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風越俗|高腳白 美人範
2022-04-14由 錢江晚報 發表于 林業
黃金螞蚱什麼梗
□潘江濤
一
年少家貧,落下口重“毛病”——只要見著越地黴千張、徽州毛豆腐、甬城臭冬瓜之類的“爛”食,就像饞貓聞腥,食指大動。湯溪爛菘菜,因有地理之便,聞香流涎,更是來者不拒。
爛菘菜的主材是高腳白,產自湯溪鎮厚大村。慕名前往,支部書記範風有二話沒說,直接將我們領到了醃製點。
廠門口有一中年婦女端坐在矮板凳上,神情專注——左手操起一棵高腳白,再用右手裡的小刀削去菜葉,那麻利的動作讓我想起中午在廚房拾掇芹菜的美妙時光。
雅俗盡在一棵菜。蔬菜之中,白菜最具女人味。女人常被比作白菜。坊間俚語“好白菜都讓豬拱了”,說的就是好女遭遇渣男。
白菜品種多。小白菜如青蔥少女,活潑青澀;大白菜是中年婦女,圓潤穩重。高腳白,就是白菜中的窈窕淑女——身長腰細,白皙雅緻,頂上一圈淺淺的綠葉,頗像俏皮的女孩頭上扎的蝴蝶結。
臺北故宮的翠玉白菜。據CFP
2015年夏天,我在臺北故宮博物院見到了鎮院之寶——翠玉白菜,據稱是光緒瑾妃的嫁妝。嫩白的幫兒,鮮綠的葉子,鮮活欲滴,上面還爬著一隻螞蚱,一隻螽斯。古人用白菜寓意新娘的純潔,而那兩隻小蟲則是對多子多福的憧憬。
記得吳昌碩大師有一幅蔬菜圖:細瘦的長白菜,幫子緊緻地裹著,葉子卻花瓣樣散開,色與色,墨與色,渾然一氣。仔細想去,那逼真的模樣活脫脫就是厚大高腳白。
高腳白俗稱“厚大白”,厚大村村民又多姓“範”。於是,靈光一閃,蹦出文題:高腳白,美人範。
“小雪醃菜,大雪醃肉。”立冬過後,曾不止一次去家居附近的菜場溜達,企盼邂逅,“娶”進家來,卻總是失望而歸。
二
白菜有“國菜”之譽,堅挺的資歷裝在《詩經》中。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菘”即白菜。陶弘景說:“菜中有菘,最為常食。”至於為何叫菘,陸游的祖父陸佃在《埤雅》中解釋:“菘,凌冬晚凋,四時常見,有松之操,故曰菘,今俗謂之白菜。”
俗中見雅,實乃白菜本性。高腳白,又是白菜中的另類。據說,早在宋朝嘉定年間,厚大先祖就開始種植了。
說來也怪,來自同一母體的白菜種子,埋在厚大的沙土裡,就出落得杆子高壯而葉子稀疏;要是落在別地,哪怕是周邊不遠的上盛、宅口、後徐、上境等村落,也會失卻修長身材,長得比小白菜略為粗壯的大路貨。
一方水土成就一方風物。南橘北枳是這樣,就連湯溪白辣椒、羅店金佛手、黃湓落湯青等等,無不得益於自然環境的造化。
種植大戶劉慧芳從百姓手頭流轉土地已有20餘年,先種水稻,後栽果樹,最終鎖定高腳白。她面露喜色,扳著手指算賬:立秋下種,小雪收穫,再苦再累也就兩個月。一畝田地可產鮮菜5000公斤左右,按4比1折算成爛菘菜,畝均市價3。2萬元,效益還是比較好的。
市場是根指揮棒。糧果既然沒有蔬菜划算,農貿市場當然見不著我想要的高腳白了。
三
高腳白是為爛菘菜而生的,雖然幼苗期與普通白菜無異,也要歷經疏苗、移植、培肥的生長過程,但普通白菜長到二三十釐米就不再長高,而高腳白猶如女大十八變,“噌噌噌”地往上竄,平均株高一米餘。
“高挑”往往與美女沾邊,是個養眼的詞兒。厚大村有個“鬥菜節”,儼然就是“選美節”。2020年,一棵株高1。5米的“白菜王”拍得15800元。那情景雖說無緣得見,但不難想象,無論是臺上走的,還是臺下看的,一會兒凝神靜氣、竊竊私語,一會兒又群情激奮、掌聲雷動。
激情過後是庸常。無論是獲獎的,還是落敗的,高腳白一旦起土離田,總歸要“嫁給”黑不溜秋的陶缸。缸裡一視同仁,沒有高矮之別,才是發揮各自潛質的最佳歸宿。
高腳白真是“女兒身”,水做的骨肉。洗淨晾乾切段,倒入木桶,以50:2。75的比例拌和粗(海)鹽,醃漬24小時。菜梗狠狠地塌陷下去,綠茵茵的汁水漫漲上來。潷水,裝缸,封口,一氣呵成。
東陽、磐安等地的醃菜,嫩葉多多益善,厚大爛菘菜為何要統統削去?實踐出真知。不去菜葉,汁水灰黑,臭味濃郁,賣相不好;削去菜葉,汁水清亮,臭味淡然,也更適應金華人口味。
厚大村四周通透,灌溉便利,房前屋後的邊角地大多種了高腳白,一來方便日常烹食,二來家家戶戶都會醃幾壇爛菘菜。
菜梗醃熟,即可取食。挖一把在手,晶瑩透亮,色如琥珀,飄忽而至的氣息頗像書香浸染的女子,綿柔,含蓄。
時間就是味道,時間也是鈔票。菜梗自醃自食,只為嚐鮮。直接售賣,更是不多。村民們洗腳上田,不厭其煩地把缸缸壇壇搬移至陰涼乾淨處,靜候時光的酵化。
村民範佳佳是醃製大戶,今年賣掉幾壇明年就續醃幾壇,始終保持300壇規模。村民範益生至今珍藏著1976、1985、2000和2010等年份的爛菘菜。
爛菘菜又不是酒,怎會越陳越香呢?
