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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寧願獨自親吻地板,也不願開口講一句話

2022-04-30由 書香成都官方賬號 發表于 畜牧業

小鵝的體溫是多少

簡媜是一位別具一格的臺灣女作家,以細膩、誠摯的筆觸描繪世間萬般情態,不懈追尋、摹寫著女性堅定的本我。

本文精選自她的代表作《女兒紅》,女性“出世”與“入世”的點點滴滴在她筆下呈現出驚人的高貴與壯麗——讓我們沉下心來體會。

她寧願獨自親吻地板,也不願開口講一句話

簡媜

,宜蘭冬山人,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當代散文名家,出版有《水問》《私房書》《胭脂盆地》等專書凡十集。思維清新而筆路沉著無滯礙,於修辭紀律中猶恣縱文法,自成一搖曳低昂,收放自如之現代風格。

01。

她寧願獨自親吻地板,也不願開口講一句話

親吻地板

她寧願獨自親吻地板,也不願開口講一句話

她被升為公關部經理那天,唯一的慶祝方式是,回家用“愛地潔”擦地板。

只開魚眼燈,地板昨天掃的,她提一桶水,裡頭摻翡翠綠的清潔液,跪在地上,從客廳大門一直往內擦拭。她有一套相當嚴謹的持家技術,所有家電用具與日常消費品的說明書都經過詳細分類歸在檔案夾裡。比如在醫藥類,可以找到枇杷膏與綜合維生素的正確服法;清潔類,會看到廚房魔術靈與玻璃穩潔的使用說明。她酷愛保留說明書並非用來指導生活,相反的,基於嘲諷,看看那些蠢蛋怎麼“說明”日常生活,她視之為形上層次的俘虜。昏黃的燈光照在潔淨的花紋大理石地磚上,閃著琥珀般的碎光,武滿徹的《秋意》中提琴協奏曲正在流動,彷彿從大理石縫湧出的甘泉。這就是不願請鐘點女傭的原因,誰也不能剝奪她跪伏在地板上慢慢擦拭的幸福感,再者,她懷疑對方比她的地板還髒。

她認為公關是最簡單也最讓她厭倦的事,不過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以便達到佛來佛斬、魔來魔斬的地步。今天下午,她對電話採訪的記者這麼說,因為嗅到對方前五句話中隱藏了對“公關”的質疑與敵意,她給了她想要的答案,只用三分鐘談公事,另外五分鐘換她提問,聽對方傾訴工作困境及私人生活,最後一分鐘提供幾個名單,讓她豐富採訪。然而,正在撰寫中的《公關新手補給站》一書,開宗明義第一句,她寫著:我熱愛公關甚於自己。

她捨得花錢招待朋友上高階餐廳,但從不邀請任何人到她的單身樓中樓。她提供的訊息是未婚與家人同住,就像今天告訴同事必須回家接受家人慶祝一般。她是善談、外向、活躍、積極的,正如她強迫植入自己腦中的那套記憶所表現的那樣,經由他人認定、折射回來後更加強那套記憶的完整性與牢固。

然而沒有人知道,她寧願在夜深人靜之時獨自親吻地板,也不願開口講一句話。

她寧願獨自親吻地板,也不願開口講一句話

02。

她寧願獨自親吻地板,也不願開口講一句話

溫泉鄉的歌手

她寧願獨自親吻地板,也不願開口講一句話

玻璃窗敞開著,風吹來塵沙,拍動百葉窗簾與辦公桌上零亂的檔案。她抬頭,看見都市的夜晚,具備跑江湖藝人般狐媚活力的夜每日凌遲她的感官。窗臺上那盆人面竹枯得不帶感情,竹葉捲成長針,像要戳破謊言。靠牆站著,那一排祝賀康復的花籃紛紛凋落了,她按時吃藥、做化學治療。

出院後,她開始眷戀塵世的氣味,以深情且無所欲求的心一點一滴補綴跟自己有關的事物。所以,當傳真機吐出一張短箋時,她立刻決定溫泉鄉之旅,就是今晚,永遠不要等待明天。

“想來就來,我都在。”仍是老句子。對不斷流徙的歌手而言,這種允諾太空洞了,但她相信她是以誠摯的心呼喚她而不是歌手的喉嚨。其實,這句話是她先說的。多年前,長久失去音訊後的某一個秋天,歌手突然在她面前出現,眼眶內藏著滄桑與一無所有的寒磣。她開車帶她到郊外,歌手蹲在山頭面向五節芒掩映的繁華城市,自顧自哭泣;她站在背後像個傻子替她翻好衣領、拍拍灰塵,囁嚅著:“我……我都在!”話沒說全,可她知道歌手聽懂了,不管邋遢於異國小鎮或在陌生酒館演唱老式情歌,這話像銀光閃燦的河面上的一條蠶絲,沒人看得見,但她們懂。

