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酒令與讖語

原創 蘭藉文化 紅樓夢研究

作者

古風

眾所知周“草蛇灰線，伏筆千里”的寫作方式，是《紅樓夢》中最有特色的創作手法之一。書中凡涉及的的詩、詞、曲、辭賦、駢文、楹聯，偈、行、誄、銘、燈謎、酒令、射覆、戲曲、字畫等等很多都是涉及人物命運轉折、事件後續發展的讖語，筆者也試著將《紅樓夢》二十八章的酒令分析一二，“以待高明，再批示誤謬。”

一、賈寶玉和蔣玉菡酒令讖語的人物是他們的戀人或者妻子。二人和所述者之間是親屬關係。

（1）寶玉的酒令對應的是寶釵、黛玉的命運。

1、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2、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3、雨打梨花深閉門

解析：

1、寶玉酒令四句話是反敘寶釵命運，需要指出的是，“鞦韆架上春衫薄”一句並非實指，《紅樓夢》六十三回脂批說過打鞦韆是“大家千金不令作此戲，故寫不及探春等人也。”。這裡的四句詩詞，和陸游《採桑子》有關 “寶釵樓上妝梳晚，懶上鞦韆。閒撥沈煙。金縷衣寬睡髻偏。 鱗鴻不寄遼東信，又是經年。彈淚花前。愁入春見十四弦”，二寶從婚後舉案齊眉金姑玉郎的恩愛生活轉變發生“薛寶釵藉詞含諷諫”事件，寶玉因此產生心結，之後離家出走，寶釵從“閨中少婦不知愁”變成了“悔教夫婿覓封侯”，最終寶玉出家，寶釵 “青春已大守空閨” 一生守寡。

2、寶玉所唱之面，是警幻處仙曲《枉凝眉》的翻版。黛玉亦有詩《秋窗風雨夕》與此曲對應，所以此曲是描述了黛玉的生活，寶玉歌此曲與“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應，再一次突出了“釵黛合一”“懷金悼玉”的主題。

3、寶玉的酒底“雨打梨花深閉門”，則是說出了黛玉死亡、寶釵守寡的悲劇。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萋萋芳草憶王孫……雨打梨花深閉門”梨諧音離，諸多和雨打梨花有關的詩詞都暗伏了黛死別釵的結局。

（2）蔣玉菡的酒令對應的是襲人的命運。

1、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2、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3、花氣襲人知晝暖。

解析：

1、蔣玉菡的酒令是反敘襲人命運，女兒樂，女兒喜，是指的襲人嫁給蔣玉菡之後的情景，按照脂批說是“佳讖也”。“無錢去打桂花油”和書中六十二回的原文“湘雲便用箸子舉著說道：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前後對應，也就是襲人夫妻生活也出現了王夫人口中的“賣油的娘子水梳頭”的窘境開始落魄。“丈夫一去不回歸”指的應是蔣玉菡外出時出現了意外身亡，脂批所云“故襲人出嫁後雲：“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嫁給蔣玉菡先於寶玉出家，所以襲人丈夫一去不歸只能指的是蔣玉菡身死他鄉，只餘下襲人一人孤苦度日，最終襲人和寶釵一樣成了貧窮的寡婦守節一生。

2、曲子“天生百媚嬌”對應於在書中 “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此處也指蔣玉菡對於襲人的喜愛。“活神仙離碧霄”來源於明葉憲祖《素梅玉蟾》第二折：“神仙下碧霄，神仙下碧霄，虹霓擲綵橋。”的唱詞，《素梅玉蟾》的劇情，寫的是小生鳳來儀瞥見楊素梅驚為天人，而楊素梅也對鳳來儀生情，但是因為各種偶爾性因素介入導致二人飽受離別之苦，本來要各自紛飛的才子佳人，最後卻又被良媒陰差陽錯的撮合在一處，二人最終再續前緣結成夫妻。如果把這個情節對應於書中，就是“茜香羅暗繫於襲人腰中，系伏線之文”的後續，襲人本來是寶玉之妾，和蔣玉菡完全無關，但是二人各自經過一番波折，陰差陽錯最終襲人嫁給了蔣玉菡。“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是寫的蔣玉菡和襲人和美的夫妻生活。“剔銀燈同入鴛幃悄”對應於《好了歌》“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甲戌眉批：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愛，倏痛倏悲，纏綿不了。］ ”，也就是襲人“桃花又是一年春”的離開寶玉，找到了另一個幸福歸屬的情形。

3、酒底“花氣襲人知晝暖”這句詩是改編於“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寫的是春天的景色，但是蔣玉菡卻是“便幹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木樨就是桂花，桂花最香之期卻是早過春日，襲人再嫁的美好生活是曇花一現，最終也逃不出薄命的結局。

二、馮紫英和薛蟠的酒令讖語的人物所述者之間是以男述女，以女映男的映象關係寫法。

（1）馮紫英的酒令對應的是湘雲的命運。

1、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

2、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背地裡去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3、雞鳴茅店月

