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在麥芒上飛翔，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種難以祛除的傷疤

記不清是誰跟我講的了，我聽得入了迷。當時，也許我只有七八歲光景，被他繪聲繪色的敘述牽著走，一會兒擔心，一會兒驚呼。

正是麥子成熟的三夏時節，田野是金色的海洋。當人們說麥浪翻滾的時候，我總覺得不夠結合實際，因為在麥收時節，往往是一絲兒風都沒有。

毒日頭可這勁兒地往地上拋灑灼人的光，白花花的，晃人眼睛。燥熱的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嗆人的味道。

田間的土路上大車小輛，穿梭來去，裝得冒尖，拿粗繩勒得緊繃繃的，搖搖晃晃。田裡的人們都在忙碌，那時候還沒有收割機，一人幾壟，掄著鐮刀往前突奔，偶爾直起痠疼的腰，看一看遙遠的地頭。

田野逐漸變了形狀，收過的和沒收過的，顯示出截然不同的稜角和輪廓。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即使給我將故事的那個人，

他說，看到一隻蛇在麥芒尖上游動。

怎麼會呢？你瞎編的吧，麥芒怎麼會載得動蛇？

那就是蛇在麥芒上飛翔。

蛇又沒有翅膀！

好吧，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看到了，蛇就在麥芒上面，從遠處朝我……遊……或者飛過來。嘴裡還吐著血紅的芯子，兩隻眼睛瞪得溜圓。

我才不信呢！

孩子，人這輩子，難以置信的事情多著呢！他拿下草帽，扇扇風，瞥了我一眼，小小年紀，別那麼武斷地下結論。

鄉村，衍生許多的神奇故事，沒有信與不信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那到底是有沒有呢？

長大了才知道，有一種叫唯心論的東西，他們這種彎彎繞繞還真是能迷惑人。

以後的歲月裡，無數次想起那隻蛇。蛇在中國傳統裡是有靈性的動物，但是，蛇的外表很嚇人，至少令我十分恐懼的。而在一些神話傳說中，蛇又往往被描繪成妖精

，想到它冷冰冰、光溜溜的樣子，它緩慢蠕動的身軀和不時噴塗的紅舌，總是令人心悸。

聽說村子裡有一家人蓋新房，在挖地基的時候，挖出了一個蛇洞，裡面盤旋虯結在一起的有數百條之多。嚇得人們紛紛奔跑，後來，是請了通靈的神漢過來將它們“請”走的。只是不知道新屋落成後，睡在這樣的房子裡會不會做惡夢。

也不止一次聽到過，有人傷害蛇而遭報應，都是些口口相傳的故事，不辨真假。

有個小夥伴，不但不怕蛇，還捏起它的頭，讓它咬住自己的衣襟，然後一用力，再把蛇扯開。遞給我說，拿去玩兒。我趕緊躲開。

甭怕，它已經沒有牙了。原來蛇的牙是倒長的，他在蛇咬住自己衣襟後，快速用力扯斷了蛇牙。

我更不敢去拿了，嘴裡抽著涼氣，替蛇難過。

小時候學過的一片課文《農夫和蛇》，取自伊索寓言，自此就覺得蛇是狠毒的，是忘恩負義的，是邪惡的。

也知道了，冬天的時候，見不到蛇，它們都蟄伏在地下的洞裡，冬眠。

而春天一到，冰雪消融，土地解凍，蛇就出來了。有時候路上能看到蛇爬過的痕跡，曲曲彎彎，在浮土上留下印子。後來，還清楚蛇幾乎是益蟲，做過很多好事，比如吃老鼠。

於是，心裡對蛇增添了一些好感。

蛇一年褪好幾次皮，我撿到過。那些透明的“衣服”上有密密麻麻的多邊形圖案，背上顏色深，腹部顏色淺。乾燥的蛇皮，拿在手裡像一根朽爛的繩子，難以想象，這裡面曾經藏著一個冰冷的身體，四下游動。

父親病重的時候，醫院宣判了不治讓回家待著。他乾枯消瘦的身軀，躺在炕上，兩隻眼睛顯得很大，充滿了可憐兮兮的溫情。

我走到門外，見到母親發瘋一樣地在自制藥材，“

怎麼辦，怎麼辦，就這樣眼看著？就這樣乾等著？

”她臉上淚水汪洋，手裡揉搓著一段乾燥的蛇皮，不知道從哪裡尋得的偏方。

想到這一幕，我的眼淚就要衝出來。

那在母親粗糙的手掌心裡，嘩嘩作響的蛇皮，多希望就是救人的神藥啊！

民間有種說法，蛇是小龍，也許蛇真的可以飛翔。是

啊，我們總是憑自己的經驗來下結論，誰知道會有什麼奇蹟發生呢！

這麼多年了，我匆匆地走，離開了田野，離開了泥土，也離開了關於蛇的故事。

有一次，去動物園，不知不覺走進了蛇館。我竟在裡面呆了好長時間，原來世界上有這麼多種蛇，有的粗大，有的細小，有的鮮豔，有的暗淡，有的眼露兇光，有的低眉順眼，有的蜷縮著一動不動，有的貼著玻璃直立起來，瘋狂地吐著芯子。

我寧願相信了，在它們體內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因來自冰冷的血而失去溫暖。

一條蛇，就是這樣生活。它懂得迴避，也懂得攻擊；它懂得順應大勢，蟄伏積蓄力量，也懂得及時甦醒，展現活力；它懂得迴旋彎曲，儘管繞遠但是照樣可以前進；它不怕痛苦，勇於掙脫桎梏，拋卻過去，獲得新生。

跌跌撞撞地一路前行，走到人生的中途，悄然回首，也是一條迴旋彎曲的道路。

聽老家的朋友說，好多年沒有見過蛇了。看相關的資料說，現在蛇的種類和數量也急劇減少了。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回到開頭。我問，既然是真的，那後來呢？

那人把草帽扣在頭上，說，

後來我就在蛇的正前方蹲下來，然後舉起了鐮刀，讓雪亮的鐮刀刃正對著蛇飛翔的軌跡豎起來。

我吃驚地捂住了嘴巴。

那蛇飛速而來，然後被剖成了兩半，鮮紅的血染了鐮刀，也噴到了許多麥穗上。

我傷心地離開了他。他不懂，一個小孩的心。我走遠了，看到他依然站在那裡，像個看著麥田的稻草人。

那一刻，我相信那是真的了。原來，我們大多時候都是這樣，越是悲傷的東西，越容易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