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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故事擱置了半個多世紀,她是納粹軍官的猶太妻子

2022-04-25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林業

揪喉嚨有什麼好處

編者按:

伊迪絲·漢恩是在奧地利快樂成長的猶太女孩,她夢想成為大法官,卻在納粹入侵那天早早結束了自己的青春。親朋離散,家族崩毀,伊迪絲被迫前往勞動營從事極不人道的體力活動,並不得不隱姓埋名,在德國人中周旋生存。

當伊迪絲遇到一個喜歡她的“純種雅利安”男人,很難說清楚究竟是因為渴望愛情,還是活下去的本能,讓她同意與他步入婚姻。與納粹軍官結婚,真的能拯救自己嗎?還是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當年的細弱聲音

過了一段時間,洋蔥買不到了。我從勃蘭登堡市立醫院紅十字會的護士同事之間的談話中聽到,元首需要洋蔥製造毒氣征服我們的敵人。不過,我當時——那是1943年5月——覺得倘若能吃到一顆洋蔥,第三帝國的公民會很願意放棄享受毒死敵人的快感。

那時,我在外籍工人和戰俘病房做護理。我的工作包括給所有病人泡茶,把泡好的茶水裝在小推車裡送到他們病床前。遞給他們時,我儘量露出笑容,用愉快的聲音說聲“日安”。

一日,我推著空茶杯回到廚房洗刷,撞見一位資深的護士在切一顆洋蔥。她是一名軍官的妻子,來自漢堡。我似乎聽見她名叫希爾德。她對我說,這顆洋蔥是給自己吃的,當作午餐。她神情慌張,觀察著我的臉色,看我是否看破了她的謊言。

我露出空洞的眼神,以及我的招牌式傻笑,自顧自去洗茶杯,裝作全然不知這位護士為了一名重傷病危的蘇聯戰俘,特地在黑市上買來洋蔥,要讓他在最後日子裡嚐到渴望已久的味道。這兩樁事——買洋蔥和友善對待蘇聯人——無論哪一樁都會讓她進監獄。

跟那些膽敢違抗希特勒的德國人一樣,這位來自漢堡的護士是罕見的例外。在我們醫院裡,更常見的是醫護人員偷竊外籍病號的食物,帶給家人或自己吃。你要理解,這些護士都不是來自進步家庭、受過教育、懷抱神聖使命來看護病弱者的女性。她們大多是來自普魯士東部的農家女孩,生來註定在田地裡、穀場上勞作。倘要逃脫這個命運,她們沒有太多的選擇,做護理是其中一條出路。她們在納粹時代成長,接受納粹宣傳鼓動。她們真心相信,自己作為北歐“雅利安人”,屬於高人一等的人種。她們覺得醫院裡這些蘇聯人、法國人、荷蘭人、比利時人、波蘭人,是為了給她們做苦力而生到這個世上。從這些低等生物那裡偷一碗湯不是罪過,反而是極合法的行為。

我估計勃蘭登堡大概拘有一萬多名外籍戰俘。他們都在歐寶汽車製造廠、阿拉多飛機制造廠,還有其他一些工廠做工。我們醫院裡的戰俘,大多是在工業事故中受傷。在打造第三帝國的經濟之時,他們被金屬鍛壓機軋爛了手,被燃燒的鍛鐵爐燒傷,被腐蝕性的化學制品潑濺。他們屬於被奴役的民族,自己的國家被征服,束手無助。他們被運走,離別了父母、妻子、兒女;他們渴望家園。我不敢看他們的面孔,害怕看到自己——我自己的恐懼,我自己的孤苦。

在醫院裡,每一種服務都單獨設於專用的樓房。我們護理人員在一幢樓裡進餐,一幢樓裡洗衣,一幢樓裡處理整形外科病員,一幢樓裡處理傳染性疾病患者。無論何種傷病,外籍工人與德國病人都被嚴格地加以隔離。我們聽說,曾經有一整幢樓配給患斑疹傷寒的外籍病人,據傳這種疾病源自被病菌感染的水。在我們這座美麗的歷史古城,擁有如同神來之筆的不朽的協奏曲,我們的水源清潔,食物由政府謹慎地審查、定量配給,他們如何感染這種病,絕不是我們這些頭腦簡單的女孩能想明白的。很多同事認定,這些外國人自己招致這種病,因為他們腌臢的生活習慣。這些護士竟能自欺到如此的地步,絕不承認病菌源自苦力工人被迫接受的不堪的生存條件。

