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故事：午夜冤魂

人潮喧囂的街道、此起彼伏叫賣聲入耳，蕭逸按納不住興奮，跳下馬車，走上了泉州十里街。

陽光不燥微風正好，點點金黃灑落街面，映照人們的笑臉。蕭逸興致盎然地東張西望，江南街景與他自小生活的北狄風貌大不相同。

他來找大表哥唐子龍學習經營之道。

唐子龍是蕭逸打小從母親嘴裡聽到過讚譽最多的人，是母親家族的驕傲。

蕭逸十歲那年，二十五歲時唐子龍已是名震泉州的大啇賈。母親帶他回泉州省親，唐府當年修咠的豪宅、院內的碧波湖、人工噴泉……在泉州也僅有唐家。

彈指一揮，蕭逸十八了，考了三年才中秀才，他死活不願再走考仕之路。

父母見他無心讀書，修書給唐子龍要他去泉州跟唐子龍學本領。

蕭逸欣喜不已，早厭煩了父母的嘮嘮叨叨，一直想離家闖蕩一番。

唐子龍很周到地派人打著蕭逸的幡旗候在街心迎接他。

進了唐府，各處巧奪天工的設計，別出心裁的佈局讓蕭逸歎為觀止。

接風宴上，唐子龍告訴他過兩日帶他一起出門。

蕭逸無比激動，暗下決心一定要跟著唐子龍好好學本領。

深夜，他依舊處在亢奮中難以成眠。

清洌澄澈的月光從窗欞射入，他翻身望月。

忽然，窗欞上現出一雙晶亮的眼睛，衝他眨巴了幾下倏忽不見了。他嚇得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再看去時，只有一片溶溶月色。

一夜睜眼到天亮，窗外再無任何異動。

第二日，他在偌大的唐府內賞景，走近院西頭，幾個僕從攔住了他，說少主之令，蓮池那邊不得去。

蕭逸頓覺瞭然無趣，折返回去，卻止不住心中的好奇。

後面一段時日，唐子龍帶著他去熟悉了唐家幾個莊子，同樣每處都有地方不容踏足。唐子龍解釋說曾請相士看過，說那幾處風水帶些煞氣怕去了影響唐家運勢。

蕭逸便釋然了。唐子龍讓他先回府，自己有要事要處埋。蕭逸看出唐子龍的敷衍，也不得不從。

掌燈時分，蕭逸才回到唐府。

進入院內，僕從丫鬟都慌慌忙忙提著水朝後院老爺夫人的住處跑，打聽得知老爺屋裡走水了，他立即跟了過去。

唐老爺與夫人的廂房火焰沖天，濃煙滾滾，五六十個丫鬟、僕從奮力撲火。

“表少爺，老爺還在裡面！”一個丫鬟帶著哭腔喊。

蕭逸聞言，提起一桶水將自己澆透，衝了進去。

他眼睜睜地看見大火包圍的屋中央，一個著月白衣裙的女子把火往倒地的唐老爺身上引。“住手！”蕭逸怒吼，衝過去抱起唐老爺往外跑。“哐”一根橫樑木砸下，他倒下了。

迷糊中他看見那個白衣女子把唐老爺丟進了火海。他大喊大叫，那女子彷彿聽不見又或是裝聾作啞不睬，火越來越大，蕭逸失去了知覺。。

待他悠悠轉醒，已是十日之後。

“謝天謝地，逸兒啊，嚇死姨母了！”唐夫人披麻戴孝，坐在榻前抺淚。

“姨母，莫難過。”蕭逸虛弱地安慰道。

進來幾個丫鬟給他喂水奉粥，也都著一身喪服。唐老爺去了，這個念頭閃過的同時，那個月白衣女子也閃現出來。當時形勢危急，只記得女子身姿窈窕，有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具體容貌，他未看清。

