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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太洋——鸚鵡之夢與提線木偶

2022-01-20由 中國數字科技館 發表于 畜牧業

研缽哪裡有賣

藤井太洋——鸚鵡之夢與提線木偶

文/【日】藤井太洋 譯/田田 圖/元哲

1

“你就不能做得再好點兒嗎?!”

伴隨著“啾”的一聲啟動音,飛美神奈那尖銳的嗓音在客廳中響起。我剛把晚飯用過的餐具放進洗碗機,她便瞅準了時機似的問我:“山科,巴德魯怎麼是這樣的啊?”

“什麼‘這樣的’?”問出這句話後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唉,老毛病又犯了。

明明只需思考片刻便能做出準確的回答,我卻總是像是怕話頭兒斷了似的不經思考就立即迴應。在對方的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之前,我總會極力做出一副 “我在聽”的樣子;或者為了避免對方認為我反應遲鈍而不自覺地鸚鵡學舌。

但這次和我說話的,是與我同居了五年之久的飛美。明明如今我已不必在她面前裝模作樣,也沒有改變我們二人關係的想法。

可我還是鸚鵡學舌般地重複了她的話,都怪她面前那個孩子般大小的白色機器人——巴德魯。

2015年,奧運會在日本東京舉辦。那時,市場佔有率位列全國第三的手機制造商“軟銀”開始在其天才經理的率領下銷售這種名叫“巴德魯”的機器人。直到三年前的殘奧會結束為止,引導外國遊客的巴德魯還遍佈整個東京。可任務完成後,如今它們就只能在公司的倉庫裡堆積成山。

現在,只要是與IT界稍微沾邊的人,都能以低廉的價格買走那些貼著快餐連鎖店、超市以及手機公司商標的巴德魯。

我是用五萬日元買到巴德魯的。

在工程師朋友發給我的照片裡,腦袋低垂的巴德魯身上沒有一點兒傷痕,底盤的全方位滾輪也完好無損,以前應該是在室內使用的。那時我剛剛從一家公司離職,距去下一家公司上班還要等兩個月的時間,正是休閒娛樂的好時候。所以我花了五萬日元,從他那裡買下了這個二手巴德魯。

所幸,我住的地方足夠大。

從下北澤站步行五分鐘便可到達我所在的住宅區。那裡的每一幢屋子都是為五人合住設計的,內有近五十平方大的客廳和五間臥室。而我家只住了我和飛美兩人,多一個佔地辦公椅大小的機器人在屋裡轉來轉去也不算什麼。

只是,人形物體的存在感超出了我的想象。

充電時腦袋低垂的樣子倒還好,充好電後昂首挺胸的巴德魯總是會吸引我的注意力。它會發出一種像是在說“我在這裡”的訊號,讓人想要無視都難。

就算只是看到隱約的影子,我還是能夠感覺到巴德魯的“存在”。

這下麻煩了……準備晚餐時,我一直在思考該如何向飛美解釋巴德魯的事。

然而,飛美回到家後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

“我能玩玩兒嗎?”她說著從包裡取出膝上型電腦,用放在沙發上的行動硬碟給巴德魯裝上了程式設計器。

飛美對巴德魯進行了簡單除錯後,才換回平時穿的家居服,好像準備精心調教它一番。但現在,她似乎遇到了什麼難題。

飛美的視線越過電腦直直地射向我。她沒戴隱形眼鏡,一副大大的眼鏡架在鼻樑上,讓她的目光顯得很兇。而我有別於日常的方式講話,更是往她的怒火上澆了油。

“你應該知道的吧?看哪,就這個!”

飛美彎曲拇指敲擊鍵盤,我猜那是控制巴德魯動作起止的空格鍵。如我所料,短暫的停頓後,巴德魯抬起手來放在胸口,彎腰鞠了一躬。它胸前的揚聲器傳出了合成人聲:“歡迎回家,我的主人。”

一個頗具管家風度的行禮。

位於巴德魯眼睛上半部分的LED燈已經熄滅,使它看起來彷彿正雙目低垂——飛美已經相當熟悉巴德魯的操控。巴德魯的眼睛由研缽狀的白色凹槽和固定其中的眼珠組成,沒有眼皮。如果想讓它眨眼,就只能閃爍固定在眼白內的LED燈。

“我還以為你教了它什麼呢,原來就是行禮啊!你要是喜歡,我在開始新工作之前每天都可以對你做。”

“山科為我行禮?還是算了吧。”

識別到我的聲音後,巴德魯準備轉向我。這時,飛美再次敲擊鍵盤,讓巴德魯又行了一禮。動作還算優雅。

“不是挺好的嗎?編得不錯啊。”

“這倒沒錯。和奧運會之前相比,程式設計器的效能提高了,巴德魯的動作和聲音也自然了許多。但問題是,它的動作不夠乾脆利落。”

“動作中沒有停頓對吧?”

“是啊,沒有停頓。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巴德魯的手臂和手指是由纜繩牽引的。”

飛美做了一個深呼吸,“小保呀。”

飛美用“保”字來稱呼我是一個不祥之兆。直接叫名字倒沒什麼,要是她叫我“小保醬”,那還是趁早逃跑比較好。五年來同住一個屋簷下,這點事情我早已心知肚明。

“對不起!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飛美想要問的是,為什麼人們會做出這樣的設計,為什麼要用纜繩來牽引機器人的手,對不對?”

飛美這才點了點頭。

為巴德魯的手臂提供動力的馬達藏在它肱二頭肌的位置上。馬達透過纏放纜繩,使它的手臂和手指彎曲。

當巴德魯需要伸展手臂時,馬達就會放開纜繩,透過肘關節處的彈簧使手臂伸展。而巴德魯的手指裡連彈簧都沒有,它之所以能伸直手指,靠的完全是整塊的長直塑膠的復原力。

這種設計的成本低得驚人。

巴德魯的手指無法獨立活動。當馬達牽引一根纜繩,巧設於手部的滑輪便會使它的手指從小指開始順次彎曲。因此,巴德魯能夠自己做出“石頭”和“布”。如果在握拳途中擋住它的食指和中指,便能讓它比畫出“剪刀”。但無論如何,它都不可能做出“OK”的手勢。

巴德魯的這種設計讓我深受觸動。這樣一來,算上手臂的轉動,所需的馬達也只有三個。與各個關節都裝有馬達的日本機器人和液壓驅動的美國人形機器人比起來,巴德魯的造價相當低廉。

不知為何,日本人總愛給機器人的每一個關節都裝上馬達。且不談專業機器人設計師怎麼想,僅從發表在各大插畫網站上的機器人插畫來看,畫師們無一例外會在機器人的肘部或肩部畫上馬達。

更有趣的是美國人,他們的機器人幾乎全靠液壓驅動——在機器人的心臟處安裝強有力的液壓泵和液壓缸,透過高壓油液流經全身的導管傳遞力量。這種機器人不會在肘部和腳踝處出現多餘的膨脹,而是會附帶一些導管和活塞。

巴德魯的設計理念與以上兩種都截然不同。

雖然說巴德魯的開發和銷售權目前掌握在日本手機制造商“軟銀”手裡。但實際上,它最早的發明者是法國機器人工學家拉斐爾·德·努。我曾在拉斐爾的部落格裡看過一組的照片,拍的是他收藏的提線木偶。這些提線木偶全都掛在他位於巴黎瑪萊區的工作室裡。

廉價又安全的機器人——面對“軟銀”提出的這項要求,拉斐爾一定是從提線木偶中獲得了靈感,並以它們為原型設計出巴德魯的。

正是這種設計激怒了飛美,也讓我有所困擾。

飛美噘起嘴說:“我當然知道它的構造。就是手指內側那些白色的纜繩讓它彎曲手指的吧?手臂和肩膀也一樣。”

“沒錯。兩隻手都是靠纜繩牽引的。”

“可這纜繩是布做的。為什麼不用金屬絲呢?”