四
溫貧暖老秋菘美。豬油清炒,蒜蓉吊鮮,綿糯生甜。炒菜梗,放辣椒,真不多見,只因同行的周兄喜歡,再炒無妨。且不說滋味,光那紅白相間的色彩,便讓人愉悅。還有,我要了醋溜菜梗,轉眼上桌,爽脆生津,特別下酒。
長得漂亮的女人,穿什麼衣服都好看。高腳白鮮吃,已是這般唯美,醃過之後呢?有一股“衝”勁,像山野村姑。用它炒牛肉,實乃黃金搭檔。切好牛肉絲,放進油鍋翻炒到七分熟,加紅椒絲、蒜瓣和薑末熗一熗,倒入新醃的高腳白和少許料酒,快速翻炒,起鍋裝盤,既脆又鮮。
豆製品是湯溪特產。炒千張時,只需新增幾段醃透的高腳白,千張的滋味便生動起來。高腳白炒雞蛋,也別有一番風味。即便什麼都不加,直接將醃好的高腳白裝盤,滴幾滴芝麻油,酸溜爽脆,是稀粥的絕配。
想當年,大棚技術尚不發達。有過鄉村生活的人,誰會忘記醃菜當家的漫長冬日?而“糊嗒嗒”的爛菘菜是厚大村專屬,別地無緣消受。因而,只有愛吃者才會念念不忘。
烹食爛菘菜,菜籽油、白辣椒和嫩豆腐是必不可少的標配。但是,能否“滾”到位,就看掌勺的手藝了。
熱鍋大油,爆香姜、蒜和白辣椒,舀幾勺爛菘菜(酌量),加少量水,切入嫩豆腐,大火燒開,“滾”至豆腐浮起,湯汁濃稠,再撒少許現磨胡椒粉。起鍋前,以蒜葉或蔥花點綴。
爛菘菜滾豆腐,鮮鹹熱辣,“臭不可聞”。端上桌來,嗜食者胃口大開,欲罷不能;厭惡者,掩鼻離桌,唯恐避之不及。
爛菘菜是有故事的。有個小食堂只因“首長”喜好,每週一“滾”乃鐵定的“食單”。兩年後,頭兒外調。人剛走,茶未涼,爛菘菜已被“拉黑”。
西諺雲,我的美食也許是你的毒藥。據說,爛菘菜之所以不招人待見,是因為懷疑含有“不良成分”,不少人因此心有慼慼。
“百菜不如白菜,諸肉不如豬肉。”白菜之美,李時珍、王士雄等醫藥典籍均有記載,無須贅述。而爛菘菜其實是發酵後的白菜汁,好處是益生菌多、臭中回香,缺點是鹽分重,適可而止。
五
客觀地說,健康之慮與口福之惠,是無須斟酌比較的。但面對美食的誘惑,心頭忽生慢性自殺的暗示,也是很對不起自己的。
口味猶如基因,與生俱來。我說這些話,不是勸你改變自己,而是想告訴你一個經得起查證的事實:
爛菘菜滾豆腐是厚大村乃至湯溪人的家常菜。2019年,它有幸代表金華市參加全省“詩畫浙江百縣千碗”美食展示活動,捧回了含金量頗高的獎盃。而在厚大2200多人口中,80歲以上集中供養的老人有92位。其中,範軼峰奶奶102歲,至今耳聰目明,思維活躍。聽說,她爺爺的爺爺就愛吃爛菘菜了。
爛菘菜是湯溪的特色菜,或許並非金華菜系中最可口的,但一定是資訊量最大的那一款。它蘊含著金華西部的氣候、物產和飲食習慣,還有因為一些歷史原因沉澱下來的生活方式和地方性格。
我們不愛,誰愛?!
作者簡介:潘江濤,筆名“三川”,浙江省作協會員,致力於地方風物的挖掘與整理,有專著《金華味道》《美食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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