唐子龍回來祭拜完父親又勿勿外出忙了。

蕭逸為了找到火中女子，挨個盯著唐府的丫鬟女眷上下打量著看，得了淫徒之名。

姨母唐夫人專程趕來含蓄地問他可有意中人，準備尋媒婆給他說個門當戶對的姑娘。

蕭逸這才慌忙推卻，再不敢明目張膽地尋火中女子了，依舊每日去各處遛達裝做賞景，其實暗中窺視各處女眷丫鬟，找月白衣女子。

半月餘，遍觀府內所有女眷，均無此女。

蕭逸十分沮喪，來唐府一個多月無所事事，親眼見殺害唐老爺的兇手又抓不住。

他漫無目的散心，發現自己越界很遠繞到了蓮池。

“碧波湖！”蕭逸不禁出了聲，十年前唐府的碧波湖清水漾漾，荷影綽綽，如今只剩一潭死水，漂著一層青苔。

驀然，他發現湖邊一圈符籙，密密匝匝地貼在湖邊擺放的石頭上。他順勢坐在石頭上觀碧波湖上夕陽墜山的晚景。

微涼的夜風提醒他該回了，否則僕從們會四處尋他用晚膳。

起身時，腿一用力蹭飛了一張符籙，他追過去，為時已晚，符飄進湖中，消失了。

少一張應該無障，還有那麼多。他安然地轉身離去。

“可嘆紅顏多薄命吶……”一聲婉轉的江南小曲匯成幽怨之音傳來。蕭逸一驚，扭頭，卻見黑沉沉的暮色籠罩蕭瑟灰暗的西院。

這一扭頭，他又驚異地發現，站遠處看，碧波湖好似一口棺材，周圍一圈石頭彷彿壓棺石。湖上方始終浮著一層厚厚的灰白氣，就像棺槨蓋，而他蹭掉符的地方，灰白氣正慢慢往外溢。“著實詭異！”他暗忖，拔腿拼命地跑起來。

“撲通！”他驚魂未定地跌在了地上，瞬間感到有人用手輕輕拉自己。抬眼，四周無人。他頭皮發麻不敢再回頭，一路狂奔。

“表少爺，表少爺！”幾十簇火把映紅了整個唐府。

蕭逸喜出望外地奔了過去。

當晚，他喚了自己從北狄帶來的僕從阿福與自己同屋睡。

半夜，他又被江南小曲兒吵醒，“可憐阿爹阿孃白髮昐女歸，不知嬌兒赴黃泉……”悲慼哀傷的空靈之音，聽得蕭逸汗毛倒豎。

“阿福！有人唱歌！”蕭逸大喊。

“少爺睡吧，哪兒有人唱歌兒，風吹木葉之聲。”阿福說完又繼續鼾聲如雷。

蕭逸朝窗外一看，那雙晶亮的眼睛正看自己，還有一雙白森森的手從窗欞伸進來划著手勢想要訴說什麼。

“阿福，阿福！”蕭逸驚懼的叫聲嚇得阿福一骨碌翻起來。

順著蕭逸的手，阿福看向窗子，什麼也沒有。

如此折騰半夜，蕭逸才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申時，他餓得發暈。丫鬟僕從都不在，穿好衣，他往廚房去。

走到廚房，他險些驚掉下巴，一直尋找的月白衣裙的女子正抱一捆柴禾往廚房走。

“站住！”他喝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就是……”話說一半，他硬嚥回去了。

這是個盲姑娘！而火中女子有雙晶亮的眼睛。只是，這身段兒分明就和那天火中害唐老爺的女子一模一樣。

“表少爺，春娘若冒犯，望恕罪，她眼盲，還是個啞巴，人很本分。”負責廚房的周媽低聲訴道。

蕭逸點點頭，周媽拉著春娘走了。望著女子的背影，蕭逸覺得怎麼看都是火中女子。

唐府怪事連連，這是何故？蕭逸又是輾轉無眠。

他索性去了起火那間唐老爺的屋，試圖尋點蛛絲馬跡。

窗外有影一閃而過，蕭逸輕輕推門。月下，一片澄澈，什麼也沒有。

一轉身，險些撞上一個人。

那個著月白色衣裙的女子呆立月下。

“哈哈，終於尋到你了！休要逃！”蕭逸伸手去抓她，手從她身體穿過。

蕭逸臉上的笑僵了，細看女子月下無影，腳跟不著地浮在面兒上。看清楚後他驚恐萬狀地大叫：“救命！有鬼！”

“不必喊，公子不是尋我嗎？我再不來，怕你叨擾我阿妹。觀望公子一段時日，不似唐家父子為衣冠魔獸。或許你能救被困姐妹出火海。”女鬼緩緩道。

這嗓音！蕭逸頓時覺得夜半唱江南小曲兒的定也是它。看著女鬼憂楚的表情無惡意，便不再怕了。他一頭霧水地問：“鬼姑娘，此番話何意？”

