妙的文學體式，因為詞在起初的時候，完全沒有倫理和道德的思想意識在其中。”

相比於詩，張惠言說詞是：“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歐陽炯在中國最早的文人詩客詞集《花間集》的序文中說，這些歌詞：“遞葉葉之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意思就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們，一邊拍打著檀香木做的拍板，一邊柔聲唱歌。

自《花間集》開始，宴飲之樂十分風行，宋初的柳永、晏殊、歐陽修等詞人在繼承花間詞傳統的基礎上，開始創作宴飲詞以“聊佐清歡”，並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詞風特色，推動了宴飲之詞的發展。

晏殊作為“宋代倚聲家初祖”，他嘗試以清麗的詞風將宴飲詞融入個人生命體驗，將詞中的離愁別緒進行了哲理化處理，有了一些“寫意化”的情致，拓寬了詞的情感內涵，對宋詞雅化有開啟之功。

今天我們就以晏殊兩首宴飲詞《浣溪沙》為例，感受詞人在宴會酬賓，把酒言歡時的抒懷感悟。這兩首詞是宋仁宗天聖五年，也就是1027年，晏殊因耿直剛正的性格被免去了樞密副使之職，以刑部侍郎貶知宋州（今河南商丘市南），次年，也就是天聖六年，晏殊被召回京，拜御史中丞。回京前夕，晏殊在宋州南湖與友人餞別，當場寫了這兩首《浣溪沙》。

浣溪沙（其一）

湖上西風急暮蟬。夜來清露溼紅蓮。少留歸騎促歌筵。

為別莫辭金盞酒。入朝須近玉爐煙。不知重會是何年。

註釋

：

1。 湖上：此處的湖，指的是商丘的南湖。

2。 少留：短暫停留。

3。 促：靠近。

4。 為別：分別。

5。 金盞：酒器的美稱。

6。 玉爐：玉製的香爐，古代宮廷常見薰香器皿，或是陳設於書房以供觀賞，這裡代指皇帝。

賞析：

上片“湖上西風急暮蟬。夜來清露溼紅蓮。少留歸騎促歌筵。”詞人起筆於湖上風景，以西風、蟬鳴、清露、紅蓮等暮夏時節的意象，為酒宴烘托出高雅的情調，而“歸騎”暗合詞人歸心似箭的心情，離別之情娓娓道來，詞人的複雜心緒在蟬鳴中愈發焦躁。

詞人明明在寫離別，卻沒有“勸君更盡一杯酒”的描寫，而是著眼於夏日景緻，營造美景歡宴的氛圍。同時以暮蟬聲音之“急”，寫內心急於回京的焦灼，並以“促”字作呼應，正合了詞人被貶後不願意在此地多做停留，希望早日回京赴任的急切心情。

詞人的告別宴延續到了夜晚，白天的暑熱漸漸消散，放眼望去，湖上的紅蓮被清露打溼，給詞人帶來幾許清涼，歡宴仍在繼續，氣氛還很熱烈，而詞人的心早就飛到了京城。

上片中雖然有湖上西風，有清露溼聯網，但是蟬聲“急”意味著詞人心急，“少留”意味不願久留，希望早日上路，“歸騎”暗示歸心似箭，“促”則是催促上路，字句之間透露出晏殊迫切歸京的心情。

下片“為別莫辭金盞酒。入朝須近玉爐煙。不知重會是何年”。酒宴的“酒”在下片才出現，朋友舉杯並送上誠摯的祝福，彼此端著金盞酒，頻頻舉杯，依依之情溶入美酒之中，相敬而幹，暢抒離愁。

“為別”二句可視為送別者對晏殊的希望，詞人被貶，心情自然不爽，如今得到召令回京赴任，一掃被貶的陰霾，所以朋友們先勸他“莫辭金盞酒”，什麼都不要說了，誠摯心意都在酒裡；二勸詞人回京後“須近玉爐煙”，希望他回朝後應儘可能多接近皇帝，多為國效力，仕途才會平順。