你要知道,我並不是護士,而是護士助理,僅受過做粗活的訓練。我給無法進食的病人餵食,撣去床頭櫃的灰塵,清洗橡膠手套。我們用的不是你現在所見的那種輕薄的白手套,使用一次就丟棄;我們的橡膠手套很厚,很耐用。洗乾淨後,我得給手套內襯撒粉末,方便再次佩戴。有時,我也調配一劑黑色膏藥,抹在繃帶上,做成敷布來緩減病人的風溼痛。我的工作大概就這些,再往醫療方面的事情,我就做不了。有一次,我被調去協助輸血。他們用虹吸管將一名病人的血抽進一隻碗裡,再將碗內的血液抽吸到另一病人的血管裡。我的任務是攪動碗內的血液,以免凝固。攪著攪著,我便覺得反胃,跑出手術室。他們議論道:“格蕾特這個小傻帽,維也納來的小姑娘,沒受過什麼教育,跟清潔工沒兩樣,能指望她有什麼出息?讓她去給在機器裡剁了自己手指的外國人餵食吧。”

我總是祈禱病人不要在我值班時去世。上天肯定聽見了,因為戰俘們都在我輪班之後才死。

我儘量友善地對待他們,努力跟法國人說法語,緩解他們對家鄉的思念。興許我笑得太燦爛,因為8 月的一個早晨,護士長對我說,我被觀察到以過於友好的態度對待外國人,所以要把我調往婦產科。

你瞧,告密者無處不在。正因為如此,那位觸犯禁令買洋蔥給蘇聯病人的護士看到我時惶恐得不知所措。你看,我只是個小傻帽,瑪格麗特,方便起見,被縮稱為格蕾特。我只是奧地利來的、沒受過教育的、20歲的護士助理罷了。就連我也可能是蓋世太保或黨衛隊的眼線。

1943年秋初,我被調到婦產科不久後,醫院來了一位重要的實業家,一輛救護車專門從柏林將他送來。這位病人患中風,需要安寧、無干擾的療養。盟軍自1 月以來不斷轟炸柏林,因此,他的家人和朋友認為,他在勃蘭登堡會康復得更快些。因為這裡天上不掉炸彈,醫護人員無須處理轟炸後的傷殘者,從而他能得到更精心的護理。或許是因為我最年輕,最沒技術,也沒有缺我不行的地方,我就被調離新生兒,派去看護這位病人。

這份工作並不是很愉快。他半身癱瘓,上廁所需要攙扶,需要一小口一小口地餵食,並且總要為他洗澡,幫他在床上翻身,按摩他萎軟的肌肉。

我不跟未婚夫維納詳細地描述這位新病人,因為我覺得這會觸動他的野心,然後他就會開始鑽營,企圖利用我與這位重要人物的密切關係謀求一些好處。維納總是處處想謀取好處。他的經驗讓他知道,在第三帝國,晉升所依靠的是關係,而不是天賦和才能。朋友在高位,親戚有權勢,自己才有發達的機會。維納原是油漆匠,他很有想象力,頗具天賦。在納粹政府之前,除了失業和遊蕩,他的天賦不曾給他帶來任何東西。他曾經在雨季裡露宿森林。但後來生活好轉,他加入納粹黨,在阿拉多飛機制造廠塗料部門當主管,手下管理很多外籍工人。不久之後,他將成為國防軍的軍官、我忠誠的丈夫。但他沒有放下野心——仍然沒有,維納是不會輕易放下野心的。他時刻警惕著,觀風尋隙,尋覓路子爬上那個位子,在那裡他終於收穫自以為應得的回報。維納很浮躁、衝動,總是夢想著成功。我若將這位重要病人的背景悉數告訴他,他就會開始幻想。所以,我跟他僅提起一些事情,但不多。

當這位病人收到武器裝備部長阿爾伯特·斯佩爾(Albert Speer)本人送來的鮮花之時,我終於明白護士們如此殷切地將這份工作分派給我的原因。看護職位顯要的黨員簡直是行險。倘若床上便盆摔落,或者水杯潑濺,都可能讓你大難臨頭。為他翻身之時,我可曾翻得太快?為他洗澡之時,我可曾搓得太粗暴?湯水是否太燙、太涼、太鹹?可怎麼辦。還有——天哪——他若再次中風發作,可怎麼好?如果他在我看護時死掉呢?

歷數種種可能犯下的錯,我心內慌恐,悉力將每一件事做得恰好。於是,這位實業家自然認為我工作很在行。一天,我給他洗澡時,他說:“瑪格麗特護士,你是一名出色的工人。雖然年紀輕,你必定已經積累了相當可觀的經驗。”

我用細弱的聲音答道:“哦,沒有的,先生。我剛從學校出來。我只是做好她們教會我的事。”

“那麼,你之前從未看護過中風患者……”

“沒有,先生。”

“真讓人意外啊。”

他每天恢復一點點,他的聲音漸漸地不再那麼含糊。他必定對自己的康復有了信心,因為他的情緒變得很好。

有一次,我給他按摩雙腳時,他說:“跟我說,瑪格麗特護士,勃蘭登堡的居民怎麼看待這場戰爭?”