“我名喚花娘！”花娘白了蕭逸一眼，繼續說道：“不錯，唐老爺是我借阿妹春娘之身害死的，他該死！”

“盲姑娘春娘是你的雙生阿妹？怨不得我見到她認作你。”蕭逸接過話正想繼續問，為何要殺害唐老爺。

“不好！有道士，快躲！”女鬼花娘一聲驚呼之後消失了。

蕭逸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十幾個唐府裡的練家子摞翻在地。

幾十個僕役擁著唐子龍走來，他一改惜日的和氣，凶神惡煞地盯著蕭逸怒道：“你這吃裡扒外的蠢貨！我半月餘不在，你竟去了西院頭幾次，還揭去定魂符，是想滅了唐家！”

“表兄，其中定有誤會，實屬無意闖入西院。”蕭逸誠懇地解釋。

“那日無意，今日必是故意伺機害我唐家！”唐子龍氣急敗壞地吼叫。

“表兄，我……”話說半句連蕭逸自己都不知怎麼才能說清楚。

此刻自己不就在西院附近嗎？應該向唐子龍說明唐老爺離奇被害之事及剛才見到女鬼花娘之事才對。

“表兄，姨丈之死……”話剛出口，唐子龍的兩拳已砸到蕭逸臉上，痛得他躬身捂鼻，血順指流下。

“少主，表少爺衝進去非但不救老爺，還將老爺扔進火中，自己出來了。我們幾個看得真真切切！”唐府六十多歲的周管家擲地有聲地說。

“我等也見到表少爺此舉”“我等也見到了。”

一眾家僕指認蕭逸火中害老爺。蕭逸納納地翕動嘴唇，欲言又止，卻發現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咚”又是一挙，唐子龍出手狠辣，指著蕭逸厲聲嚷：“一到家我娘就央我放過你，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來人！捆起來！”

十幾人動手，蕭逸被縛得結結實實。

女鬼花娘呢？唐老爺不是它扔進火海的嗎，怎麼變成自己了。

思索一陣，蕭逸恍然大悟，自己被女鬼花娘算計了。說出來誰信，人人都見扔老爺進火海的是自己。

蕭逸左顧右盼，希望花娘前來，可哪兒有她的鬼影啊。看來，這黑鍋自己背定了。

東方漸漸泛起白，天快亮了。

“少主，表少爺怎麼處置？”眾僕押著蕭逸問。

“老規矩，沉湖！”唐子龍冷言吩咐。

“老夫人那兒……怎麼交待？”周管家問。

“昨夜已派人送我娘去寺廟祈禱還願，先把他沉湖，再找理由騙我娘！”唐子龍語氣堅決。

蕭逸心裡“咯噔”一下，要死在唐府！他心有不甘，大喊：“唐府有鬼，我是被……

“哼！你這編排本領太拙劣，我王老道的符數一數二，定魂本事一流，這唐府最是乾淨無邪！”一個道士模樣的人站出來忿然道。

蕭逸徹底絕望了，他知道再說什麼也是徒勞。

“走！走！”他一路被押著往碧波湖去。

天亮堂起來，晨曦初微中，鳥兒在枝頭啁啾，蕭逸感到像喪歌。

“少主，少主！”一個僕從急匆匆地從後面追上來邊跑邊喊，“老夫人她回來了，要見……見表少爺。”

“天助我也”，蕭逸暗喜。

唐子龍眉頭擰成了疙瘩，凌厲道：“周伯吩咐人取迷藥給這小子喂下，讓他睡去多活幾個時辰，今夜再沉塘。”

