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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香浸潤的農民父親

2022-12-03由 齊魯壹點 發表于 林業

續字配什麼字好聽

文/張嵐

生活在沂蒙大山的父親,雖然僅讀過高小,卻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十里八村少有的“知識分子”,尤其他對書籍的熱愛影響了我的一生。

自我記事起,除了夏天,父親的上衣永遠是一件淺藍或深藍色的中山裝,無論在什麼場合,父親總會一絲不苟地扣好每一粒衣釦,上衣左側的口袋裡,永遠插著2支筆。這讓身材並不高大的父親永遠散發著一股儒雅俊逸的書生氣息,在山鄉野村裡總是顯出一份與眾不同,似乎父親並不屬於鄉村,有時,我常常想,若不是因為我們兄妹的牽絆,父親應該早就離開故土,有著美好的前程吧?但父親從沒有過這樣的表露,而是一直儒雅俊逸地成為大山裡的一道風景,直到終老。而父親更與眾不同的是對書的熱愛,這份熱愛,也伴隨了父親一生。

書香浸潤的農民父親

父親愛書。稍有閒暇,便手不釋卷,一冊好書在手,常常是讀得津津有味、廢寢忘食。

其實生活在鄉村的父親是難得有完整的閒散時光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由幾個自然村組成小隊,所有的小隊歸屬於一個大隊,大隊再歸屬於公社。那時,我所在的大隊由34個自然村、2391戶、17個小隊組成,是當時岱崮公社人口最多、地域面積最大的大隊。父親一直在大隊裡工作,他擔任著村裡的文書、會計,負責所有通知的起草、各級會議、材料的上報,負責各小隊會計賬目的稽核、年初任務的分配,負責一天三次大隊播音室的播報和值班。印象最深的是村裡“大喇叭”每天早、中、晚飯時,播放革命歌曲、新聞、天氣預報,遇有上級要求、集合開會、交公糧、放電影等事項,父親就會透過大喇叭連續通知三遍。大喇叭設在大隊院內一棵擁有三百年樹齡的老銀杏樹上。小時候跟父親到“隊辦”,我不止一次地站在大銀杏樹下出神,好奇父親好聽的聲音是如何透過這棵樹傳遞到四鄉八鄰的,而且,父親在大喇叭裡的聲音,莊重裡包含著神聖,知性裡浸潤著溫暖,又威嚴又親和,多少年之後,當我聽到趙忠祥《動物世界》的配音時,我一下想起了當年父親“大喇叭”裡的聲音。

那時的父親是不用參加農村勞動的。父親在大隊工作的天數摺合成工分,每年由我家所在的小隊按父親的工分分配全家一年的“口糧”。這個時期的父親日出時便趕到大隊上班,日落時才回,每週還會固定時間住在大隊辦公室值夜班。記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地震形勢十分嚴峻,家家戶戶住在山坡上臨時搭建的防震棚裡,印象最深的是一天夜裡,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一起,母親緊緊地抱著我,大喇叭裡是父親一遍又一遍匆促的通知聲:“鄉親們、鄉親們,上級通知,今晚有大地震,今晚有大地震,大家一定要在戶外避震,千萬不要回院子,千萬不要到屋裡去。”大喇叭一遍一遍地播報著,人群裡有哭聲響起,那一刻,我掙脫母親的懷抱,邊哭邊向大隊的方向奔跑,小小的我對仍在播音室裡下通知的父親有多麼擔心啊!

父親是幾天之後才回到家裡的,當父親回到家裡的時候,地震的風聲基本已經過去了。我坐在村口——我時常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坐在村口等父親回來,父親遠遠看到了等待的我,便飛快地走過來。生完3個兒子後,父親母親做夢都想要一個女兒,何況,張家從祖上開始,女孩一直稀缺,於是,從出生那天起,我便成了家中的寶貝。雖是鄉村人家,衣食吃住不能講究,卻也是窮盡全家之力,讓我與周圍的女孩有所不同。父親一見到我,便從衣兜裡掏出一把炒過的花生,然後把我背到背上。我趴在父親寬厚的背上,一邊吃著香噴噴的花生,一邊聽父親輕言細語的問候。從父親的背上看下去,父親左側的揹包裡,是一本厚厚的書,每走一步,揹包就蕩一下,我知道,晚飯後,父親又會給我們讀書了。

每一個父親在的夜裡,家裡便充滿了生氣,雖是粗茶淡飯,晚飯也會隆重很多。母親燉一鍋白菜或蘿蔔,還會炒上兩個雞蛋、煎幾條小魚。白菜或蘿蔔是全家人吃的,雞蛋和小魚是我和父親的專利。這時,父親就會喝上幾錢白酒,但父親很懂節制,無論菜多好,從不貪杯。父親喝酒的樣子也是好看:端起小小的白瓷酒盅,頭一仰,“吱”的一聲,白酒落肚,又豪邁又利落又英雄,以至於父親去世都十年了,他喝酒時的樣子仍然歷歷在目。

飯後是全家人最幸福的時光。七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初,沂蒙山的村莊還沒有通電,晚上看書要用煤油燈。那時候煤油很珍貴,供銷社經常斷貨。許多人家堅守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節約燈油。而我們家很大的一項開支便是用於燈油,但全家好似從來沒討論過這筆開銷,更沒有人報怨過,因為,在貧瘠的歲月裡,父親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精神世界的大門,更滋養了我們的心靈。於是,寂靜山村的夜裡,整個村子都安靜了、沉靜了,而我們家一天最幸福的時光才剛剛開始:昏暗的燈光下,母親做著針線,我和哥哥們或剝花生或脫玉米,而父親則開啟書,為全家人讀書。

