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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讀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記》隨感

2021-06-11由 穿插游擊隊 發表于 畜牧業

悽神寒骨的下一句是什麼

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讀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記》隨感

人們通常認為,唐代散文家柳宗元(773—819)的“永州八記”是山水遊記的經典作品。所謂“遊記”,顧名思義,當因“遊”而為“記”,即對遊覽、旅行進行記錄的文章。但細讀“永州八記”,卻不難看到,柳宗元並非如尋常所說的因“遊”而“記”,而更多的是因“見”而“記”、因“得”而“記”,模山範水,別有寓意。

就像“賭石”一樣,天然生成的璞玉是否有幸成為精美絕倫的寶玉,有賴於識者的慧眼,有賴於良工的雕琢,還有賴於智者的“賦意”,柳宗元筆下的美景也都經過他的發現、創造和鑑賞。“永州八記”第三記《鈷鉧潭西小丘記》(《柳宗元集》卷二九,中華書局,1979,765—766頁),最後寫道:“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經由柳宗元靈心慧目的發現、創造和鑑賞,永州鈷鉧潭西一處樸實無華的小丘煥然一新,成為賞心悅目的美景,如此遭遇,豈非可喜可賀?

首先,在柳宗元的筆下,山水景物呈現為一種“發現之美”。像鈷鉧潭西小丘這樣一塊“貨而不售”的“棄地”,得以躋身為“大喜出自意外”的“異地”,需要有心者慧眼獨具的發現。明人茅坤評論道:“愚竊謂公與山川兩相遭,非子厚之困且久,不能以搜巖穴之奇;非巖穴之怪且幽,亦無以發子厚之文。”(《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二三)

對於主體而言,景物是客體。景物如西山、鈷鉧潭、小丘……都是人所習見,客觀存在的,而景物異於尋常的美則需要主體有意識的發現。元和四年(809),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的第五年,常常“入深林,窮回谿,幽泉怪石,無所不到”,於是“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這時候的西山諸景雖然存在,卻始終不為人知。直到九月二十八日,柳宗元“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柳宗元登山觀景後感慨道:“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為類”(《柳宗元集》卷二九《始得西山宴遊記》,762頁)。

十月初七日,柳宗元又發現了西山之西的鈷鉧潭以及鈷鉧潭西的小丘。正是因為主體的發現,使原本無知無識的山石被賦予了生機勃勃的生命,《鈷鉧潭西小丘記》寫道:“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突怒偃蹇”四字,用筆沉重,刻畫山石高聳的形狀和神態;“負土而出”的“出”字,簡潔地勾勒山石的頑強情狀;“爭為奇狀”的“爭”字,生動地描寫山石不甘埋沒的品格;像“牛馬之飲於溪”一樣“嶔然相累而下”,像“熊羆之登于山”一樣“衝然角列而上”,則形象地展示出山石的旺盛生命力。

小丘的山石原本僅僅是普普通通的山石,但是經由柳宗元審美之眼的發現和審美之筆的描寫,頓然煥發出勃然生機。在這一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沒有人美就沒有景美,景美全然是人美的移位和投射。正因為人美,所以柳宗元的審美之眼投注到鈷鉧潭之水,潭水蕩然有趣:“其顛委勢峻,蕩擊益暴,齧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然後徐行。”(《柳宗元集》卷二九《鈷鉧潭記》,764頁)投注到小石潭中的魚兒,魚兒欣然有神:“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柳宗元集》卷二九《至小丘西小石潭記》,767頁)

其次,在柳宗元的筆下,山水景物更呈現出一種“創造之美”。客體的景物固然原本就被賦予某種天然之美,然而這種“天生麗質”要麼被外物遮蔽,要麼未能盡情展露,因此往往必須經由主體的創造,才能完全展現其內在的美質。清初盧元昌說得好:“天欲洗出永州諸名勝,故謫公於此地。觀其窮一境,輒記一筆,千載下,知永州有鈷鉧、石渠、西山、石澗、袁家渴諸地者,皆公之力也。”(孫琮《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三引)

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讀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記》隨感

柳宗元登柳州蛾山詩圖

主體的創造,一方面是發掘景物被外物遮蔽的美的形態。《鈷鉧潭西小丘記》寫道,柳宗元售得小丘後,“即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為了彰顯景物之美,柳宗元與朋友一起,對小丘景緻進行了一番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加工,於是小丘被遮蔽的美的形態方得以呈現。

另一方面,主體的創造還在於重構景物天然潛在的美的內質。文章寫道,經過柳宗元等人的努力後,“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嘉木”“美竹”“奇石”,這是客體景物天然潛在的美質;而“立”“露”“顯”,則是由主體創造而成的美質的顯露。