周管家應聲而去。

蕭逸的心又跌至冰點，一會兒，姨母見自己“睡”得安好，會放心離去，怎會想到自己半隻腳已踏鬼門關。

半盞茶功夫，迷藥就被強行灌入了蕭逸之口。

他被冷水潑醒時，唐子龍正從椅上起身，一揮手，七八個隨從就把蕭逸捆實了。

好一陣兒，蕭逸才記起自己要被沉湖。

溼漉漉的身子被夜風一吹，禁不住打起哆嗦。

一夥人在唐子龍的指揮下，來到碧波湖邊。

王老道擺足架勢在空中畫著符籙。

猛然間，旁邊的竹林一陣悉悉索索響動，從裡面閃出一個女子。

是花娘，蕭逸正納悶女鬼怎麼來了。

“春娘，胡鬧！回去！”周管家厲聲喝道。

蕭逸才看到，來的姑娘兩個黑漆漆的深眼眶，手裡拿根燒火棍，是春娘。

“哈哈哈……”一陣淒厲的笑聲自春娘口中發出，令人不寒而慄。

“啊！她不是啞巴嗎？”“是啊，她竟開口了。”眾僕竊語。

“唐子龍！你和你爹殺人越貨，壞事做絕，遲早被天收！”聲音分眀是花娘的，蕭逸猜到，花娘上了春孃的身。

沒人顧得上蕭逸了，眾僕都去追打春娘。

春娘躍上了樹尖，“鬼！鬼！”眾僕作鳥獸散去。

“王老道，抓鬼啊！”唐子龍喝道。

王老道手腳並用，春娘飄在半空大笑。

“你爹是我上了這小子之身扔進火中的，否則我哪兒來的氣力！哈哈哈！”春娘說笑間飛落至唐子龍面前。

用柴火棍橫掃過去，唐子龍一下落入碧波湖中。春娘過去解了蕭程的繩索後，蕭程揭去了岸邊的一圈符。

“咻咻”兩團黑影從湖中飛出。

陸然間，兩個男隨從發著刺耳的女音冷冷地說：“終於可以報仇了！”轉身把王老道也扔進了湖中。

二人在湖中掙扎，抱住了一塊浮木。

“王老道，你騙去我大量錢財，竟是個假道！”唐子龍怒罵。

“假道談不上，學藝不精，飄浮之鬼會降，附身之鬼不敵！”王老道一邊嘔水一邊說。

“撲通撲通”女鬼附身的兩個男僕從跳進湖裡，直接把王老道拖入了水底。

“李姨娘，放過我吧？我定洗心革面！”唐子龍抱著浮木帶著哭腔求饒。

蕭逸驚得目瞪口呆，花娘竟是唐老爺的妾室。李花娘從春娘身體裡飄了出來。

“現在喊姨娘，晚了！當年，我發現你爹和你偷販煙土、拐賣女子、豢養流寇劫財，好心勸阻，你父子卻暗中將我沉塘！我那可憐的雙生阿妹春娘發現後撈了三夜才找到我的屍骨重埋，而她也因此雙眼潰爛瞎了！我便附於她身當她的眼睛！”花娘恨恨述道。

“幸而你請了個只有三腳貓功夫的蹩腳道士，我才得以在唐府久居。小桃、寶嬋就看到你們把煙士藏進棺槨中一次，甚至不知煙土為何物，也被你們沉塘，你父子惡貫滿盈，該死！”說完就喚來小桃、寶蟬。

兩個男隨從立即又將唐子龍拖下湖底去了。

“蕭公子，我等了數年，才等到你這有緣善人。很早我就可以上春娘之身除掉唐家父子，可即使除去惡人。莊子裡密室中無人解救的姑娘們會困死，我唯一的靈力就是‘千里眼’，身子卻飛不出唐府。現下，我隨你回屋，我說方位，你畫下來。”花娘說道。

一人一鬼馬上趕回去鋪紙研墨。

畫完圖紙，蕭逸去寺廟裡請回了姨母。

帶著她去了唐家幾處山莊密室。

他們一共救出一百多個美麗姑娘。

姨母滿眼淚，自言自語道：“作孽啊！”

蕭逸又鎮定地銷燬掉了那些私販的致命煙土。

最後，他才將唐家父子所作所為及唐子龍死亡的訊息告之姨母。

姨母一臉慘白顫聲道：“我猜到他們做了見不得人之事，未料到如此歹毒。逸兒，唐府交由你了。姨母餘生青燈古佛相伴，替他們去贖罪。”

蕭逸請來高僧超度了唐府所有亡靈。

送走高僧，春娘端來茶開了口：“公子請用！”他這才發現春娘能說話了，一雙眼睛格外清澈明亮。

“高僧說受阿姐所託作法治好了我的眼睛，開了我的嗓音。”春娘欣喜道。

蕭逸成了唐府的少主，春娘為總管。

三年後蕭逸成了泉州有名的儒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