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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村的故事|百家故事

2022-09-02由 晏三十三 發表于 林業

法國桐樹苗多少錢一棵?

本篇文章收錄於百家號精品欄目#百家故事#中,本主題將聚集全平臺的優質故事內容,讀百家故事,品百味人生。

梧桐村,一個地處西南邊陲的小村子,如眾多坐落於西南莽莽群山間的村落一般古樸而普通,寧靜而幽遠,民風淳樸而彪悍,經濟落後而優越感十足。

梧桐村,以前並不是這個名字,之所以更名,與兩個人有關。一男一女,一死一生。離世的男人叫吳梧桐,苟且的女人叫楊六婆。

男人是城裡人,有學識,但因父輩成分不好,被分配到這個村子當小學老師;楊六婆是原著民,在家排行老六,從小就長得標誌,老村長在她小時候看她的眼神就像對待兒媳婦一樣——老來得子,再有個稱心如意的兒媳婦何嘗不是老之幸事!

人間那麼大,大多數人終其一生就像活在兩個世界,永遠不會有交集;而有的人原本生活在兩個世界,陰差陽錯之下從此難捨難分——譬如吳梧桐和楊六婆。

那時的梧桐村還沒有一條像樣的路,村裡的主幹道僅是一條勉強可供馬車通行的土路,是老村長費盡千辛萬苦發動村民一點點挖出來的。為了發動村民,老村長不知道說了多少遍“要想富,先修路”。等路修好之後,老村長便開始修起了大平房,那些沙石正是透過這條“致富路”運送的,當時不知多少村民背後唾一口唾沫,再罵一聲“牛日的”。

楊六婆家正是住在“致富路”下面,和吳梧桐產生交集那天,她正在幫母親燒火做早飯,然後聽到了一群人鬧哄哄的爭吵聲,於是便同母親走出灶房,發現“致富路”上已經圍了幾十號人,顯然看熱鬧的居多,大家都在往裡湊。

楊六婆忍不住少女好奇心,撒腿就跑了上去,背後傳來母親的呵斥聲:六娃兒,好好燒你的火不起……

楊六婆好不容易擠進人群,踮著腳尖勉強看到了圈子中央,映入眼簾的是老村長手裡正攥著一把鋤頭,胸膛起伏不定,一副剛乾完農活般氣喘吁吁的樣子,他的獨生子毛紅旗扶著他的胳膊。父子腳下則癱坐著吳梧桐,周圍碼著一捆捆小樹苗。

楊六婆不認識是什麼品種,抬眼卻剛好碰上毛紅旗的目光,兩個年齡相若,從小就被風言風語綁在一起的年輕人刷的一下紅了臉。場中三人,老村長還在激動地和吳梧桐大聲爭執。

楊六婆不清楚來龍去脈,便小聲讓身邊的三嬸告訴她,頭上盤著布條的三嬸把嘴湊到楊六婆耳邊給她講了個大概:原來吳梧桐一大早領了兩個村民背來好些樹苗,準備在“致富路”兩旁種下,老村長不知為何帶了兒子趕來阻止。一個要栽樹,一個要奪鋤,於是鬧成了現在的僵局。

老村長畢竟年邁,體力有所不支,想盡快結束此事。於是把鋤頭往地上一扔,用手指了指周圍的村民,氣憤的說道:“各位父老鄉親,吳梧桐他枉為人師,一介外鄉人來我們村教書,我們本來也是十分歡迎的嘛,結果他整天酗酒,上課離娃兒些近了都能把娃兒燻醉,他教個球的書。這些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我也不再多說,結果今天他又鬧么蛾子了,要栽這些觀賞樹,霸佔我們的耕地。我們村土地本來就少,你們說說多種兩個洋芋、多點兩顆豆子還能吃兩口,栽這些屁用不起的樹有什麼用,我憑什麼讓他栽。”