其實嚴格來講,布繩裡也織有金屬絲。但飛美問得確實不錯。而注意到這種設計時,身為工程師的我,真是對拉斐爾心生嫉妒。

“你看,”我把食指放在了巴德魯的手肘內側,“現在,要是巴德魯彎曲手臂,會發生什麼?”

“唔……啊,原來如此!它無法彎到底!”

“沒錯,巴德魯彎曲手臂的力量不足以把我的手指碾碎。就是出於這種安全考慮。如果把布繩換作沒有伸縮性的金屬絲,再配上壓力感測器,雖然機器人還是會在夾到堅硬異物時被迫停止動作,但終究不能把它放在有孩子的地方吧?”

“欸!那……”

飛美睜圓了雙眼,不知道是否是與我關注到了同一件事。我又繼續道:“也正因為這項安全設計,巴德魯不能握住任何東西。它的手臂僅僅是為了擺姿勢和做手勢而存在的。說白了,它就是一臺透過語言、胸前的顯示屏和手臂動作來對外界聲音做出反應的計算機。”

“原來是這樣。”飛美展開了巴德魯那無害小小手指,“也就是說,它是一個被做成人形的智慧揚聲器?”

“差不多吧。不同的是它可以來回走動,還能在發出聲音前對人類加以識別。你讓它說‘歡迎回家’是對的,它就該這樣用。它還可以識別出特定的人。讓它在識別到你的時候說‘飛美神奈小姐,歡迎回家’怎麼樣?”

“名字什麼的還是算了吧……啊!”

“怎麼了?”

“巴德魯的名字怎麼辦?起了名字的話我會對它產生感情的。”

我不禁苦笑,回想起了朋友發給我的那張巴德魯在倉庫裡的照片。

狹小的倉庫裡堆積著大量的巴德魯,它們一個個彎著腰,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前,顯得絕望而頹廢,簡直像是在說“我已經不行了”。當然,這並非巴德魯因被人類拋棄而如此作態,這只是設計者拉斐爾·德·努設定的切斷電源時的預設姿勢。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對這位素未謀面的拉斐爾有了一定的瞭解——他是想讓切斷電源時的巴德魯看上去楚楚可憐。

無論這是出於對機器人的迷戀,還是出於他古怪的性情,我都不願意上他的當。

思考片刻後,我搖搖頭說:“直接叫巴德魯就行了。話說回來,飛美是在什麼地方用過巴德魯嗎?”

“在手機專賣店裡。那時巴德魯才剛剛上市,手機店的老闆為了把店鋪偽裝成“軟銀”官方店鋪買了一個,我就順手摸了兩下。還有一次是在證券公司iFund的前臺,人們用巴德魯胸前的螢幕播放幻燈片,並讓它對顧客們行禮問好。這種巴德魯我在那之後也遇到過好幾次。”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對它這麼熟悉。”

“還行吧。不過,奧運會之後我就再沒見過巴德魯了。這次再見,我在想它能不能為我們公司正在做的機器人提供啟發。”

“機器人?”

飛美目前任職的公司名叫美味美,是一家為餐飲界製作電子產品的公司。餐廳桌子上的觸屏介面、食客點單用的自助點餐機、咖啡攤位用的收款機,都屬於他們的研發物件。可他們什麼時候做過機器人?我歪頭表示疑惑。

飛美舉起手機,把上面的照片展示給我看,“我沒和你說過嗎?是端菜機器人。我想要在那東西上面搞點兒花樣。”

“‘搞點兒花樣’?”

“又來了,鸚鵡學舌。”飛美皺起了眉頭。

“對不起!可……那是你的工作嗎?”

在機器人身上“搞花樣”不應該是飛美的工作。

飛美是一名職業的總務人員,她會被投資人派到風險企業,為手持億萬資金卻漂泊不定的創業者尋找辦公地點、教他們勞動基準法、幫他們聯絡律師和稅務師、採購影印機和飲水機……在輔佐新公司挺過最為艱難的前三個月到半年之後,飛美會把總務工作轉交給已經成長起來的員工,投身下一家風險企業。

因此,她也被稱為讓新企業成功起步的創業輔佐人。

而我的職業也與計算機有些關聯。當今的創業者或多或少都懂點IT,還有不少公司把知名企業的CTO招攬到自己門下當經理。所以,即便不依靠外界的幫助,新公司也大多可以獨立完成基礎資訊裝置的裝配。唯一的問題在於,創業者們該乾的不是這些誰做都一樣的基層瑣事。一心想要把兩億日元的資產變成二百億的企業家們,是沒有閒工夫去設定無線網、採購電腦、租借伺服器的。

飛美負責在數月之內輔佐新手團體建立公司,我則負責為新公司裝配基礎資訊裝置,因此我們二人的收入都相當可觀。而且,我們不必忠誠於某個企業或某個企業家。所以對於飛美為端菜機器人大傷腦筋這件事,我感到十分意外。

“有什麼問題嗎?”飛美嘴角擠出一個微笑,眼裡卻沒有絲毫笑意,“就在最近,美味美公司收購了一家東北的公司。根據投資方的評估和調查,照片裡的這種機器人估計會被淘汰。再不想想辦法,我們就只能將它們賠本拋售了。”

“這種機器人叫什麼?”

“四輪。”

“真俗氣!它們耗價多少?”

“一共做了五百臺,算上超支的部分花了兩千萬日元左右。”

“如果就此收手的話還不算太多,就讓這筆賬永遠塵封在賬本里吧。”

“那可是公家的錢!東北大學的老師們把科研經費都投進去了。扔掉機器人倒也不是不行,但總得有個像樣的解釋。”

“唉……那我還真得好好看看。”

我接過飛美的手機,看了看裡面的照片和影片。

端菜機器人四輪是一個可以自行移動的搬運機器。它不像巴德魯那樣擁有人形,高度只到人的腰部,頂面用來放置需要搬運的菜餚。透過操作觸屏下達指令後,四輪便會向著特定的餐桌移動。

只看影片的話,四輪的設計似乎還不錯。它內部的感測器能與餐廳內的攝像頭聯動,能有效地避免與人相撞。由於使用範圍相對狹小,四輪的輪子也和巴德魯一樣,可以全方位轉動。這樣一來,它在轉向時便不需要佔用多餘的空間。

除此之外,四輪還能對特定的人加以識別,從而跟在指定的服務員身後搬運菜餚。看著一個個跟在服務員的身後、端著飯菜穿行於嘈雜餐飲區的四輪,我竟有些莫名感動。

“做得挺棒的啊!美味美不能直接使用它嗎?你們的客戶裡應該也有做美食廣場的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可不知為什麼,人們總是覺得四輪會撞到自己,併為此抱怨連連。”

“那四輪在實際工作中有撞到過人嗎?”