解析：

1、馮紫英的酒令是倒述，書中前八十回傻大姐在大觀園掏蟋蟀掏出一個十錦春意的繡春囊， 《紅樓夢》書中文筆慣例“以幻作真，以真為幻”，湘雲本有外號“憨湘雲”，與“傻大姐”相應，湘雲亦有過在大觀園暫住時的快樂時光，而傻大姐掏出的繡春囊，也可延伸到指代湘雲嫁人之後恩愛的夫妻生活上，就像王夫人說的“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頑意兒，年輕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女兒喜是描述史湘雲結婚後產雙子。而“大風吹倒梳妝樓”是指史湘雲的孃家婆家都是大廈傾倒，家族敗落，最後女兒悲伏筆了史湘雲最後一絲幸福時光的消逝，湘雲書中判詞是獨自守寡無夫無子，這就是所謂的“兒、夫染病在垂危”，湘雲經歷了家族徹底衰亡和丈夫、兒子先後雙雙死亡的多重打擊。

2、曲子“可人”解釋為可愛的人，“多情”句可參看“高唐”、“ 湘江”等判詞，“高唐”用的楚懷王夢交多情神女的典，因宋玉的《高唐賦》而簡化為高唐，影射男女歡愛和婚姻。“湘江”，既隱含湘雲的名字，又是套用舜帝妃子投湘江殉情的典故，神女和湘夫人都是深愛戀人的多情之人，代指湘雲也是對夫婿多情眷愛之人；“刁鑽古怪鬼靈精”和《紅樓夢》第五十回原文呼應“湘雲道：那一個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說：他編個謎兒也是刁鑽古怪的。”，這裡是描述湘雲活潑調皮的性格。“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是指“雲散高唐，水涸湘江”的結局，即使是神女緣分盡了也不得不離開楚王，身為神仙湘夫人也無法使自己的丈夫起死回生，“白首雙星”的牛郎織女也不得不經歷長久分離的痛苦，“雙星作合，生忉利天，情緣總歸虛幻。”是洪昇在其《長生殿》自序中的一句，也是湘雲悲劇命運的寫照。“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背地裡去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可能是湘雲夫妻日常生活中恩愛的戲語，更有可能的是暗伏湘雲家敗夫亡的一些經歷，湘雲作詩“花因喜潔難尋偶”，她不信輕浮的男女調情之話，脂批說“為自愛所誤”，最終只能“清貧懷簞瓢”，按照《好了歌》所說的“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甲戌側批：寶釵、湘雲一干人。］ ”後半生淒寒守寡直到死亡。

3、酒底“雞鳴茅店月”一句出自溫庭筠的《商山早行》，紅樓夢中有詩句““雞鳴稻香村”，這裡酒底是“雞鳴茅店月”，詩意類似，且稻香村原文寫到有“數楹茅屋”，“正此處都妙極，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作一個，不必華麗，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作來，用竹竿挑在樹梢”，所以此處的茅店可以和稻香村劃等號。湘雲與稻香村的關係，稻香村不僅僅是寶釵在抄撿搬走後，史湘雲在大觀園最後的快樂居所，而且這個住所還預示了她最後也和李紈一樣過上了守寡的生活。《商山早行》一詩是描寫了旅途中寒冷悽清的早行景色，這大概是史湘雲最後四處漂泊的寫照，“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則是她在孤寒中對於繁華幸福往事的回憶。

4、馮紫英諧音“逢知音”，以四大家族為代表的一批政治勢力倒臺後，湘雲的苦馮紫英大致也同樣經歷過感同身受，以馮紫英之口道出湘雲“塵寰中消長數應當”的結局，這種男女同命的悲劇剛好與文中反覆提及的“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宿命論主題想呼應。

（2）薛蟠的酒令對應的是迎春的命運。

1、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女兒樂，一根雞巴往裡戳。

2、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

解析：

1、薛蟠酒令也是倒述。女兒喜、樂所伏筆的是迎春初嫁時的心情。迎春性情怯懦，賈赦無情，邢夫人吝嗇刻薄，賈璉夫婦對她冷漠以待，等到出嫁，她本以為後半輩子能有新的幸福生活，誰知卻依然命苦的過完後半生“我不信我的命就這麼不好！從小兒沒了娘，幸而過嬸子這邊過了幾年心淨日子，如今偏又是這麼個結果”。“馬猴”者，古代將馬猴又叫母猴，清代學者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猴》中特意說明：“母猴乃此獸名，非謂牝者。沐猴、獼猴皆語之轉、字之訛也。”，這句話指的就是孫紹祖“沐猴而冠” 看似“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人品外貌都不錯的孫紹祖，其實卻是脂批所說的“一個俗物”；此外在山東一些地方，馬猴是狼俗稱，而恰巧孫紹祖就是臨近山東的大同府人氏，繡房鑽出馬猴，指的就是孫紹祖本身就是一匹“中山狼”，在夫妻生活中恩將仇報傷害迎春；“烏龜”是“王八”的別名，“王八”來源於“忘八”，“忘禮、義、廉、恥、孝、悌、忠、信八字也。”，孫紹祖忘了禮儀廉恥孝悌忠信，所以才幹出“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嬌奢淫蕩貪歡媾。覷著那侯門豔質同蒲柳，作賤的公府千金似下流”的事件來，最終可憐的迎春出嫁才剛剛一年，就被得志就猖狂的孫紹祖折磨而亡“嘆芳魂豔魄，一載盪悠悠”。