吳梧桐臉上一副無奈的表情,緩緩起身,冷哼一聲道:“首先我沒佔用你家的土地,這些地是李大爺家的,我徵得他老人家的同意的;其次,這些路邊的地一直沒種莊稼,空地上種些樹,以後長大了大家乘乘涼有什麼不好;再次,你也說我是外來人,請問大家我這麼做圖什麼,自己花錢買來的樹苗,再自己花氣力種上,以後這些樹也是你們村子的,我又不要一顆……”

吳梧桐還沒說完,老村長已經從邊上拽了位老人過來,想必是吳梧桐口中的李大爺,老村長頗有威嚴的問道:“老李,你真的答應過?咋不動點腦筋,被人家胡說八道一通就稀裡糊塗同意了?”

李大爺囁囁嚅嚅半天,小聲說道:“我還不是想這點地瘦得很,種啥都沒收成,還不如種幾棵樹呢。聽說這個樹啊長大了好看得很。”

老村長“哼”了一聲,嚇得李大爺趕緊住嘴,然後大聲說道:“我是村長,村子裡大凡小事我都管得,不管老李你答沒答應過,反正我就是不準。他今天敢栽,明天我也敢剷掉。”

吳梧桐氣的手都打哆嗦,不甘示弱地回懟道:“你個老狗,張曲松給了你什麼好處,處處讓你為難我?”

“縣長的名字是你喊得的?老子打死你!”

老村長是個暴脾氣,說著就要動手,毛紅旗趕忙死命拉住。吳梧桐指著老村長繼續說道:“你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去縣裡找張曲松彙報我的情況,你不是他養的狗是什麼?”

老村長何曾受過這等氣,臉都氣白了,又氣又想辯解:“我……我找縣長還不是要點扶貧款……老子就不讓你栽。”

其實大多數村民也知道,自從吳梧桐來了之後,老村長跟他一直不對付,百般刁難,故意讓王校長把他的宿舍安排在豬圈旁邊。另外也聽說吳梧桐之前是在教育局工作,調到他們這個窮鄉僻壤,是因為寫了實名舉報信舉報張縣長。結果張縣長不曾告倒,反把自個兒發配到村子了。這下串起各種道聽途說,都明白了個大概,開始議論紛紛。

李大爺又吞吞吐吐的說道:“村長,這樹就給吳老師栽吧,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您就不要計較了。”人堆裡也傳來“就是”、“非要為難人家”、“關什麼事”等等為吳梧桐打抱不平的聲音。

老村長的確受了張曲松指使,讓他儘量不給吳梧桐好日子過,但種樹這事兒張曲松並不知情。見輿論形勢對自己十分不利,當下打了退堂鼓,心想在這個村有的是辦法讓你難受。

毛紅旗在輿論漩渦中央也覺得不好受,憤怒而尷尬的同時,也顯得手足無措。楊六婆知道這些事,心裡竟有些同情吳梧桐。

吳梧桐挺了挺胸,帶著感激的眼神掃過一圈,問道:“村長大人,不要影響我幹活了可以嗎?”

老村長落了下風,面上掛不住,吼道:“吳梧桐,你當真要栽?不栽樹是不是活不下去?”

“是,今天不把這些樹苗栽上,我就是活不下去!”吳梧桐同樣吼了起來,嘴唇乾裂,眼睛發紅,像一頭孤狼一樣發出無比蒼涼的嚎叫。

村民們也開始做起了和事佬,大勢所趨,兼之勉強可下臺了,於是老村長大手一甩掙脫毛紅旗走出了人群,回頭用手指著大家吼道:“你們合起來幫外鄉人了是不是?要栽讓他自己栽,累死活該。誰敢幫忙,以後有事都不要找我。”說完,徑直走了,毛紅旗亦步亦趨的跟著,留下一群看熱鬧的村民面面相覷,有的還小聲嘆道:“看來今年宅基地又懸了……”