作為美景的創造者,柳宗元非常擅長髮掘與重構景物的天然美質。如《鈷鉧潭記》寫道:“則崇其臺,延其檻,行其泉於高者而墜之潭”,於是成為“有聲潀然,尤與中秋觀月為宜,於以見天之高,氣之迥”的美景(《柳宗元集》卷二九,764頁)。《石渠記》寫道,從“州牧得之”石渠後,“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而盈”(同上,770頁)。

再次,柳宗元筆下的山水景物還呈現出一種別出心裁的“鑑賞之美”。柳宗元說:“餘既委廢於世,恆得與是山水為伍”(《柳宗元集》卷二四《陪永州崔使君遊宴南池序》,641頁),可見他是有意識地將客體景物視同知己的,善於從山水景物中“讀”出自身的情感之美、心靈之美、人格之美。

柳宗元明確地認識到:“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於空山矣。”(《柳宗元集》卷二七《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730頁)景物之美正是藉助於鑑賞者,才得以彰顯。因此,只有當主體“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始得西山宴遊記》)時,主體人格與客體景物才能融為一體,客體景物之美映襯主體人格,主體人格之心投射客體景物,二者交相增輝,相互“增殖”,從而構成富有意味的“異地”。

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記》寫道,縱目所及,在這一富有意味的“異地”之中,小丘之外的景物紛至沓來,愉悅快樂地呈現其秀美的姿態:“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鑑賞者的眼光大大地擴充套件了小丘周邊的美景,使小丘的“發現之美”與“創造之美”得以向天地宇宙“擴容”。

同時,在這富有意味的“異地”之中,更有人與自然的對話與交流。文章寫道:“枕蓆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舉目所見是清澈明淨的溪流,盈耳所聞乃叮咚作響的水聲,洗滌精神的是“悠然而虛”的高山、天空與浮雲,撫慰靈魂的是“淵然而靜”的嘉木、美竹與奇石。

由此一來,山水景物之美便躍升為一種有靈魂、有精神、有人格的美。景物的靈魂、精神與人格,不僅表現為山、雲、溪、鳥獸等得以“擬人化”,盡情地向鑑賞者展露其美貌——“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更表現為人的目、耳、神、心,即人的全身心得以外溢、外移,成為“清泠之狀”“瀯瀯之聲”等可以觸控而及的景物的狀貌,更成為“悠然而虛者”“淵然而靜者”等有待體悟而及的情態。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近人章士釗認為柳文寫景是“虛摹”,即主觀想象之景,“神到,非虛摹無由得神”(《柳文指要》卷二九,中華書局,1971)。

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讀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記》隨感

柳宗元遣懷詩圖

而且,在精神世界極其豐富的柳宗元看來,不同景物的鑑賞還可以激發鑑賞者不同的感受,從而適合於不同的情境和心境。例如與小丘同時發現的鈷鉧潭和小石潭,就激發起柳宗元全然不同的感受。鈷鉧潭的美景使他樂觀曠達——“尤與中秋觀月為宜,於以見天之高,氣之迥。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鈷鉧潭記》)而小石潭的美景則讓他淒寒幽愴——“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悽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鈷鉧潭西小丘記》最後寫道:“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的確,經由柳宗元的發現、創造和鑑賞,平凡樸質、默默無聞甚至遭致棄置的鈷鉧潭西一小丘,完全改變了它的命運。屈居偏僻之地的“茲丘”,經由柳宗元神來之筆,不但呈現出不同尋常的美質,而且建構了超脫凡塵的境界,更隱寓了難以言表的苦衷。於是“茲丘”成為“茲人”的形象寫照和生動象徵。宋人洪邁評論道:“士之處世,遇與不遇,其亦如是哉!”(《容齋三筆》卷九“鈷鉧滄浪”條,中華書局,2005)清人何焯說:“茲丘猶有遭,逐客所以羨而賀也。言表殊不自得耳。”(《義門讀書記》卷三六《河東集》,中華書局,1987)

而一旦柳宗元將“茲丘”不同尋常的遭際“書於石”,“茲丘”的生命更得以不朽與永久。一代又一代的讀者閱讀《鈷鉧潭西小丘記》,“茲丘”的生命就得以延續,得以永存,“茲丘之遭”的際遇也因此積澱成為傳承久遠的精神。清過珙說:“使茲丘不遇柳州,特頑土耳。今此文常在,則此丘不朽,曰‘可賀’,誠可賀也。”(《古文評註》卷七)

附錄從略。

——本文刊於《文史知識》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