父親讀書的時候,整個家裡是安靜的,即使忍不住咳嗽,也會推開門到院子裡去,因為父親讀書的聲音輕細柔軟,而這輕細柔軟的聲音卻有穿透力,直抵我們的內心。在農村,每個人說話都是粗門大嗓,但父親讀書的聲音卻是低低的、安靜的,靜得能聽到門外樹葉搖動的聲音,能聽到前遠處看家狗緊一下慢一下的叫聲,甚至,能聽到我們自己心跳的聲音。那一刻,甚至過去幾十年之後的今天,回想起來,燈光下讀書的父親是神聖的、高大的,充滿了智慧的,在那時的我更多了一份幸福和自得——下通知時父親的聲音是屬於山村、屬於大地、屬於十里八村鄉親們的,而夜讀的父親,聲音只屬於他的妻兒、他的親人。而父親讀書也是極投入的,那些磁性的聲音,帶我們進入一個個神秘的世界,認識一個個奇特而有趣的人物,往往讀的人入迷,聽得人心醉,讀著讀著,便過了大半夜,一家人才在戀戀不捨中收拾入眠。

每個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話,但我的童年因為父親的啟蒙更像我想要的童年。

父親出身中農家庭。我爺爺是十里八鄉有名的能工巧匠,憑聰明才智置下了不少家業,建起了莊裡最有名的四合大院,養育了四兒三女。因父親是長子,生的又聰明俊秀,爺爺便讓父親從小上學,一直上到高小。解放前書雖昂貴,但父親花十塊八塊大洋買一本書,並不稀奇。父親與母親結婚時,與其他人家不同的,是有一個盛滿書的書架。生活中的父親,即使用現在的眼光來衡量也是個難得的好男人:不煙少酒,更無不良嗜好,除了白天到“大隊”工作,晚上回家便安心呆在家裡陪妻教子,家裡的大情小事,也會在飯桌上討論,讓我們從小養成了“參政議政”的習慣;若說愛好,父親確也有一個,那就是除了養家餬口,便千方百計地買書回家。從我記事起《說岳全傳》《鏡花園》,《楚辭》《宋詞》,甚至《周禮》《易經》以及後來的《紅旗渠》《創業史》等等。書的版本各異,有豎排繁體字的,也有簡體字的;有帶插圖的,也有手繪本……

2000年,不滿62歲的父親中風偏癱。從死亡線上回來的父親,身體右側行動受限,且不能言語。在長達8年的時間裡,父親頑強地與疾病抗掙著,從攙扶著下地,到拄拐艱難行走,到能生活簡單自理,再到能簡單地用左手燒水做飯,父親每天都在進步,每天都在努力。最讓我感覺不可思議的是,父親堅持用左手寫字、字信。一個身體右側受限,習慣於右手寫字的老人,用不便的左手寫字有多麼艱難,但父親堅持了下來,在他生病的第四年,竟能流利地寫出信件,寄給在外地工作的哥嫂和我。看到我們驚奇的眼神,聽著我們的讚歎,父親總會發出孩子般的笑,那麼開心、那麼真誠,也讓當時當下的我們心裡那麼痠痛。

更多的時候,父親剛會坐在我的書架旁,靜靜觀看著滿架的收藏。父親晚年,不但身體有疾,眼睛也患嚴重白內障,孝順的哥哥嫂子們先後為父親的雙眼都做過手術,但效果仍然不好,想要讀書看字,實在艱難。許多次,我走過去拍拍父親的背問:是不是想讀書?父親便孩子似地點點頭,用含糊的聲音說:“很久不讀給你媽媽聽了。”於是,我便遵從他的意願,選一本他中意的,招呼了母親,在他的身邊坐下來,認真讀上一段。每次父親都認真地聽,有時還會激動地表達著自己的感情——父親一定想起了那些熟悉的章節,想起了年輕時讀這些章節時的那些人物、事件,或者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的溫馨情景吧?但更多的時候,讀著讀著,父親便會睡著了。母親輕輕地起身,為父親披上一件外衣或者蓋上一件小棉被,把父親自己用左手緊緊攥著的右手放回椅子的扶手上去,為他擦一擦流到嘴角的口水,看著頭髮雪白、微駝著背的母親為父親忙活,看著太陽底下如嬰兒般無助、贏弱的並不蒼老卻被病痛折磨著的父親,我只會久久地背過身去,唯恐母親看到我淚流滿面的樣子。

今年的七月,父親去世整整十年。

整整十年裡,“讀書如識人,識人如讀書”、“咬住幾句有用之詩可以充飢”。父親引用的古人讀書名言、溫和而富有詞性的聲音,一直記在我的心中;整整十年裡,兒時伴著搖曳的燈光,一遍遍或低迴或高亢習誦那些古文,雖然不懂,但熱愛卻是真的,尤其習誦時的那份深刻、委婉一直都在;整整十年了,我們依然保留著愛書、惜書、甚至是晚飯後朗讀的習慣:每到週末,晚飯後家人圍坐在一起,我們輪流讀上一段自己喜歡的書,這成了我們張家的一種傳統。我們用這種方式懷念和感恩逝去的父親,雖然父親走了,但他愛讀書好讀書的精神仍在,他面對疾病困苦的堅強毅力仍在,在血脈與文化傳承中,父親夜讀的精神於我們是永遠不可或缺的。

發表於《山東文學》2019增刊第2期

壹點號臨沂作協張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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