攝於老村長餘威,不一會兒眾人都散完了,李大爺也走了,楊六婆也被母親跑來拉回家了。

吳梧桐恢復了平靜,堅定地撿起鋤頭,找準位置,一鋤頭狠狠揮下,翻起一堆泥土,再一鋤頭揮下,留下個小坑……就這樣不停揮著鋤頭,竟像義士朝著敵人揮動手中的利刃。

楊六婆吃完飯,洗過碗,等著家人都幹農活去了,忍不住在院子裡看了看依然在忙碌著的吳梧桐。吳梧桐彎腰的時候看起來那麼孱弱,直起腰板的時候又是那麼高大。

在院子裡徘徊良久,楊六婆終於心情複雜地鬼使神差般的來到吳梧桐跟前,十分害羞地小聲喊道:“吳老師?”

楊六婆畢生都記住了那個畫面:當她鼓足勇氣提出幫忙栽樹的剎那,這個執拗的男人正俯身培土,聞言後背分明顫抖了一下,隨即清晰可辨的兩滴淚水從臉上滑落而下,迅速地融進土裡。

楊六婆從此也明白了男人也有脆弱流淚的時候,不管這個男人是大她十歲還是二十歲,不管這個男人之前的身份在她心裡是隻有尊敬的遙不可及的知識分子。那一刻,楊六婆覺得她和他心與心的距離同身體的距離一般近,她很想像哄侄兒侄女般把他摟在懷裡……

勞累一整天,兩個人終於沿著“致富路”兩旁栽下了幾百顆樹苗,也栽下了兩人的感情和心血。楊六婆也從吳梧桐口中知道了這是梧桐,還是“法國梧桐”;也知道了法國,一個浪漫的國度、一個談戀愛不受年齡和身份限制的國度。

梧桐村的故事|百家故事

此後,楊六婆和吳梧桐隔三差五便一起給梧桐苗除草、澆水,休息的時候,吳梧桐便教楊六婆識字讀書,給她講城裡的生活,講他的理想、抱負,有時也給她講救人可以採用“人工呼吸”……

楊六婆喜歡和吳梧桐呆在一起,聽他說好些她不曾接觸過的新東西。她覺得和吳梧桐在一起開心極了,但她的母親、哥哥姐姐不開心了,老村長、毛紅旗也不開心了,村裡很多人都不開心了。於是,她便只能偷偷地見他,他也偷偷地找她。

楊六婆的母親愁啊,頭髮都愁白了一片。最小的女兒一直在她的溺愛下成長,眼瞅著如花骨朵般漸漸長開了,上門提親說媒的也是打發了一撥接一撥,沒定下來,只因還未等到老村長家的媒人。去年楊六婆的三嬸還跟她提過,老村長有次開玩笑,說開年了要送個大媒婆肘子給她,為的就是楊六婆。可沒想到,因為一個外來的老師把一切攪黃了。

這一愁,就病倒了,可始終咽不下一口氣,於是找了楊六婆的三嬸去打聽,帶回來的卻是老村長的一句話:我家大門大戶,咋會要一個不懂自愛的兒媳婦?

楊六婆老老實實在家照顧了一段時間母親,可有一天母親熟睡之際,還是忍不住跑去看梧桐——小梧桐還有那個“大梧桐”。少女大抵如此,往往帶著“再看一眼”的心理最終無可自拔。小梧桐們似乎長高了些,吳梧桐還是那個吳梧桐,只有身上的酒氣更濃了,眼裡的血絲更密了。他們相視而笑,在對方擠出的笑容裡彼此逐漸模糊。

又過了一年,楊六婆的母親終於走了,葬在了父親墳旁。哥哥嫂嫂、姐姐姐夫、親戚四鄰都罵她害死了母親,沒人願意和她生活在一起。於是,楊六婆隻身住著母親留下的房子,土牆茅草房,有一定年頭了,牆體一道道口子觸目驚心,早已腐爛的茅草滋養了無數肥碩的蛆蟲。楊六婆也搖搖欲墜,但好在有大梧桐、小梧桐撐起了她。

