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不死藥、點石成金與煉丹術思維

《葛洪煉丹圖》

地球上有兩個熱衷於永生的古代文明，一個是埃及，另一個就是中國。埃及神話建立在對永生的渴望上，古埃及人相信，人死之後，只要儲存好屍體，靈魂就會返回不朽的身體裡，並且與它重新結合，進入永生狀態。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埃及人把所有的精力，都耗費在研發製作“木乃伊”的技術上，以致古埃及人成了世上最擅長儲存屍體的民族。

中國人的永生概念與埃及人完全不同，中國道教試圖使人相信，可以透過服用一種長生不老藥來阻止死亡的發生，但這種藥物需要以煉丹的方式加以製造，由此推動了煉丹術的誕生和流行。

根據《山海經》的記載，西王母是第一個掌握不死藥的大神，而且，祂也願意把這種神藥賞賜給其它人，比如箭神兼射日英雄大羿。但《西遊記》卻告訴我們，王母娘娘的丹藥來自“太上老君”，也就是道教祖師爺李耳，祂透過煉丹的方式，從爐火中煉出了丹藥。

道教的基本主題就是煉丹。從目的看，它可以分為煉丹術和鍊金術兩類。顧名思義，煉丹術是為了養生，而鍊金術是為了發財。從路徑看，煉丹則可以分為內丹和外丹。所謂內丹術，其實就是從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在民間廣泛流行的氣功，也就是透過打坐、入靜、調息和觀想等手法，達成健康長壽的目標。而外丹，就是在辟穀之外，透過採氣和服藥，來追求長壽甚至永生。

為了製造這種神秘的藥品，首先必須建立裝置齊全的實驗室，也就是所謂的“丹房”，添置各種裝置，還要購買和採集大量植物、動物臟器和礦物，把它們投入丹爐中去煉製。這是一個極其複雜的過程，不僅耗費時間，而且耗費錢財，絕非等閒之流的道士之所能。為了避人耳目和防止干擾，道士們還需要躲進終南山之類的深山老林。因此，煉丹這項事業，在外人看來就變得十分神秘，以至於究竟多少位道士煉出了不死藥，至今都無人知曉。不過從歷史文獻看來，歷代迷戀不死藥的皇帝，最終都成了煉丹實驗的小白鼠，沒有一個逃脫掉被丹藥毒死的命運。

根據李約瑟《中國科技史》提供的材料，不死藥的配方，主要是硫磺、硝石、砒霜和紅汞，這些都是含有劇毒的重金屬礦物。煉丹的關鍵步驟，就是要想方設法祛除藥材的毒性，尤其是其中紅汞的毒性。這是一個漫長的研發過程，不幸皇帝們總是急於求成，逼迫道士們提前交貨，而且往往服用過量，結果總是暴斃而亡，而他們的死亡，又反過來毀掉了煉丹術的聲譽。1

《竹林七賢》

不難發現，不死藥宛如一個魔咒，引發了歷代皇帝的壽命競賽。秦始皇嬴政，由於先天殘疾，不僅長著一個雞胸，而且體質羸弱，所以對不死藥有著無限的期待，結果上了江湖術士徐巿的當，派出五百童男童女隨他出海，求取長生不老的仙藥。但徐巿最後一去不返，據說他逃到了日本，成了大和民族的祖先。

漢武帝向秦始皇學習，到東海之濱去求助於神仙，還派幾千人出海去尋找蓬萊，當然最後都一無所獲。武帝身邊的方士同樣不在少數，其中最著名的是李少君和欒大。這位欒大的顏值和口才都極佳，或者說善於忽悠，漢武帝被他弄得神魂顛倒，對他寄予了極高的希望，不但加官進爵，還把自己的親生女兒衛長公主下嫁給他，指望以此換來他的長生不老藥，最後卻發現，這個魔法師女婿其實是個騙子，才憤怒地下令將他腰斬。這個故事在歷史上成了千古笑談。2

秦皇漢武中了魔咒，唐朝皇帝也同樣未能免俗。唐代的太宗、憲宗、穆宗、武宗、宣宗五位皇帝，為了實現長生不老的夢想，相繼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以唐太宗李世民為例，他早年曾經嘲笑秦皇漢武，但人到晚年，身體逐漸衰弱，於是開始思考長生的問題，然後也迷戀上了煉丹延命之術。50歲那年，他遇見一位自稱三百歲的西域僧人，吃了他進貢的所謂“不死藥”，結果當場七竅流血，暴斃身亡。3

