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生土長”

（下文是我兒剛寫的科幻作文，我揹著娃原封不動地貼上了過來。系參賽作品，侵權必究）

完成了白天的工事修建，他從太空梭上下來，向宿舍走去，一邊走一邊摸了罐營養劑出來。把吸嘴往罐頂擰時，同事抱著個大航空箱過來喜氣洋洋地對他說：“老張，你快遞到了。”

他這才想起來，已經快過年了。

從空間站的各個角落，宇航員們向中軸線上與太空電梯連線的收發站奔去，臉上是一致的嚮往，想在運上來的貨物中儘快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觸碰那份來自地面的慰藉。他自然也是其中一員：擱了罐頭，甩了護衣，他大步走向首發站，任先前有意壓制的對妻女的思念沖刷遍血肉。她們會給他寄來什麼？他的囑託，她們可還記得？

拿了箱子坐到床上，他急切地拆開箱子，終於明白了妻子網購時的心情。過年的餃子，臘味，自發熱秋衣……一件件拿出來後，邊角塞著的幾小包泥土便被聚到了一起。

他開啟密封袋，深吸了一口氣：這佔用了寶貴重量額度的、在地球上至微至陋的泥土，卻能使他魂牽夢縈。在空茫的宇宙中，一個人是多麼不值一提，連地球的引力也顧不上這麼一粒埃塵。可當他把故土握在手中時，他的心就被錨定了，從這土裡能長出他，長出他的食物，長出他的信仰與堅守。

他把東西收揀好，下了一小鍋餃子，這才開始料理他的土。最小的一包被他貼胸放好，剩下的則被他放進生態箱，妥帖地培在他種下的那棵青菜的根周。他輕輕撫摸著它的葉片，出神地想：你也會思念你遙遠的家鄉麼？

突然地面一震，人工引力消失了。磁吸蓋鍋緩緩脫離電磁灶，生態箱被慣性拋到空中，太陽燈照出的自然光透過綠葉灑下，他就在這青金的地球餘溫裡夢一樣漂浮。這光裡他被母親帶著在陽臺上第一次種下一株小番茄，由爺爺領著牧羊踏過鄉間的草坡，又在妻女陪伴下將父母的骨灰遵遺囑灑進翠綠田地裡。女兒六歲時栽下一棵柳樹，來年這柳樹下又送別父親。

然後引力恢復，他的地球遺夢水波一樣模糊了。牆角的擴音器發出無波無瀾的女音：“太行站出現施工事故，請二十五組半小時內前往支援。再重複一遍……”

他暗歎背運，看來今晚是沒法吃一頓好飯了。他穿完宇航服，看看時間還早，忍不住還是吃了一枚餃子。一口咬下去，唇舌生香之外，還有一份意料之外的觸覺：一塊金屬硬片。

他吐出來洗乾淨，圓形鐵片上只簡簡單單寫了個“福”字，估計是家裡找不到硬幣，只好用小孩的手工作業代替。這枚鐵片被珍而重之地掛在了床頭後，他利落地戴上頭盔小跑進了太空梭。那罐被扔下的雞汁番茄味營養劑還是被撈起來喝了，早已喝到無味的維生物竟也在嘴裡翻出新香。

搭檔坐在領航位，意猶未盡地感嘆：“多久沒吃過一頓囫圇飯了啊……就這次我家人給我送的獅子頭，我上次吃到還是在高中呢。”

他也被勾起了回憶，掛著淡笑道：“我高中時每次回家才能吃一頓飯，學校裡都是營養劑。不過說實話，飯吃多了味道其實也就還好，吃起來還比營養劑麻煩。”

“話是這麼說，要碰到什麼節日，還是吃飯來得有感覺些。如果連中秋宴、團圓飯都沒了，這些節過著也沒啥意思。”

這時旁邊過來一架太空梭，他忙和搭檔一同調整航線。安排妥當後，他又仰回座位裡，有些悵然地感嘆：“但我還挺嚮往以前那個每天吃三頓飯的時代的，有地方種菜畜牧，有時間做飯吃飯……”

搭檔接話道：“還有人一天六頓呢——早中飯，下午飯和……怎麼說來著？宵夜，對，宵夜。”

兩人大笑。笑完之後卻是更深的悵然浮上來：從空氣裡合成的澱粉如同無根之水，味道再相同，也彌補不了那份對土地的思念。

大宇航時代，為了碳中和和對太空工業的扶持，土地不是還了林就是修了基地，營養工業也應運而生，削去了大部分的農業和畜牧用地。然而營養劑能轉換成人類維生的血液，卻無法潤澤人類和土地相連的枯涸血管；這條血管只能由超市裡的高價蔬果、太空艙生態箱裡的菜葉聊慰乾渴而已。

領航指示打斷了他的思緒。太空梭變軌比較麻煩，到達指定位置附近後就需要宇航員出艙進行人工作業。爆炸後的碎片在紅外成像儀上閃爍著餘溫，他穿上宇航服，慢慢飄出了艙。

開著探燈在廣袤的虛空裡滑行時，他往往感到一種具象化的孤獨。每到這時，手頭的工作便會成為他暢想的物件：這個模組是用來將發射時的餘熱轉換成電能的，這個元件可以用於水迴圈，這一塊是太陽燈板，這一根是書上見到過的滴灌管……

他突然明白了：這是那個據說早已被擱置的自然飲食計劃，即便國際上沒有人看好，國家依然堅持著嘗試重新普及土培食物。

一股暖流湧進心底，他好像又站在了土地上，面前是一片無垠的麥浪……這影像漸漸與眼前冰冷的鐵片重合，發射臺下的溫室裡碩果累累，人造風一吹，耳邊便充滿了穗實摩擦的窸窣聲。他嘴裡又浮現麥汁的清香，蘋果的脆甜，牛肉的勁道……是的，當然少不了肉，可那又是一件難事。不過既然已經有了菜，那肉還會遠嗎？

他徜徉在太空裡，思維卻已飛回遙遠的故鄉。在土地上他一天吃三頓飯，血管裡來自泥土的血液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