飛美搖了搖頭。由於配備了多重規避撞擊系統,四輪從未在實際工作中與人相撞,更沒有打翻過飯菜。三個月裡,二百個在實體店工作的機器人沒有撞到過人一次——單從這一點來看,四輪比真人服務員優秀得多。

“所以是心理作用嘍。”

這就難辦了。得想辦法讓人們打心裡把這個穿行在餐廳裡的箱子當作社會的一員,接受它才行。

“至少能讓人一眼就看出它的行進方向吧。”

“就像巴德魯那樣?”話音剛落,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飛美也把目光投向了巴德魯。她似乎和我有了相同的答案,眼睛在鏡片後面閃著光芒。

“山科,這個巴德魯是多少錢買的?”

“五萬日元。四輪一共有多少臺?”

“五百臺。山科的那位朋友有這麼多巴德魯嗎?”

我點頭後,飛美立刻敲打起了鍵盤。

連鉛筆都握不住的巴德魯並非一無是處,它最能勝任的工作就是釋放存在感。

讓巴德魯去為端菜機器人四輪帶路——美味美公司旋即採納了這個提議。

最終,我也因此成了美味美公司的一員。

2

“啾——”

巴德魯發出了啟動音。我從桌上抬起頭,只見飛美正夾著公文包和膝上型電腦,用中指敲我敞開的門。

“佔用你一點兒時間可以嗎?”

還沒等我同意,巴德魯就早已上前對飛美表示迎接,它移動時發出的腳步聲很像拖鞋踩在地板上。

“飛美小姐,歡迎光臨。”

它的聲音已經與市面上賣的巴德魯大不相同。圓潤細膩,與人聲難分真假。

除了胸前那道橙色的斜線和印在腰間的美味美的商標,巴德魯的外形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它的內部結構也沒有什麼大改變,但現在迎接飛美的已經是美味美公司定製的“巴德魯Ⅱ號”了。

“巴德魯Ⅱ號”的CPU由原來的四核增加到了十六核,儲存系統也換成了能與商務計算機媲美的32GB的RAM和2TB的高速SSD。它的通訊系統採用的是最新的5G網路和頻寬100GB的無線網,且完全符合IEEE802。11nx的區域網標準。一次充電後可以持續工作6小時。

“軟銀”的機器人部門表示,他們並非刻意要為“巴德魯Ⅱ號”賦予如此強大的效能。但2015年奧運會時用在巴德魯身上的CPU、儲存器和電池現在已經很難找到了,用現有的東西代替它們後,機器人的效能自然就提高了。至少合成人聲好聽了很多。

然而,我們對“軟銀”提出的改良要求並不包含這些。

我們的改良要求之一,是把固定在巴德魯胸前的那個顯示屏換成可以拆卸的。

這個要求似乎也在“軟銀”的考慮範圍之內,得到了他們的積極響應。固定顯示屏在發售之初就已經顯得過時了,奧運會期間收到了不少差評。

我們提出的另一個要求是為巴德魯安裝能模擬腳步聲的揚聲器。美味美公司定製的“巴德魯Ⅱ號”透過其全方位車輪與外部環境相互作用,可以發出“啪嗒啪嗒”“吧嗒吧嗒”和“咚咚咚咚”等腳步聲。本就不會弄傷人類的巴德魯在有了腳步聲以後,就連小孩子也沒有撞到過。

提升基本效能、更換胸前的顯示屏、新增腳步聲——對這三點進行改良之後,“巴德魯Ⅱ號”與四輪的組合變得一舉暢銷起來。

四個月裡,美味美公司賣給美食廣場和商場的“巴德魯+四輪”組合達到了近兩萬套。“巴德魯Ⅱ號”那畫著鮮豔橙色條紋的身影在各大商場都隨處可見。引進“巴德魯Ⅱ號”的商店大多是無店員商店,由於此舉並沒有搶走人類服務員的工作,我們的推廣阻力少了很多。

美味美公司成功為人形機器人找到了新的定位,各方面的投資紛至沓來。提案發起人飛美從總務人員一躍升任機器人部門的總經理。

再也沒有人把美味美僅僅看作餐飲軟體製作公司了。現在,美味美公司接到的業務請求全都與巴德魯有關。而其中的大多數,都是想讓巴德魯與其他工業機器人結伴工作。比如讓巴德魯走在電動輪椅前,為之保駕護航,或是讓它為站臺上的清潔機器人警戒開路等等。

就算一個機器人長得像個帶輪胎的鐵桶,只要可愛的巴德魯站在它身邊,人們就會放下心來。

巴德魯的製造商“軟銀”也開始將巴德魯相關業務介紹給美味美公司,在背後運籌帷幄的飛美面對紛繁冗雜的業務,總是從容不迫、處理得當。美味美公司的投資財團也對她給予了高度評價。

作為一名技術人員,我的任務是提高巴德魯的效能。但實際上,我工作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和飛美一起探討如何更好地滿足客戶的需求。

飛美今天來大概也是為了這件事。

飛美摸了摸巴德魯的腦袋,把一個信封袋放到茶几上,上面印著日本最大汽車生產商的商標,其總部位於愛知縣。

“你看過郵件了嗎?司機人偶的那件事。”

我從書桌前站起,向飛美身邊的巴德魯命令道:“巴德魯,去倒點兒咖啡來。”

“遵命。”巴德魯回答後,伴著腳步聲離開了房間。

把飛美讓進沙發後,我來到她的對面坐下。

“還沒看,是什麼事?”

“他們想在年底之前拿到二十萬個只有上半身的巴德魯。”

“二十萬個?”我先是重複了一遍飛美話中的數字,然後接著說,“沒問題的。但如果是這個數量的話,就不能從‘軟銀’直接定製,而要進行特許生產了。我會安排深圳的工廠去完成的。年底之前時間還算充裕。”

飛美嘆了口氣,笑道:“山科,先回應再思考的這個毛病你還是注意點兒好。”

“啊,我又鸚鵡學舌了……”我撓撓頭,然後問,“對了,只有上半身的巴德魯要用在哪裡?”

“坐在自動駕駛車的駕駛席上。比如卡車、公交車、計程車之類的。當然制服也必須要一起做。”

“那也來得及。只是這個想法……”

沒等我說完,飛美就從信封袋裡抽出了一份眼熟的策劃書。

“沒錯,這個創意的原型就是你寫的策劃書。那邊的技術部門不知什麼時候把它當作自己的創意用了。你要是生氣,完全可以起訴他們。”

我看了一遍策劃書,搖了搖頭。“算了,就這樣吧。與其在尚未成形的風險企業發起提案,還不如讓這種大型企業去做。這樣我們還能掙到更多的錢。”

“你能這麼想就太好了!僅僅是預付款我們就能收到六百二十億。保守估計,今後每月的銷售額將達到八十億。”

“這麼棒!”