2、曲子《哼哼韻》描述的是孫紹祖的劣跡。最開始孫紹祖因為賈府有權勢而糾纏上賈府，像蒼蠅一樣圍繞賈府打轉，對應於書中第七十二回“王熙鳳恃強羞說病，來旺婦倚勢霸成親”，平兒和鴛鴦的對話，鴛鴦問：“那一個朱大娘？”平兒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麼孫大人家來和咱們求親，所以他這兩日天天弄個帖子來賴死賴活。”之話，孫紹祖亦如同吸血的蚊子一樣試圖借用賈府的官場能量來獲取自己仕途的順利，等發現賈府勢敗，他就開始翻臉無情，吸血反噬，恩將仇報。

3、薛蟠“悔娶河東獅”和迎春的“誤嫁中山狼”是在同一章節，而這兩人也前後都因為錯誤的婚嫁毀了自己的後半生，就像脂批說的“此文一為擇婿者說法，一為擇妻者說法，擇婿者必以得人物軒昂、家道豐厚、陰襲公子為快，擇妻者必以得容貌豔麗、妝奩富厚、子女盈門為快，殊不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試者桂花夏家指擇孫家，何等可羨可樂。卒至迎春含悲，薛蟠遺恨，可慨矣夫！”薛蟠和香菱從某種程度來說也是同病相憐之人！

三、雲兒的酒令對應的是巧姐，她的讖語的人物與她本身有相似關係。

1、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女兒喜，情郎不捨還家裡。女兒樂，住了簫管弄絃索。

2、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裡鑽。鑽了半日不得進去，爬到花兒上打鞦韆。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

3、桃之夭夭

解析：

1、雲兒作為席中唯一的女性，她說的酒令卻剛好和前四個男性相反，是正敘後面的故事發生。酒令女兒悲喜四句，伏筆的是巧姐的命運。女兒悲，女兒愁二句，描摹了巧姐被狠舅奸兄賣入青樓後的悲慘生活。女兒喜女兒樂四句，指的是巧姐被劉姥姥贖身後，嫁給板兒的生活。情郎不捨還家裡，可理解為板兒和巧姐雖然生活貧寒，但是感情很不錯，板兒即使出外也不捨妻子早早歸來。“住了簫管弄絃索”，絃索同樣諧音弦、梭，寶玉曾經在郊外看到一個名叫二丫頭農家少女演示紡車，巧姐在最初的底稿中，還有一個姐姐是“大姐”，她剛好是賈璉夫婦的二女兒，農村紡車有弦子，織機上是用梭子作間斷式往復運動來織布的，弄弦、梭也就暗示了巧姐以後在農村過上男耕女織的生活，這種生活對她來說已經是非常心滿意足了。

2、酒面“豆蔻開花三月三”之句和“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有關，這首詩是詩人與妓女分別之作。此處提及豆蔻，也暗示了巧姐年少時曾經為妓女的身份。但原詩詞是豆蔻梢頭二月初，是豆蔻花未開放的時間，而這裡提及的是豆蔻已經開花“三月三”的時節，豆蔻花又名為“含胎花”，花兒從未開到開放，暗指的是巧姐從被賣入青樓到嫁人懷孕的命運。“一個蟲兒往裡鑽”之句和紅樓夢中字謎“花”字的謎面為“螢”字有關，“季夏三月，腐草為螢”，螢火蟲的出現是因為腐草產生，賣了巧姐的奸兄是賈府最後的一代草字輩，螢字繁體上火下蟲，“大火燒了毛毛蟲”後，巧姐此時已經被劉姥姥許配外孫板兒了，就像牙牌令所說“中間三四綠配紅”，三四合為七，巧姐生日是七月七，紅花巧姐嫁給了綠葉板兒，“鑽了半日不得進去”狠舅奸兄再也無法傷害巧姐了；“爬到花兒上打鞦韆”，對應紅樓夢中提到的六十三回章節“佩鳳偕鴛兩個去打鞦韆頑耍……偕鴛又說：“……掉下來栽出你的黃子來。”此時板兒和巧姐已經是鸞鳳和諧，而狠舅奸兄也得到了報應。“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花兒不再開花暗喻巧姐被贖出受到保護，花落結果，對應劉姥姥的酒令，“花兒落了結了一個大倭瓜”，伏筆巧姐最後產子真正安家農村的結局。

3、酒底桃之夭夭，既是古代形容女子出嫁祝賀新娘的用語，也有諧音是逃之夭夭，指出巧姐以後的命運最終會逃離了青樓，嫁給板兒。

綜上所述，這一回中寫寶玉與薛蟠、雲兒等人的酒令，是作者以“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雲龍霧雨……之秘法” 為薄命司中幾個金釵的命運提前奏響了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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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紅樓夢》中的酒令與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