又過了一年,小梧桐樹一顆顆長到了一米多高,高的枝丫已經超過楊六婆了。那天,和往常一樣,天剛亮,楊六婆便懷著期待的心情去看梧桐。可惜只看到了一顆顆梧桐樹,而沒見著吳梧桐。

吳梧桐死了,死在豬圈裡。

當楊六婆發瘋似的跑到現場,吳梧桐的身體已經被抬放到一塊黑板上了,涼透了。可她不管,推開眾人,跪在地上,俯下身子張嘴便對著吳梧桐的嘴親了下去。圍觀的村民們震驚了,一個個像看怪物似地沉默地注視著她,過了良久婦女們紅著臉轉過頭去,同時也順帶用手捂住自己孩子的眼睛。

人工呼吸,可惜吳梧桐只教過楊六婆。

吳梧桐死了,當兩個派出所的人員當眾宣佈後楊六婆終於接受了現實,頹然地跌坐在屍體旁。警察對死因下了結論:死者吳梧桐因酗酒誤入豬圈,大約早上四到五點之間被兩頭肥豬拱死了。

楊六婆苦苦央求,發瘋般堅持,於是,大家便草草地把吳梧桐埋了,就在那片梧桐樹地裡,從上往下數的第二顆梧桐樹下。

梧桐村的故事|百家故事

過了一年又一年,當初的小樹苗長成了一片梧桐林。這些年,楊六婆孤獨地生活了下來,她沒瘋,卻被所有人看成瘋子;她很正常,所有人卻視她為怪物。她早已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哪怕聽到別人在背後竊竊私語,哪怕面對一群在她身前嘲笑的調皮孩子。

她不是沒想過輕生,但有兩件她始終堅持的事讓她苟且了這麼多年。

第一件事自然是照看他們一片心血種下的梧桐,她照顧得很好。有一年村子裡一戶人家半夜鋸斷了一顆梧桐,準備偷去做房梁。楊六婆硬是跑到人家家裡哭鬧了兩天。從此,再沒人敢打梧桐樹的主意。

還有一件事,這些年楊六婆每年都會花幾天時間去縣裡、市裡,同時還帶著吳梧桐交給她的檢舉材料。

支撐人,尤其一個苦難的人活下去的兩樣東西是愛和恨。楊六婆有對梧桐無比深厚的愛,也有她始終認為的仇人——張曲松。正是這兩樣東西支撐起了她的脊樑,像她的茅草房,總是搖搖欲墜,又始終堅持下來。

堅持下來,一定是會得到一個結果的。就像現在枝繁葉茂的梧桐樹,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堅持下來的結果。就像這陣子傳的沸沸揚揚高官張曲松鋃鐺入獄的訊息一樣,也是他們堅持的結果。張曲松一定不會想到,在吳梧桐死後這麼多年,再幹兩年就要平穩退休的他,會栽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手裡。

這天,楊六婆起得更早一些。天剛拂曉,她便打扮得整整齊齊的上路了,是她走慣了的路,去看梧桐的路。走幾步,便駐足回頭看一眼,也不知看的是住過的茅草房還是走過的路。她不想再回來了,當一個人所堅持的事都有了結果的時候,支撐身體活著的氣便難提起來了。她想:我現在去見他,應該可以讓他安息了吧!

第二顆梧桐樹長得更為高大,興許是吳梧桐的身體滋養了它。楊六婆掏出懷裡的白布,系在樹上,一臉釋懷。

就在楊六婆有些笨拙地用白布往脖子上打結的時候,她聽到了幾聲嬰兒的啼哭。不大,但在這寧靜的早晨格外入耳。

楊六婆循聲而去,在不遠處的一堆梧桐葉上看到了一個嬰兒,男嬰,就這麼光著身子躺在梧桐葉上,似乎等她好久了。

楊六婆懷抱著嬰兒,背靠第二顆梧桐樹,面前又是一群圍觀的村民。他們盯著楊六婆還有她懷裡的嬰兒,還有在她身前晃動的白布。老村長死後,毛紅旗順理成章地接過了村長的位置,此時大家都在等他發話。

毛紅旗吸了口煙,伴著煙霧嘆了口氣,說道:“六婆,這孩子你就養著吧!”