在我讀策劃書的時候,巴德魯領著四輪走進了屋,四輪上面放著兩個熱氣騰騰的紙杯。巴德魯往返茶水間的時間出奇地短,這背後自有其原因:有另外一個巴德魯始終在茶水間待命。

辦公室裡的巴德魯會把我的聲音轉換成“需要咖啡”的指令,然後把辦公室設定為目的地,再將這條指令傳送給公司裡的每一個巴德魯。當然,辦公室裡的人數已經用它的攝像頭數清。

“把兩杯咖啡端到六層的十五號辦公室。”——接到這個指令的巴德魯中離咖啡最近的,即在茶水間附近待命的巴德魯便會做出反應。它會請求附近的員工倒兩杯咖啡放到四輪身上,然後送到我的辦公室。從辦公室出去的那個巴德魯則徑直回到了充電間待命。

這整個過程有點兒像在變戲法。營造有別於實際過程的表面效果——這種靈活應用機器人的案例,對於每一個來訪美味美的客戶都有著一定的教育意義。

不少客戶都對美味美公司的周到服務深表感動。但如果知道了有巴德魯在茶水間待命,人們對它的期望一定會減少很多。但不管怎樣,透過結合外部環境,簡潔明瞭地完成任務才是最重要的。

“謝謝。”飛美從四輪降到沙發高度的托盤上取下咖啡。

“不客氣。”巴德魯演示起飛美為它安裝的回禮程式。

“還是要謝謝你。”飛美摸了摸巴德魯的腦袋。

“謝謝你巴德魯,你能和飛美說說話嗎?”

巴德魯看了一眼飛美的臉,然後開口道:“飛美總經理,您吃過飯了嗎?”

“這又是什麼鬼把戲?”飛美問。

“我編了簡單的對話程式,試試和它說話吧。你吃過飯了嗎?”

如果能夠與人類對答如流,巴德魯的市場前景絕對會變得更加廣闊。我和飛美都一直堅信這一點。目前為止,巴德魯已經可以把人的聲音轉成文字,並從人們的語氣和表情判斷其情緒,但卻始終沒能突破對話這道檻。

它能說的只有人們事先寫好的臺詞。

基本效能得到提高後,巴德魯已經可以從人類高語速的會話中提取關鍵詞,並朗讀出程式篩選出的單詞。所以,只要有特定的情景,巴德魯完全可以根據指令碼完成對話。

歡迎光臨。

請問您有何貴幹?

請看這裡顯示的畫面。

如有問題我可以幫您聯絡工作人員。

請稍等。

您是在等待停車券嗎……

但我們不可能為所有的情景編寫的指令碼。

業餘時間裡,我一直在摸索讓巴德魯與人對話的方法,但種種嘗試都不盡如人意。我曾測試過SNS裡的人工智慧軟體,但得到的對話還是不夠自然。若是真心想做對話機器人,與某所大學合作研發或許是個好辦法。但即便那樣,如果不事先明確研究方向,我們提供的經費最後也只能打水漂。

於是,我決定嘗試一條新的思路。

“很遺憾,我已經吃過了。”

飛美話音剛落,巴德魯就在恰好的時機接話道:“是嗎,您吃的什麼?”

“對面的那家溫迪漢堡。”

“哦,是溫迪漢堡呀?好吃嗎?”

“一般般吧。”

“哦,一般般呀?有沒有什麼優點呢?”

“生菜還不錯。”

“哦,生菜還不錯呀?您喜歡生菜嗎?”

“嗯,我愛吃蔬菜。有一次我在舊金山吃漢堡,裡面夾的蔬菜鮮美極了。沒想到日本也有這麼香甜的生菜。”

“您喜歡舊金山嗎?”

“喜歡。”

“是嗎,您喜歡舊金山的哪一點呢?”

“嗯……”飛美一時答不上來,就衝巴德魯揮了揮手。美味美公司的巴德魯會在看到“再見”的手勢時停止說話——這個設定是由飛美最初提議,我負責安裝的。

只見巴德魯晃了晃上身,發出“唔”的一聲,像是在表示遺憾。“飛美總經理,下次記得和我講講舊金山的事。再見!”巴德魯先是向後退了大約三十釐米,然後領著四輪離開了辦公室。

“怎麼樣?”

“不可思議!”

“隨便從公司裡抓來一個巴德魯,只要提起剛才的話,它就會陪你聊有關舊金山的事!如果把相應的照片分享到公共資料夾裡,巴德魯就會對照片提問。要是你把上次去舊金山出差時的照片傳上去,它或許會問你喜不喜歡金門大橋。”

“你到底對巴德魯做了什麼?”

“教它鸚鵡學舌。”

飛美斷然搖頭道:“它剛剛絕不僅僅是鸚鵡學舌!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控制它。這是實現了人工智慧?”

飛美的聲音裡滿含期待。如果剛才的對話是靠人工智慧技術實現的,我們能得到的投資絕對是以十億為單位的。我和飛美在投資者的手下協助創業多年,最清楚流行詞彙的力量有多麼強大。

“很遺憾,”我搖搖頭說,“它不是人工智慧。剛才的應答完全是靠傳統的程式完成的。”

“但巴德魯確實在與我對話,而且反應速度很快!”

“說話的一直都是飛美。巴德魯只是聽了你的話,並對其中的關鍵詞進行了提問而已。”

我掰著手指數道:“怎麼樣、你喜歡嗎、喜歡哪裡、有沒有什麼優點——我為巴德魯輸入了很多這樣提問模式,然後讓它對聽到的關鍵詞進行分類,比如場所、商品、人名等等。最後,再讓它根據關鍵詞的分屬性選擇問題即可。這種設計的關鍵就在於反應速度,這個飛美也注意到了。從人聲的輸入到應答的輸出需要等待一段時間,而我要做的就是將這段時間儘可能地縮短。”

“你是怎麼做到的?”

“聽到一個詞就往伺服器裡輸入一個詞,直到對方停嘴為止。然後再根據關鍵詞的屬性進行提問。比如‘你喜歡漢堡嗎’。”

“也就是說,它並不需要聽我把話說完?”

“沒錯。人不也是這樣嗎?”我把手放在胸口,上身前傾,“至少我就是!你還常常因此生我的氣,說我是在敷衍。”

“可是……”

“人們往往會在適當的時候搭腔,追問關鍵詞以作確認,接著才開始說自己要說的。但巴德魯不會有自己想要說的東西,所以一旦對話開始,它就會接連不斷地追問下去。”

飛美像是憋著什麼話想說。她靠在沙發上,一手托腮陷入了沉默。大概是在思考我的話和剛才與巴德魯對話的事。

巴德魯和四輪送來的咖啡已經不冒熱氣了。

“剛才……”飛美終於開口了,“我們接到了一個來自醫院的請求。”

“醫院?”