歌手教她唱英文歌,少女時代,她們翻過土丘坐在河岸唱,歌手說沒聽過這麼破的英文跟嗓子,乾脆泡水算了。許是貓爪似夏日陽光與蝶姜花的誘引,她們談論身體的秘密,忽然歌手提議互看,她直嚷著不要,往岸上爬;歌手拉下她,一秒鐘就好嘛!她們被莫名的興奮與好奇驅使,眼睛盯著對方,笑得既緊張又期待。她們只露出脖子,在水裡解釦,喊到三,一起站起來拉開上衣……陽光下無瑕的少女身體映入彼此心裡,在記憶中永恆。多少年來,透過她們身體的男人,恐怕沒有這種悸動吧!

客人冷清,她坐在鋼琴邊旋轉高椅上唱完最後一句,掌聲稀疏。歌手看見她進來,低頭向琴師說話,然後對著麥克風,用歷盡風沙的嗓子說:“我想念老朋友,第一個看過我身體的人,請你永遠不要離開我。”坐在底下的她不知道歌聲怎麼開始的,卻清清楚楚聽懂帶著滄桑之美的爵士歌手,慵懶地唱著:

It‘s easy to remember, but so hard to forget。

她寧願獨自親吻地板,也不願開口講一句話

03。

她寧願獨自親吻地板,也不願開口講一句話

溫泉鄉的歌手

她寧願獨自親吻地板,也不願開口講一句話

整個晚上,保持固定坐姿。手牽手推開小酒館的門,銅鈴喧譁。在挨窗的圓桌坐下,一對很黏的情人,酒保抬頭。鈴鐺叮叮咚。

靛藍桌布,深宮殘殿的顏色,硃紅桌墊上擱一隻霧灰色陶土小鵝,鵝背插一朵風乾豔玫瑰,蓓蕾像送入洞房途中忽然死了的新娘,完整的處女且來不及悲哀。

陶鵝朝窗,劃不出胭脂海,似紅海上一團鵝形灰霧,玫瑰沉浮,在霧中、胭脂海面及遼闊的死夜。她把鵝與玫瑰屍移到隔桌。伏特加,她說;玫瑰紅茶,他說。冬雨敲打玻璃窗,寒流開始巡夜。奇怪,冷酒喝下去變燙,熱茶反而變冷。他沉默。要喝一口酒嗎?不,茶很好。逐漸保持固定姿勢,眼睛朝牆壁,飛蛾般棲在鵝上,她斜睇,窺伺眼神變化,從鵝移開而後定在牆上幾幅油彩花卉,中世紀少女側影最後穿透牆壁進入記憶房間;烤火、晚餐、誦一首情詩給愛人聽,春夜畫眉鳥輕輕搖晃竹籠子就在屋簷下,詩有體溫。她喝酒,輕輕搖晃玻璃杯,六盞魚眼燈映入酒中,晃出細碎黃光,虛幻如寶石迷人。

她知道他進入的記憶房間她永遠進不去,卻悲哀地看到房間擺設,像站在透明窗前看到爐火吹噓晚餐的可口,優美詩句被聲音撫愛後化成飛舞的白羽鳥,多露水的春夜,與愛人在一起,兩個人的記憶在此時交纏,互相承諾一輩子隨時回到原點,再纏一次,再纏一次。她悲哀地發現自己站在記憶房間之外用力拍窗,拍打虛空而已,房裡人聽不到。她是笨重的肉軀,冠“情人”之名坐在小酒館喝烈酒的陌生女人。

酒杯內的燈影仍是六盞,寶石般幻影,沒有一盞引她進入自己的記憶房間。飲盡最後一口,薄刃劃喉。現在時間十二點,她斜睇,憐憫地。她看到他的過去,他的現在與未來也屬於過去,富麗堂皇的葬城。她輕輕笑起來。

手牽手推開小酒館的門,她決定成為他的另一間記憶,他會開始愛她;而她習慣撲殺記憶。銅鈴叮叮咚,叮叮咚。

她寧願獨自親吻地板,也不願開口講一句話

《女兒紅》

簡媜 著

臺海出版社

2019年4月

◎ 來源:選自《女兒紅》,圖源微博@藝術大觀、何多苓油畫作品專輯

◎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