毛紅旗招呼大家都散了,自己也跟著眾人離開。楊六婆聽到毛紅旗自言自語道:“這是天意啊!”

她便痴痴地低頭看著懷裡的嬰兒,也自言自語道:“這是天意!”

楊六婆,她在梧桐村是最特殊的存在,沒人尊重她,但也沒人敢招惹她。試問,她做的這些事,全村男女老幼加起來又有誰有勇氣去做。

那天,楊六婆想上吊那天,也是撿到男嬰的那天,毛紅旗不顧大家的非議,堅持讓楊六婆撫養,為的是她能繼續活下去。毛紅旗自己也不明白對楊六婆是什麼情感,有時可恨,有時又可憐吧!那天,毛紅旗離開後在回家的路上腦子亂麻麻的,他雖是村長,比起他爸在任時候的強勢相比,他可民主得多,所以更明白人言可畏,更怕背後的風言風語,尤其現在家有妻兒。

吃午飯的時候,毛紅旗叫兒子毛建國陪他喝了幾杯。獨子毛建國也成家了,剛生的兒子還沒斷奶。祖孫三代,可謂一脈單傳,這有時候也成了村民們背後的笑談,有的村民甚至會說他家在村長的位置上一定幹了很多虧心事。毛紅旗挺介意這個事,所以他希望毛建國以後還能再生幾個。

人有心事的時候,越喝酒越清醒。毛紅旗又呷了一口之後,反而覺得思路清晰多了。他看到兒媳婦抱著孫子進了廂房,應該是餵奶去了,於是往兒子身邊挪了挪,小聲說道:“建國……”

楊六婆把嬰兒抱回了家,看著十分喜愛,但嬰兒努了努小嘴可讓她犯了難,不禁嘀咕道:“天意啊,讓我哪兒找奶餵你呢?”在簡陋的屋子裡翻箱倒櫃一番,終於找出了一小袋冰糖,心想希望孩子能嚥下去。楊六婆加冰糖熬了一鍋玉米糊糊,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用嘴唇試了試溫度差不多了,期待地便往小天意嘴裡送去。小嘴巴開始倒挺配合地吸了一口,這讓楊六婆滿心歡喜,正要接著喂,卻見小舌頭往外一頂,吸進去的玉米糊糊又給吐了出來。反覆嘗試,一口不吃,反而哭鬧了起來。楊六婆一籌莫展,孩子哭,她便跟著愁,後悔答應毛紅旗把嬰兒帶回來了。楊六婆慢慢地有了主意,下定決心就算挨家挨戶跪著求,好歹也要給孩子找口奶喝,不然只有送到毛紅旗家了。

正要出門,半掩的木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了,進來的是毛建國和他媳婦楊芳。楊芳是楊六婆的堂侄女,但從小楊芳對楊六婆便敬而遠之,並不熟絡。楊六婆有些詫異,多少年沒人來串過門了。

毛建國咳了咳,喊了聲“六姑”。“六姑,您就給孩子吃這個?”適應了灰暗的屋子,毛建國看到破敗的木桌上放著的一碗玉米糊糊,“這個太粗了,咽不下去的。”

楊六婆用衣袖拂了拂眼角,嘆道:“我只找得到這個,喂進去又吐出來,一點都沒吃著。”

毛建國伸手把孩子抱過去,對身邊的楊芳說:“媳婦兒你看,這孩子長得可機靈了,也不知道哪家天殺的扔的?”