“是的。請求本身和巴德魯無關,他們想問的是能不能讓四輪跟在看護人後面搬運藥品。”

“你說‘看護人’?”

飛美的面容緊繃起來:“抱歉,我沒說清楚。發來請求的其實是一家痴呆症患者收容所。”

“痴呆症?那……”我說,“飛美剛才是不是在想,會鸚鵡學舌的巴德魯或許可以用來陪痴呆患者聊天?”

“我不認為它僅僅是在鸚鵡學舌。”

“這樣做真的好嗎?”

“欸?”飛美不解地把頭歪向一邊,動作中帶著一絲遲疑。

顯然,她也注意到了同樣的問題。

我說:“我自己也覺得這個程式做得很好。”

毫無疑問,巴德魯可以很好地服務於人。它可以和人類持續對話好幾個小時,從天花亂墜的長篇大論中提取出上萬個關鍵詞。就連剛剛那個初級版的小程式,也能讓巴德魯對談話中出現的高頻詞彙提出問題。比如:你喜歡紫薇花啊?

巴德魯還能把相鄰的關鍵詞融入對話。比如:請跟我講講紫薇花和奈美小姐的事吧。

巴德魯從不畏縮。即使得不到回答,它也依然會以高度集中的精力去面對患者,嘗試新的提問方式。比如:你喜歡奈美小姐嗎?

一旦患者對什麼話題來了興致,回答了巴德魯的問話,便證明他們的內心有所觸動。說不好,這真的能使他們的病情惡化得慢一些。理論上講,這樣做沒有任何壞處,只是……

“巴德魯沒有心,對它說話與對牆說話沒有區別。但如果把它當作聊天物件,人們就會誤以為它們擁有感情。這樣做真的好嗎?”

“的確存在這個問題。所以你拒絕把巴德魯展示給收容所嘍?要知道,巴德魯早晚有一天會擁有對話能力。那時如果收容所再提出請求,我們總不能不賣給他們吧?”

“那倒也是。”

我們陷入了沉默。

一陣腳步聲從敞開的門外傳來,像是什麼人踩著拖鞋走過。那聲音響過幾下後,飛美終於開口道:“我認為只要我們‘不忘惡’就好。”

“好啊,跟谷歌一樣。”

谷歌——那個用“檢索”二字覆蓋網路空間的企業,曾把“不作惡”當成自己的座右銘。這句話也幾乎感染著當今所有的網路從業者。

“我們把巴德魯的聊天方式和產品名結合起來吧?”

“好啊,比如說?”

“‘鸚鵡程式’怎麼樣?巴德魯沒有心,讓我們永遠銘記這一點。就這麼定了!”飛美說完站起身,走出了辦公室。

然而事實很快顛覆了我的預期。

3

產品展示會被我們搞成了試驗現場。

病床上的五名患者與巴德魯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對床邊的白色機器人說話。這種狀況我們早有預料。最後,是一位身形嬌小的看護人化解了困境。

看護人讓巴德魯在護士站待命,等待患者的傳喚。過了大約二十分鐘,一位患者開始呼叫幫助。聽到傳喚後,看護人帶著巴德魯一起來到了患者的病房。

“來得真慢啊。”呼叫幫助的患者對巴德魯說話了。

“讓您久等了,吉住先生。”巴德魯說著站到了看護人的身側,“請問您需要什麼幫助?”

“你是誰?”

“我叫西法爾。”

“西法爾”在印度語裡是“零”的意思。這家收容所的看護人大多數來自印度,因此我們也用印度語為巴德魯編了序號。

“西法爾,你好。”

鸚鵡學舌開始了。“你好。這花真漂亮,是向日葵還是蒲公英?”巴德魯指著掛在牆上的畫說。

其實,它只是對攝像頭拍到的東西進行了影象識別,然後將識別到的影象轉換成了語言。

“都有點兒像……”患者笑著說,“我本來是想畫蒲公英的。”

“你喜歡蒲公英嗎?”

“非常喜歡。”

“你為什麼喜歡蒲公英呢?”

“因為它是春天開的花……”

晚飯前的兩個小時,這名患者一直在和巴德魯聊天。不一會兒,津津有味地旁觀這一過程的另一名患者也叫來了看護人,與她帶來的巴德魯攀談起來。每一名患者都與巴德魯展開了不同的對話。

“為什麼不能讓巴德魯一直站在床邊呢?”我向那位讓巴德魯從護士站出發的看護人問道。

“因為看護人並不是一直站在床邊的,他們只有接到傳喚時才從護士站出發。所以我才想讓巴德魯試試這樣行不行。”看護人苦笑著看向和巴德魯聊天的患者,“當然了,也可能有人沒覺著這與之前有什麼差別。總之……可以的吧?”

“什麼?”

“可以先租給我們二十個巴德魯嗎?試用兩個月後,我們再決定要不要正式引進。”

這位看護人是負責對接巴德魯引進專案的組長。

和四輪一起被試驗性引進的巴德魯很快得到了患者的認可。

自從把顯示屏上的印度語名字換成與看護人同樣的胸牌之後,巴德魯與患者的距離又拉近了一步。患者們甚至能透過背影和腳步聲的細微差別,判斷來的是哪一個巴德魯。雖然每個巴德魯的背影和腳步聲理論上應該是完全一樣的。

當然,問題也是有的。

我們得知,有部分患者不肯接受機器人。

就算我們為巴德魯穿上制服,最佳化它們的動作也無濟於事。患者們或是一味向巴德魯傳達自己的需求,或是故意無視它。更有甚者,會做出向巴德魯扔東西這樣的暴力行為。患者們的反應五花八門,總之,巴德魯並沒有被所有人接受。

在覺得無計可施之時,我和飛美又一次被請到了收容所。

“患者不接受巴德魯的問題已經解決了。”看護人組長說著,帶我和飛美來到了巴德魯的試用樓層。

“不肯接受巴德魯的大多數患者,都是因為對機器人心存反感。”看護人的臉上泛起激動的紅潮,讓我有種不好的感覺,“但是,只要換成影片電話不就行了嗎?這可真是個好主意!”

病房裡,患者們都在對著巴德魯胸前的顯示屏說話。

顯示屏裡映出的,是臉上貼著患者家人頭像的擬像。那些擬像正在用我給巴德魯編寫的行禮程式向老人們點頭問好。

巴德魯只負責站著不動。

做得真好啊。

為了方便收容所對鸚鵡程式進行調整,我們把巴德魯的軟體一併租給了他們。沒想到他們竟然連3D擬像都設計出來了。雖然說那些3D擬像是泛用於影片網站的便宜貨,動作和巴德魯一樣怪異,臉上貼的照片也未經任何處理,帶著不自然的陰影……

但即便這樣,它的效果卻出奇的好。

“呵,原來是用了3D擬像。”我的嘴開始不受控制,“在鸚鵡程式的測試階段,我也嘗試過用3D擬像。巴德魯沒有表情,製作它的擬像會更加容易,成本也能降低很多。而且,擬像可以突破巴德魯的物理限制,被帶到更多的地方。我們還可以為它新增表情,讓枯燥無味的鸚鵡學舌變得更富情調。給它們貼上患者家人的照片可真是好主意!患者是不是真的以為家裡打來了影片電話?如果是自己的親孫子打來的,他們準能聊上好幾個小時!”