《道士煉丹圖》

明朝的嘉靖皇帝，因為成天追求長生不老，每日煉丹服藥，竟然三十年不理朝政，以至於國家出現各種危機。然而，丹藥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健康的跡象，反而弄得他身體衰弱，性情暴躁，看人不爽，動輒大刑伺候，甚至砍掉下屬的腦袋。

宮女每天辛苦地替他採集甘露，稍不留神就會遭受打罵，弄得生不如死。宮女們忍無可忍，於是聯起手來，想要把他勒死，然而未能成功。可惜皇帝雖然逃過一劫，卻還是不思悔改，繼續煉丹服藥，最終還是死於非命。4

煉丹術雖然未能產生令人滿意的結果，但它作為一種思維方法，成了中國人的重要精神遺產。煉丹術思維的特徵，第一是材料的廣泛採集，第二是對材料進行巧妙的篩選和重組，第三是放進容器，運用水和火的力量進行燒製。

《葛洪煉丹圖》

在這種鍊金術原理的指導下，中國人發明了強大的中草藥合劑，也就是篩選各種藥材，放入藥罐煎煮，熬出一碗治病的湯藥；中國人發明了獨特的烹飪術，其基本原則與鍊金術完全一樣，就是採集食物原料，對他們進行篩選和組合，然後放進容器里加以烹飪，最後做出無比鮮美的菜餚。中國人甚至在鍊金術思維的框架裡書寫詩詞，用語詞意象的積木去營造“意境”。在煉丹術思維的指導下，中國人還發明瞭最不可思議的黑火藥，成為中世紀人類戰爭中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煉丹術的概念最初源於印度，但在中國得到了全面昇華，形成一個龐大複雜的體系，然後又向西回傳，進入歐洲，那裡的滋養使鍊金術發育壯大，不僅影響了整個中世紀，而且成為近代藥學和化學的搖籃。中國道士做夢都不曾想到，他們的努力，雖然沒有製造出真正的不死藥，卻醞釀了近代科技的誕生。

注：

1。參閱：［英］英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五卷第二分冊，《煉丹術的發明和發現：金丹與長生》

2。《史記·孝武本紀》：“欒大，膠東宮人，故嘗與文成將軍同師，已而為膠東王尚方。……天子既誅文成，後悔恨其早死，惜其方不盡，及見欒大，大悅。大為人長美，言多方略，而敢為大言，處之不疑。大言曰：“臣嘗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顧以為臣賤，不信臣。又以為康王諸侯耳，不足予方。臣數言康王，康王又不用臣。臣之師曰：‘黃金可成，而河決可塞，不死之藥可得，僊人可致也。’臣恐效文成，則方士皆掩口，惡敢言方哉！”上曰：“文成食馬肝死耳。子誠能修其方，我何愛乎！”……是時上方憂河決，而黃金不就，乃拜大為五利將軍。……賜列侯甲第，僮千人。乘輿斥車馬帷帳器物以充其家。又以衛長公主妻之，齎金萬斤，更名其邑曰當利公主。天子親如五利之第。使者存問所給，連屬於道。自大主將相以下，皆置酒其家，獻遺之。……為兵禱，則太史奉以指所伐國。而五利將軍使不敢入海，之泰山祠。上使人微隨驗，實無所見。五利妄言見其師，其方盡，多不讎。上乃誅五利。”《漢武故事》：“欒大曰：“神尚清淨。”上於是於宮外起神明殿九間……雖崑崙玄圃，不是過也。上恆齋其中，而神猶不至，於是設諸偽使鬼語作神命雲：“應迎神，嚴裝入海。”上不敢去，東方朔乃言大之無狀，上亦發怒，收大，腰斬之。”

3。 《舊唐書·列傳第三十四》：“又有胡僧盧伽阿逸多受詔合長年藥，高宗將餌之。處俊諫曰：‘修短有命，未聞萬乘之主，輕服蕃夷之藥。昔貞觀末年，先帝令婆羅門僧那羅邇娑寐依其本國舊方合長生藥。胡人有異術，徵求靈草秘石，歷年而成。先帝服之，竟無異效，大漸之際，名醫莫知所為。時議者歸罪於胡人，將申顯戮，又恐取笑夷狄，法遂不行。龜鏡若是，惟陛下深察。’高宗納之，但加盧伽為懷化大將軍，不服其藥。”

4。參見：黃偉波，《壬寅宮變與嘉靖皇帝之崇奉方術》，《湘潮》，2011年10月

本文圖片皆來自網際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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