楊芳一臉不情願的低頭看了看,發現真是可愛,有一種山裡的嬰兒沒有的氣質在裡面,於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臉蛋。毛建國順勢把孩子遞了過去,腆著臉說了聲“媳婦兒,你奶多”。

在家裡的時候原本就說好的,所以楊芳雖然不太情願,也只好紅著臉抱起孩子坐到床上餵奶了。剛掀起衣服露出飽滿的胸脯,孩子就本能的用嘴湊過去。

楊六婆給毛建國找了條板凳,自己也坐了下來。好多年不曾感受過的人情味啊!她情不自禁地對毛建國說道:“建國,謝謝你,謝謝你媳婦,也替我謝謝……你爸。”

毛建國看著楊六婆紅著的眼眶,說道:“六姑,這些年你挺不容易的。記得上回我爸喝多了,他說我們村你是最偉大的女人。”藉著酒勁,毛建國脫口而出,而楊六婆早已泣不成聲。這麼多年,過得再苦再累,她很少流淚,沒想到毛紅旗的一句酒話讓她淚流滿面。

有了村長的兒媳婦開了頭,慢慢的村裡其他哺乳期婦女也會給小天意餵奶,後面甚至形成了默契,每天都有人餵奶,這倒讓楊六婆安心不少。自天意喝起了“百家奶”之後,楊六婆跟村裡人又熟絡起來,彷彿重新找到了小時候村裡生活的感覺。其實楊六婆一直覺得她做了那麼多村民眼裡出格的事,大家生疏自己是正常的,甚至把她當怪物般的害怕也情有可原,所以在大家幫她撫養孩子以後,對所有人便只有感激了。

天意慢慢成長起來,開始一兩年大家對他的出生來歷還會到處打聽,在附近幾個村都找不到任何懷疑的物件之後便不了了之了。興許是喝“百家奶”的緣故,小天意的身體很健康,感冒發燒都不曾有過。小身材也是“蹭蹭蹭”地長得特別快,一年頂別的孩子兩三年。村裡人對小天意無不嘖嘖稱奇,老人們都說長大了以後肯定不得了,至於怎麼個不得了,大家也只會說些“當大官”、“萬元富”之類的話。楊六婆有了天意之後,便把所有心血都放在他身上,其他人誇天意她也高興,但並不上心,只願天意平平安安長大就好。這些年,她失去的太多了。

楊六婆突然就覺得自己變得脆弱愛哭了,小天意第一聲含混不清的“媽媽”讓她哭了許久,第一次抱著孩子去看“梧桐”的時候也哭得稀裡糊塗,第一次念吳梧桐寫給她的紙條時也哭得撕心裂肺。那張泛黃的紙條上用雋秀的小楷寫著:

梧桐梧桐,春綠秋乏;既棲雅雀,也棲鳳凰;

孤身寒影,舉世傾軋;紮根瘦土,地老天荒。

吳梧桐給她紙條的時候對她說,希望他們像兩顆梧桐樹一樣永遠相伴,直到天荒地老。那時楊六婆才認識幾個字,吳梧桐這麼說她便深信不疑,想著那幾句話應該都是寄託他們二人的幸福之語。幾十年了,長讀不倦,慢慢有了些模糊的理解,隱隱覺得並不是寫給她的情詩那麼簡單,但複雜的事她不願過多想下去。對她而言,一輩子、一次經歷、一個人便足夠了。

天意五歲的時候,已經是個小大人的身高了,除了略顯單薄,一直健健康康,所以也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反而都想時間過得快些,好一睹天意能長到多高。楊六婆也沒擔心,不管天意多高,不管天意的力氣已經比她這個瘦弱的女人大多了,在她心裡,五歲就是她仍需呵護的年齡。天意長得越高,她就越覺得是“天意”,能讓她倍感踏實,能讓她找到有男人可以依靠的感覺。

天意力氣越來越大,越長越高,而楊六婆的力氣卻越來越小,腰也一天天彎了下去,就連精氣神也是每況愈下。一天大部分時間都是昏昏沉沉的,困得很,總是坐著坐著就會打瞌睡。

天意很懂事,也許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身材遠超同齡人,以至於不好意思像其他孩子一樣撒潑打諢。這天終於出太陽了,天意於是拉著楊六婆指揮他鋪一些新的茅草。的確,嚴重腐敗的屋頂已經經不起下雨天的折騰了,每逢下雨,屋裡接漏水的盆、桶都不夠用。天意很敏捷,家裡沒有梯子,於是就找了根竹竿搭住屋簷,用繩子把混著幹穀草的茅草系在後背,爬著竹竿幾下就上去了。楊六婆則站在院子裡緊張地看著天意上上下下,像個猴子似的,又擔心又幸福。