我的話裡帶著刺,激動的情緒卻還是難以剋制。我想做點什麼來彌補,於是轉向看護人,深吸一口氣道:“對不起,我太激動了。但這樣真的好嗎?騙他們、讓他們以為真的在和家人聊天……”

“小保!”飛美打斷了我,“這件事換個地方我單獨向你解釋,好嗎?”

“你說什麼?”我頓時怒火中燒。原來這一切都是飛美指使的。“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我直指著巴德魯嚷道,一個3D擬像正顯示在它胸前,“你不是說過‘巴德魯沒有心,我們要永遠銘記這件事’嗎?可現在呢?患者以為自己在和家人聊天!”

“我們換個地方……”

“得了吧!”話已出口,我才意識到收容所的看護人全都在一旁圍觀我們。

或許是以為我們需要幫助,一個巴德魯朝這邊趕來。飛美對它做了一個揮手的手勢,然後只扔下一句“我去下面了”便走出了病房。

現場只剩下我一個人。向帶我們參觀病房的看護人賠禮道歉後,我打算去找飛美。就在這時,一個巴德魯上顯示的擬像吸引了我的目光。

或許是患者的家人還沒有提供照片,那個擬像上貼著飛美的臉。

那是飛美出席股東大會時的樣子。只見她微笑著附和一名患者道:“山下先生,你喜歡烏冬麵啊?”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樓道,乘上電梯的了。從一層咖啡廳的門前穿過後,我來到了收容所的裡院。

飛美已經在那裡等我了。

“也有你。擬像裡也有你的臉。”

“上市時會換成別人的。”飛美點點頭說。

“喂,拜託!為什麼要用擬像?!”

“因為不希望患者被差別看待。”

“差別?什麼差別?”

“能否與巴德魯相處的差別。收容所曾經想把病房分成兩種,一種使用巴德魯,而另一種不使用。”

“我明白了,你是想把工作全都交給巴德魯,省得看護人去照顧患者?”

“才不是!”飛美雙拳緊握,“我都是為了患者著想!與巴德魯對話後,患者們的精神狀態明顯好轉,看護人的護理水平也有所提高。這可能是因為不必說重複的話讓看護人們更好地投入了工作,也可能是因為巴德魯能讓患者安定下來。具體原因還有待調查,但收容所已經有了區分患者的傾向。”

“只挑選能和巴德魯相處的患者進收容所?”

“是的。以這個標準來區分患者,你不覺得太可笑了嗎?”

“因為這個,你就把患者家人的照片貼在擬像上欺騙他們?”

飛美緊抿著嘴唇,低下了頭。“事已至此,我們沒有退路了……”

其實,如果美味美公司現在決定收手的話,還是來得及的。

但已經得到的東西,誰都不會撒手放開。

況且,鸚鵡程式並非一次性的創造。它可以被任何人創造,創造很多次。由於工作的地方正好在有很多巴德魯,我率先得到了這個靈感。但下一個人只需看一眼我做的鸚鵡程式,就也能立馬寫出同樣的程式。

事到如今,我只剩下一句話。“不要放棄這家收容所,一直扶持它走下去。我會竭盡所能最佳化鸚鵡程式,讓它被更多人接受。”

為了避免與飛美髮生爭執,我會以研發鸚鵡程式為由,留宿在美味美公司的大樓裡。不到一個月,原計劃每週兩三次的留宿就成了常態。最後,我在公司附近另租了一間公寓,每天從那裡上班。

用來琢磨鸚鵡程式的時間增加了,但我卻終究沒能對它做出哪怕一點點的改進。無論增加多少種對話模式都沒用。鸚鵡程式只有在擁有近似人類的外表時,才會變得更像真人——這是我唯一得到的結論。

我感到鸚鵡程式最像人的一次,是它用飛美的擬像鸚鵡學舌的那次。

心灰意冷之下,我離開了美味美公司,然後逃也似的離開了日本。

只是,飛美一直沒有批准我的離職。

4

飛美造訪我在舊金山米慎區的那間掛著彩旗的小公寓,是在2045年的夏天。那時我已經離開日本二十二年了。

由於沒有準備,她只穿著一件吊帶衫就來到了這個霧都,在吹徹長街的寒冷季風中凍得瑟瑟發抖。我生起壁爐的火,讓她坐在壁爐前面的沙發上,然後到廚房給茶壺蓄水。

就在我取出食櫥裡的箱子翻找茶葉包時,令人懷念的四輪的聲響從廚臺下傳來。在水燒開時四輪會自行啟動——這是來自家電綜合作業系統“高米”的指示,這種系統是幾年前起被人們廣泛使用的。當然,已有二十年曆史的四輪本身並不能與高米聯動,這項功能是我後來加上去的。

看到這一幕,飛美睜圓了雙眼,“這不是四輪嗎?你從哪兒弄來的?”

“在日本城的美食廣場看到的,我把它帶了回來。這可是最後一代四輪,版本3。2。”

“你……”

我還是第一次見飛美哽咽。但隨著年紀增長,她變得多愁善感也情有可原。挑撥她淚腺的,是二十多年的漫長歲月。

“我是在五年前看到它的,帶回家時它已經不能動了。雖然我利用閒暇時間修好了它,但它的構造和以前已經截然不同了。原本用ABS樹脂製成的外殼如今也換成了碳塑膠的。”

當然,四輪還是需要帶路者的。在四輪的頂面鋪好茶壺墊後,伴著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巴德魯從一間客房裡現身了。

巴德魯身上有一道美味美公司的橙色商標,和我離開日本時一模一樣。飛美對此也應該倍感懷念,但這回她並沒有泛淚。

“這是你從日本帶過來的?”

“怎麼可能。”

我搖搖頭,撫摸了兩下巴德魯的腦袋——在巴德魯的感情認知系統裡,這個手勢代表支付報酬。我的手掌刮到了巴德魯粗糙的塑膠外殼,只聽“嘎巴”一聲,一個米粒大小的碎片應聲脫落。我把碎片丟進水槽裡,又一次用力地摸了摸巴德魯的頭。

“我可從沒想過把這麼大的傢伙從日本搬過來。這是我過來之後立刻買的,價格和日本的差不多——兩千五百美元。”

“早說的話我就送你一個了!你一直都是美味美公司的員工,買巴德魯的錢可以以研發經費的名義報銷。”

“那會兒我才沒心情想這個。巴德魯,把茶端到壁爐前的桌子上去。”

巴德魯答了一聲“遵命”,然後把頭轉向了客廳。對於用千分之一秒就能確定路線的巴德魯和四輪來說,這個動作完全是多餘的。巴德魯之所以會模仿人類做出預備動作,是為了給人類帶來安全感。就和“在躲避障礙物時把臉轉向障礙物”一樣,這項設定也是由飛美最初提議,我來輸入的。直到二十年後再看,也依然感覺很自然。

飛美始終注視著巴德魯。

簡單擦拭過廚房後,我回到客廳,把四輪上的茶倒進馬克杯裡。邊倒邊想:這回可一定得買幾個茶杯了。由於長年獨居在西海岸,我現在無論喝什麼都只用一個馬克杯解決。

飛美雙手捧著馬克杯,久久凝視杯中冒出的熱氣。

她還留著和以前一樣微卷的及肩發。緩緩低頭時,半白的頭髮從臉頰兩側垂下,彷彿為她的臉龐籠上了一層薄紗。

我這才回想起,自己是在東京奧運會結束三年後離開日本的。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飛美。如今已經是堪稱“人工智慧時代”的2045年。這次相見,是我們相隔二十二年的再會。

“在想公司的事?你真的要轉手嗎?”