“哦,我不曉得,先生。”

“但你肯定聽見人們議論……我對民眾的意見很感興趣。人們怎麼看待肉類配給政策?”

“都挺滿意的。”

“他們怎麼看待來自義大利的新聞?”

我能承認自己知道盟軍登陸的訊息嗎?我敢嗎?我敢不承認嗎?“我們都相信英國人最終會被我們打敗,先生。”

“你男朋友有在東部前線的熟人嗎?這些士兵的家信裡寫了什麼?”

“哦,先生,男人們可不寫打仗的事,因為他們不想讓我們擔心,還有他們也怕不小心洩露重要軍情,敵人有可能擷取郵件,那麼戰友們都會有危險。”

“你可曾聽說蘇聯人是生番,吃人肉?你可曾聽說他們吃自己的小孩?”

“聽說過,先生。”

“那麼,你相信嗎?”

我決定冒一下險:“有人相信的,先生。可我琢磨著,要是蘇聯人吃自己的小孩,那就不可能有那麼多的蘇聯人了。”

他笑了起來。他的眼神親切、風趣,舉止溫和。他甚至讓我覺得有點像我的外祖父。外祖父患中風時,我也照顧了他多年……那麼多年前的事,那是另一個人生。在這位顯要的實業家面前,我漸漸地放鬆了一些警惕。

“護士,你說,元首如何才能使他的人民幸福?你怎麼想?”

“我的未婚夫說,元首愛德國人民如同愛妻子,所以他自己沒有妻子,以便能夠盡全力讓我們幸福。那麼,如果您能見到他,先生,興許您能告訴元首,如果他能給我們派發一些洋蔥,我們會非常非常幸福的。”

他聽了覺得很有趣,說道:“你是我的良藥,瑪格麗特。你很直率、善良,有真正的德國女性的靈魂。跟我說,你的未婚夫在前線嗎?”

“還沒有,先生。他有專長,所以他的工作是為空軍部隊準備航空器。”

“啊,很好,很好,”他說道,“我的幾個兒子也是很不錯的年輕人。他們眼下也工作得很出色。”他給我看一張兒子們的合照,都高大英俊,身穿制服。他們已經在納粹黨內身居要職,是重要人物。他很為他們驕傲。

我說道:“你若有親戚做教皇,自己就能輕易做大主教。”

他遽然收斂誇耀的口吻,細細地打量著我,說道:“我看你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姑娘。我看你實則是很聰明的女人。你是在哪裡接受的教育?”

我的胃一陣緊揪,喉嚨突然乾燥。

“我奶奶常說這句話,”我一面說著,一面為他翻身,開始擦背,“好像是我們家流傳的一句老話。”

“我回柏林時,準備帶上你,指定你為我的私人護理。我會跟你的上司說的。”

“哦。那可太好了,先生。可是,我和未婚夫打算很快就結婚,所以您看,我不能離開勃蘭登堡——兩地分居不太好!可是,還是很謝謝您,先生!謝謝您,這是我的榮幸!無上的榮幸!”

到了換班時刻,我向他道晚安,走出病房,只覺渾身寒戰,腿腳顫抖。我搨了一身汗,滲透了衣服。我對換班的同事解釋說,是因為幫病人運動他健壯的四肢而出汗的。而實際上,這是因為我險些被拆穿了偽裝。哪怕僅僅流露絲毫細微的智力——引用一句奧地利普通女孩不可能學到的文學或歷史——簡直如同男子的割禮,足以將我的真實身份暴露無遺。

我和維納住在城東阿多拉飛機制造廠工人宿舍區。回家的路上,我一遍遍地告誡自己,往後要更加謹慎,深藏所有流露智力的跡象,保持空洞的目光,緊閉嘴巴。

1943年10月,紅十字會護理分隊派給我一份殊榮。勃蘭登堡市政府組織群眾集會,每個工人組織須派遣一名代表。不知為何緣故,資深的護士俱無法出席,所以我被派遣為護理分隊代表。我揣測她們不願參加慶典,是因為聽說德軍在蘇聯、北非、義大利潰敗(雖然我不曉得她們如何得知這些訊息,鑑於德國電臺不報道真實的戰事,況且,大家都知道偷聽蘇聯電臺、英國廣播電臺、美國之音或者瑞士的貝羅明斯特電臺,其罪狀幾乎等於叛國)。