“入朝須近玉爐煙”一句毫無矯飾，如話家常，直白質樸，所以詞人才會發出意味深長的“不知重會是何年”的感慨，向歌筵中的友人們表達了惜別之情。

這首《浣溪沙》雖然寫的是生活中常見的分別場景，不過敘事婉轉，立意含蓄，比起柳永“醉鄉歸處，須盡興，滿酌高吟。向此免，名韁利鎖，虛費光陰。”要清雅內斂許多。

此次餞別歌筵，晏殊共作詞兩首，另一首與本篇句意聲氣呼應，相得益彰：

浣溪沙（其二）

楊柳陰中駐彩旌，芰荷香裡勸金觥。小詞流入管絃聲。

只有醉吟寬別恨，不須朝暮促歸程。雨條菸葉系人情。

註釋：

1。 彩旌：彩色的車旗，代指車。

2。 芰荷：荷花。 屈原《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觥，用獸角做的一種飲酒器具，這裡指酒杯。

3。 管絃：管樂器與絃樂器，泛指樂器。西晉張華《情詩》：“終晨撫管絃，日夕不成音。”明王錂《春蕪記·感嘆》：“三千珠履盈階陛，十二金釵列管絃。”。

3。 促：踏上。

4。 雨條：形容如雨線一樣的柳條。菸葉，形容濃密如煙雲的樹葉。系，牽繫。

賞析：

上片“楊柳陰中駐彩旌，芰荷香裡勸金觥。小詞流入管絃聲。”上片起句就是楊柳，楊柳綠蔭下停駐著即將遠行的車馬，車上的彩旗悠然飄動。空氣中浮動著荷花的淡淡香氣，朋友殷勤勸酒，管絃樂伴隨著動聽的歌聲，宴席氣氛進入高潮。

上片以楊柳、彩旌、芰荷、金觥、管絃寫出了酒宴的歡樂場面，同時“楊柳”還用來表達惜別之情。《詩經·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以來，楊柳一直是惜別之情的象徵物。柳，諧音“留”，意味著挽留。所以古人常折柳相送，表達挽留之情。

李白在《下途歸石門舊居》中說：“吳山高，越水清，握手無言傷別情。……欲知悵別心易苦，向暮春風楊柳絲。”劉禹錫的《柳枝詞》寫到：“清江一曲柳千條，恨無訊息到今朝。”楊柳枝條，隨風搖曳，像是人的手臂輕輕搖擺，似乎在挽留朋友，不捨得與朋友告別。

這首《浣溪沙》和上一首寫作方法不完全一致，上片就直抒胸臆，以楊柳寫惜別，以金觥、管絃鋪排酒筵的場面。而上一首詞在下片才寫了宴席的歌舞場景。相同的是，兩首詞都在上片用到了“荷花”意象，藉以表達詞人政治清明，人格清逸的品德。

下片“只有醉吟寬別恨，不須朝暮促歸程。雨條菸葉系人情。”意思是隻有醉罷吟詩才能表達真情實感，也才能才能寬慰離愁別恨，不要從早到晚催促踏上歸程。綿密的柳絲，濃密的柳葉，都牽繫著離人的心情。

江淹在《別賦》中寫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這世間最讓人黯然銷魂的事莫過於與人告別。

晏殊這兩首詞，寫作方法不一樣，第一首先由景入事，由事引發感慨，更多的筆墨用於詞人急於離開商丘這個被貶之地，早日回到京城。第二首將惜別之情貫穿全詞首尾。楊柳這個最能代表分別不捨的意象貫穿全詞，神情黯然，表達了詞人對任職兩年的商丘，以及商丘的友人充滿了不捨之情。

晏殊這一次謫降，讓他感受到了宦海沉浮，這是他第一次被貶，他能做的就是隨遇而安，等待時機。在宋州時，常常與友人飲酒賦詩，比較著名的一首《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就創作於這個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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