飛美把臉縮在頭髮裡,輕輕點了點頭,“我其實一直都想找你談談來著……山科,你對公司的現狀瞭解多少?”

“很抱歉,雖然從公司拿著足夠在物價高昂的加州生活的收入,但我已經不太關注公司的事了。結算簡訊我倒是讀過,頂多就是確認一下飛美還是不是經理。”

“騙人。”飛美小聲嘟囔著,肩膀微微顫抖。

一縷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亮了她臉龐兩側的薄紗。在那髮絲後面,她的嘴唇似是在笑。

“你其實比誰都清楚,對吧?否則你不可能問我‘真的要轉手嗎’這種問題。”

“啊……也是。但我確實沒看過你們後來做的東西。”

飛美說得不錯,我一直在關注美味美的業績。

在為我提供研究人員頭銜和大筆生活費的同時,美味美公司的業績一直持續上漲。

我離開公司以後,飛美就一心投入到了巴德魯的開發上。憑藉幾百億日元的風險投資,飛美把巴德魯的開發權和銷售權整個從“軟銀”手中買了下來。她還把巴德魯的發明者——法國機器人設計師拉斐爾·德·努聘到了美味美公司,代替我擔任CTO。

無論怎麼看,成天把自己關在巴黎七區那間小工作室裡、製作純手工機器人的拉斐爾都不是在公司上班的料。為此,投資者們紛紛對飛美的人事任命表示擔憂。但事實證明飛美的選擇是對的。

在得到充足的資金後,拉斐爾發揮出了他驚人的社交才能,組建了一支開發團隊。這支團隊僅用很短的時間便研製出了巴德魯的下一代機器人,併成功使其出品上市。

新機器人的名字叫作“羅米”,身高約一百四十五釐米,通體呈藍色。與巴德魯不同的是,它可以用兩條腿走路,而且擁有足夠攙扶一位老人走路的力量。拉斐爾為羅米設計了一種名叫“跟我做”的功能,透過它,羅米就可以對人類的動作進行模仿。越來越多的家庭、醫院和學校都開始使用羅米,一場機器人革命隨之爆發。

現在,羅米已經隨處可見。與它互為競爭對手的其他品牌的機器人也在街頭氾濫成群。就算是在舊金山,也每天都能見到在商場和超市接客的巴德魯,和負責收垃圾、割草坪的羅米。

羅米的成功,也把機器人的界限擺在了我們面前——當我們安排人形機器人去做人類的工作時,它的工作成效也和人類相差無幾。

一些客戶想把羅米用作保安,讓它在商場裡巡邏。但事實上,就算把數十萬個羅米放到商場裡,小小的羅米也不會對壞人造成任何威脅。小偷可能會直接把它們撞飛,然後逃離現場。

如果要想抓住小偷,安裝掌控商品位置的防盜系統和隔離門會更加有效。而諸如發電廠一類的重要設施,則是採用大型武裝機器人作警衛。

如果要想幫助行動不便的人移動,電動輪椅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如果想要修剪草坪,Roomba的割草機器人會更加方便,而且割草面積更大。

但即使是在清楚以上事實的情況下,人們還是需要羅米的存在。

羅米可以巡邏超市裡沒人注意的地方,減少監視死角。它還可以攙扶殘疾人上下輪椅,或站在工作的割草機附近,讓孩子們遠離危險。此外,羅米還可以走在大型警衛機器人的前面,為他們開路——這也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

美味美已經把羅米推廣到了各個領域,而飛美卻要在這時把公司轉手。

我早就有這個預感。

2045年的整個第二季度,飛美都銷聲匿跡。

美味美公司運轉如常,收益持續上漲,新型機器人如期出品,打入非洲市場的計劃也正在落實。然而,有關公司的報告中卻再也嗅不出飛美的氣息。我正在想,她是否已經對公司失去了興趣。

我搬來一把椅子坐到飛美面前,端起我的馬克杯說:“如果你願意,不妨和我說說吧。當然過幾天也行。有空的話一起吃個飯吧?”

飛美沒有立即做出迴應。

她抬起頭看了看我,然後環顧了一遍不算大的客廳,把目光落在了巴德魯和四輪身上,發出一聲嘆息。

她緩緩開口道:“我把公司交給你的鸚鵡程式了。”

我不禁大吃一驚。

我的鸚鵡程式就是個只會學舌的“人工無腦”,它不可能管理公司。更何況,鸚鵡程式是我用二十年前的python5編寫的。在經過量子計算機革命洗禮後的當代計算機上……

“沒法執行吧?我的鸚鵡程式。”

飛美似乎一時沒明白我的意思。她先是皺了皺眉,然後恍然大悟,點頭說道:“我們用的當然是最新版的鸚鵡程式。”

“那就已經不是我的東西了。”

飛美聽後笑出了聲,她擺擺手說:“別擔心,鸚鵡程式還是山科的。它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個只會鸚鵡學舌的弱爆了的人工智慧。羅米使用的也是它。”

“怎麼可能!”我有些破音,“你說羅米是靠鸚鵡程式在運作?怎麼可能!我租用過幾次羅米。它幫我打掃家裡的衛生、修剪樹枝,還能在商場裡幫我提東西。而且它能聽懂我說的話,甚至能和我攀談。這也是鸚鵡程式能做的嗎?”

“是的。雖然在對話模式、詞彙、反應速度上投入的開發資源比山科那會兒多得多,但它們的基礎程式都是一樣的。”

飛美看了一眼四輪身邊的巴德魯,繼續道:“拉斐爾第一次把安裝了鸚鵡程式的羅米展示出來的時候,我也很震撼。我頓時覺得它與人類的差距又縮小了不少。但拉斐爾告訴我,羅米和巴德魯用的是同樣的鸚鵡程式。我之所以覺得它更像人,只是因為它用兩條腿走路,身形類似嬌小的成人,並且擁有擊倒人的力量。”

“原來如此。”

“拉斐爾看到巴德魯用鸚鵡程式說話時是什麼表情,我真想讓你見一見!他感慨道‘竟然是這樣’,然後對鸚鵡程式做了進一步的最佳化。你知道羅米是如何記住工作方法的吧?”