維納很為我驕傲。我能想象他如何跟阿多拉的同事吹噓:“我們家格蕾特是祖國真正的愛國者!她們當然都會選她,毫無疑問。”我的維納,真有幽默感,對於生活裡這些小小的反諷“別具慧眼”。

為了這個重大的節日,我慎重地穿戴起來。我穿上紅十字會護士制服,將單調的棕色頭髮梳成自然樸素的髮型,不用髮夾、不搽髮油,不夾髮捲。我不用化妝品,也不佩戴首飾,只戴了一枚細小的金戒指。戒指鑲嵌一丁點鑽石,是父親在我16歲生日時送的。我個子矮,不到一米五。那時候,我的身材還好看,但我穿上寬鬆的白色長襪和圍裙掩蓋身材。那個時候,像我這樣的人可不想在公共場合引人注視。讓人看著順眼,是的;乾淨,是的。但最重要的是,樸素,不招人注意。

結果,這次集會卻不同於往年的場面。沒有喧鬧的鼓聲、震耳的行軍曲,不見漂亮帥氣的年輕人身穿制服、手揮小旗。這次集會有一個指定目的,就是滌盪去年冬天斯大林格勒戰役潰敗後在德國瀰漫的戰敗情緒。8月裡,海因裡希·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被委任為內政部長,受命行使這項職責:“重振德國必勝的信念!”一個又一個演講者鼓舞我們積極、更積極地工作,支援英勇的前線戰士,因為我們若戰敗,納粹上臺前幾乎每個德國人都曾經歷的可怕的貧窮就會捲土重來,我們就會失業。我們若吃膩了每晚不變的燴湯——約瑟夫·戈培爾(Joseph Goebbels)宣稱,在這個進入“全面戰爭”的國家,以這麼一道菜為晚餐,最適合體現國民自我犧牲的精神——那就應該提醒自己,戰勝之後,我們會像國王一般享受盛宴,喝真咖啡,吃細白麵和整個雞蛋烘焙的金黃麵包。我們被告知,我們須盡一切努力,在工作上跟進生產效率,揭舉我們懷疑包藏異心的人,尤其是偷聽敵人電臺、“極度渲染”德軍在北非和義大利戰敗訊息的人。

“天哪!”我想著,“他們開始擔心了。”

自視為“世界的主子”的納粹開始動搖了,開始顫抖了。我覺得頭昏眼花,無法喘息。我的腦中不自覺地浮現一支老歌。

噓,我想道,唱太早了。噓。

那天夜裡,我和維納將收音機調到英國廣播電臺。我祈禱德軍前線失利的訊息意味著戰爭即將結束,意味著我很快就能放下偽裝。

但我不敢跟人說我的希望,連維納也不說。我藏起喜悅,讓聲音微弱,讓自己不起眼。形如不在。沉默。這些是我當時養成的習慣,浩劫存活者稱我們所經歷的這段時間為“潛艇”(U-boat)。我是納粹死亡機器之下的猶太逃犯,匿伏在第三帝國的心臟。

多年後,我與弗雷德·比爾結婚,安全地在英國生活,我卸脫這些習慣。現在弗雷德去世了,我也老了,不能控制記憶的衝擊,又重拾起這些習慣。我坐在這裡,像現在這樣,和你一起坐在這家我最喜歡的咖啡館,對著內坦亞城的廣場,靠著大海,在以色列土地上,然後,熟人過來寒暄,說道:“我說,比爾女士,戰時在德國與納粹黨員一起生活,假裝自己是雅利安人,隱藏真實身份,隨時怕被揭穿,那是怎樣的感覺?”我的嗓音就變得細弱,惘惘然,無所適從。我答道:“哦,我不曉得呢。我想我不記得了。”我的目光開始遊離,失去了焦點。我的聲音恍惚,遲疑,微弱。這是來自勃蘭登堡那些日子的聲音。那時,我29歲,是就讀於法律系的猶太學生,我的名字列在蓋世太保的通緝名單,我偽裝為愚昧無知的21歲護士助理。

當你聽見這個微弱的聲音,從那個時代傳來,黯淡、遲疑,你一定要體諒我。你要叫醒我:“伊迪絲,大聲說!說你的故事。”

這段故事擱置了半個多世紀。

我想,是時候講出來了。

摘選自《納粹軍官的猶太妻子》

這段故事擱置了半個多世紀,她是納粹軍官的猶太妻子

《納粹軍官的猶太妻子:大屠殺中的一個倖存奇蹟》, [英] 伊迪絲·漢恩·比爾 / [美] 蘇珊·德沃金 著,翁海貞 譯,新星出版社2020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