太陽有些曬,楊六婆倔強地站在太陽底下守護著兒子,手搭涼棚,漸漸感覺有些眩暈。天意懂事地來到跟前,捧起她的手,用跟身材完全不符的稚嫩嗓音說道:“媽,您在穀草上坐會兒吧,差不多快完了,就是不知道下雨了管不管用?”

楊六婆順從地坐了下來,看著而在再一次上到了屋頂,忍不住喊道:“天意,慢點兒,注意安全!”天意低頭朝楊六婆露出了童真的笑容,楊六婆早就跟他說過身世,但在心裡,他只認楊六婆一個娘。有時候餵過他奶的女人們會逗他玩:“天意,你是吃我奶長大的咧,叫我一聲媽聽聽。”每當這個時候,天意便會有些生氣地板著臉義正言辭地說:“我只有一個媽,你們才不是呢!”女人們倒也不生氣,看著天意板著的臉總會伸手捏捏。

楊六婆一直努力抬頭看著兒子忙活,終於支撐不住了,於是說道:“天意,媽打會兒瞌睡,弄好你就下來,小心竹竿打滑。”楊六婆把頭枕著膝蓋便沉沉睡去,驕陽溫暖著後背,她做了一個夢:夢到兒子越長越高,比她家的茅草房還高,比最高的梧桐樹都高,後來甚至像山一般高,頭都伸到雲層裡去了。天意的臉從雲層露出來,漸漸變成了吳梧桐的臉,楊六婆自己也飄了起來,終於接近那張臉了,她笑了。

天意在屋頂爬來爬去檢查了一遍,覺得差不多了,於是順著竹竿溜了下來,到了楊六婆身旁,覺得有些累,便坐了下來,把頭往楊六婆肩膀靠去,他喜歡靠著楊六婆睡覺,無論靠著膝蓋還是後背。天意剛靠上去,楊六婆的身體便往一邊倒去……

當第一個大人站在他們跟前時,天意還在摸著楊六婆微笑的臉龐不斷的喊:“媽,媽,不睡了。媽,我餓了。媽,您起來啊!”

“人的一生,最怕平平淡淡,臨死了發現沒有特別的回憶是悲哀的,唯有轟轟烈烈地抗爭才不枉此生。”這是吳梧桐告訴楊六婆的話,她也曾告訴過兒子,雖然天意一臉懵懂,但總會贊同地點頭。對這個小山村來說,楊六婆這一生恐怕可以算是轟轟烈烈的了,至少她可以回憶的事很多。

在一眾村民的幫忙下,天意把楊六婆送上了山,墳頭正對著第二顆梧桐樹。

楊六婆的墳在山頭上,跟當初吳梧桐的墳差不多,遠看只是個小土包。腳下是致富路、是梧桐樹、是吳梧桐、是大半個村子。

楊六婆死後的幾天時間裡,村民們總能看到楊天意坐在墳頭,陪著“她”。叫他吃飯也不理,跟他說話也像沒聽見一樣,好心的村民便把飯菜送到他面前,心想孩子還小,傷心幾天也許就好了。

直到有一天,村民們發現天意不見了,不在家裡,也不在楊六婆的墳頭了。發動村民們在附近山裡、村子裡都找遍了,沒人有一點線索,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多個人,少個人,時間長了大家也就慢慢習慣了,還剩下的不過是無聊的談資。

而隨著梧桐樹的成長,慢慢成了一片茂密的梧桐林。自從第一個外鄉人稱呼村子為梧桐村後,村民們慢慢就習慣了這個名字——梧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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