“先模仿人的動作,然後記住它——就像依樣畫葫蘆。難道說那也是……”

“沒錯,那是拉斐爾版的鸚鵡程式。原理其實都沒變,只是用攝像頭捕獲的是動作而非語言。”

飛美把一張電子紙放在了桌子上。上面顯示的是一個老式的二維碼。

“因為不清楚山科的生活環境,我讓工程師用傳統的方式做了這個。透過它可以看到開發小組的內部情況,快開啟看看吧。”

我看向電子紙,藏在隱形眼鏡中的攝像頭讀取二維碼後,開發小組的頁面准許了我的訪問。

我點點頭,飛美便繼續說道:“直到現在,鸚鵡程式依然是美味美公司的主力軍。我們保留著它原有的名字,山科寫的程式碼也在CTO的命令下幾乎全部保留著。”

“CTO?你是說拉斐爾?”

“是啊。順便提一句,剛來東京的時候,拉斐爾明確說過他不喜歡鸚鵡程式。他認為巴德魯胸口顯示的擬像是一種冒瀆。”

“他或許跟我合得來。”

“但很遺憾,你們已經不能見面了。”

“啊?”

“我也一直很想見他。但他從多年前起就患上了痴呆症。四年前,他離開了東京的公司,自那以後就一直和羅米相依為命,他待它就像親兒子一樣。這本是不錯的生活。可是兩個月前,他被確診身患癌症。於是,他選擇回到巴黎,與他的前妻、幾個女兒和羅米一起走完生命最後的旅程。”

說到這裡,飛美用左手的拇指觸了觸無名指的指根。那裡好像曾經戴過一枚結婚戒指,一道膚色較淺的印記隱約可見。但那印記處已沒有凹痕,她摘掉戒指應該有一段時間了。

兩個月——這段時間剛剛好。對方大概是拉斐爾吧。

“拉斐爾不在了,所以你想把公司轉手?”

“才不是呢。”飛美笑著說道,“拉斐爾四年前就離職了。我剛才不是說過,這個季度我把公司交給鸚鵡程式了嗎?拉斐爾需要人來照顧,於是我借長期出差的名義離開了公司,並透過影片會議,用裝了鸚鵡程式的擬像和員工交流。你猜結果怎麼著?”

“大家都在傳言經理的腦子壞了。”

飛美搖頭。

“那就是不幸錯過了商機。”

“討厭。你不是一直在看IR嗎?我們一直在賺錢啊。”

“那……?”

“什麼都沒發生!我的擬像能夠透過影片會議與下屬討論問題,雖然也有說得驢唇不對馬嘴的時候。你還記得柳川嗎?他現在是研發部的主任。美味美曾與開羅大學合辦過一家聯營企業,有一次,柳川來就美味美應索取49%還是51%的股份徵求我的意見。”

“這不就等於是在問‘新企業的主導權掌握在誰手裡’嗎?這你也交給鸚鵡程式來抉擇了?”

“是啊。”飛美忍不住笑了出來,“鸚鵡程式從柳川的話裡捕捉關鍵詞,然後用它擅長的鸚鵡學舌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最後甚至問到了‘你喜歡開羅嗎’。柳川因為不想去開羅,於是把我們的股份選成了49%。結果證明這個決策是對的。如果他當時來問我,我應該也會選擇49%的。”

飛美把馬克杯放到唇邊,呷了一口已經放涼的茶。彷彿是在等我慢慢消化她剛才的話。

“事實就是這麼一回事。維繫一個公司運轉的,是與分工、組織、商品等等密切關聯的人們不知不覺中組成的框架。而本應盤踞在框架中心的那個經理,其實完全可以被機械取代。”

“沒有這回事……”我試著反駁,但聲音顯得十分無力。

飛美是在第二季度把公司交給鸚鵡程式的,這個季度往往不會有新服務的投入或收購企業等活動,是對經營決策需求最少的一個季度。但哪怕只有一個員工提出質疑,飛美的計劃就會全部露餡,她簡直就是在搭沙上危樓。

我知道自己只要這樣說,就能讓她無言以對。

但美味美公司確實靠鸚鵡程式撐過了一個季度,這是明擺著的事實。

“那神奈你……”

我正要開口,飛美豎起食指制止了我。

“等等,我還沒說完。在那之後我發現了一件事——藉助鸚鵡程式工作的似乎並不只我一個。一調查才知道,公司裡有兩成的員工都在其部門內部使用鸚鵡程式來交流。所幸的是,他們沒有把鸚鵡程式對外使用,尤其是沒有用在客戶投訴視窗。雖然使用之後一定會讓客戶的滿意度提高。”

“真是個了不起的公司。”

飛美害羞似的低下了頭。

我繼續說:“能靠鸚鵡程式撐過一個季度,是因為這所公司非常優秀。適當地分散權力,員工們積極主動地各司其職,不需要CEO管這管那。而造就這所公司的,正是神奈你啊。你應該引以為豪!”

“即便如此,我也已經明白自己是可以被取代的。”

“這次只是因為運氣好而已,美味美不能沒有你!”

“夠了。”

飛美說罷向我伸出一隻手,我下意識地握住了它。在她那冰涼的指尖上,刻著一些我不曾瞭解過的時間。我並沒有刻意迴避與人交往,但上一次觸碰到人體還是在幾個月前。

我像祈禱一樣把飛美的手夾在了兩手中間。這並不是因為我想對她做什麼,而是純粹的條件反射,和鸚鵡學舌一樣。有手伸過來就想握住。觸碰到了飛美,就想用兩隻手去感受她。

我緩緩加大力度,動作顯得很不自然。飛美的面板滑動在冰涼的骨節上,比我的記憶中鬆弛了一些。用體溫捂熱她的手後,我才發現自己不想再離開她了。

遲到的感情。

但那又怎麼樣呢?

我拉過飛美的手,然後把她的手腕、手肘也順次拉攏過來,最後將她的整個手臂放到我的背後,抱住了她的身體。

上一次和她纏綿還是在三十歲生日那天——二十五年前。上一次與她擁抱是在我離開日本那天——二十二年前。與這兩次的記憶相比,飛美的身體比以前笨重了一些,但肩膀卻比當年更加瘦削。

飛美搭在我肩上的手臂也開始用力。

我們就一直這樣抱著,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聽見啟動音傳來,我們才抬起頭。

侍立一旁的巴德魯正在把身體轉向走廊。完成給四輪帶路的任務後,由於沒有人和它說話,它正準備回到充電用的寢室去。

巴德魯只是在遵照程式行事,但這時卻像是在對我們說“請便”。

飛美“呼”的一聲吐了口氣。

這樣可不行。要是笑出聲的話,會把巴德魯招回來的。

巴德魯領著四輪走出了房間,我靜靜地等待它的拖鞋聲消失在走廊盡頭。

兩個機器人離開後,房間裡漸染上寒意。

我把飛美抱得更緊了。

藤井太洋——鸚鵡之夢與提線木偶

刊登於《科幻世界》201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