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一個富有活力的開端

作者：滿堂

特邀編輯：董學仁

我讀到的一部書中，有契訶夫對小說開篇的看法。他說，故事應該以這樣的句子開始：“沙莫夫看上去很煩。”在此之前的一切事物，關於雲朵、麻雀、無限的曠野，所有這些元素只是對常規寫法的致敬。

你能看得出來，他這些話是對青年作家們說的，並且說得實在，有可操作性。但是，你不必把他舉的例子當成最好的寫法。

他是寫短篇小說的三大巨匠之一。第一個這樣評價他和莫泊桑、歐·亨利的人，會有時間段上的考慮——莫泊桑生活在1850年至1893年，契訶夫生活在1860年至1904年，歐·亨利生活在1862年至1910年，三個人出生與去世時間差不多少。他們去世時都四十多歲，這很讓人惋惜。他們都是19世紀後期短篇小說寫得最好的人。他們的寫作年代是短篇傑作扎堆出現的年代。可是在他們之前之後，也有一些短篇小說作家，並不次於他們，甚至還強一些。

契訶夫在前面說的話值得注意。他不想按照已有的規則寫小說。

他打破了先行者的常規，後來者也要打破他的常規。

萬事開頭難。很多人把小說開篇看得難上加難。

馬爾克斯就是其中一位。他覺得第一段要解決一部書的很多問題：它定義了小說主題、作品風格和基調，還把第一段看成是整本書可以參考的模板。這樣一來，他寫小說的第一段，通常需要幾個月。一旦寫好它，其他的就容易多了。

猶太裔作家羅斯，把小說看成特別神聖的事物，開篇時的艱苦程度幾乎為世界之最。所以有不止一部寫作指導書，提到了他的開篇方法。

他說：我用打字機打出的故事開頭都很糟糕，我需要某種力量直抵小說中心。如果我決定寫新的內容，那麼前幾個月都是用來尋找這種力量的。我通常要寫100頁，才能寫出一段有活力的內容。然後我就跟自己說：這個可以作為故事的開頭，就從這裡開始寫。

接下來，他回首這幾個月寫的東西，用紅筆標出某句話、某個段落，找出幾個出色的短語。看起來它們似乎有點活力，可以留下來，成為小說的第一頁，其餘的文字就都沒用了，一概放棄。他就是這樣寫開篇的，尋找語言的生機，定下作品的基調。

篇幅較短的小說，開篇有一句話或一段話就夠了。

比如史鐵生的《命若琴絃》：

“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後，兩頂發了黑的黑帽起伏攢動，匆匆忙忙，像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也無所謂到哪兒去，每人帶一把三絃琴，說書為生。”

讀了全篇你會發現，這一段話以一種既近又遠的距離講述著這個故事，不僅是對人物角色的交代，還縮寫了整個故事的內容。

再如，卡夫卡的《變形記》：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他仰臥著，那堅硬的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幾乎蓋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來了。比起偌大的身驅來，他那許多隻腿真是細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著。”

一個開篇已經把讀者帶入那甲蟲的感覺。一個男人將自己體內的昆蟲喚醒了，接下來的故事是在一種世界裡，一個人的習慣、思維和行為都突然遭到蒙羞，產生絕望。

有位著名作家說：當格里高爾在他的床上掙扎爬行時，個人尷尬的鬧劇在卡夫卡筆下，提升到震驚世人的災難現場。馬爾克斯看完《變形記》，整個人呆住了，沒想到原來小說可以這麼好看。另一位諾獎得主卡內蒂說：“卡夫卡的這個故事是永遠不可能被超越的，不會再有任何別的變形或者蛻變的故事可以超越《變形記》。”

在說到長篇作品之前，我想起在電視臺一位熟人說的事情。他在購買電視劇時，幾十集電視劇只看前面五六集好不好，不會全部看完再做決定。還有常去咖啡館的熟人告訴我，在咖啡館裡討論劇情的編劇和導演，特別看重電視劇前6集，那是長篇電視劇的開篇，需要乾貨，不能摻水。當然，如果他們能力很強，後面也不必摻水。

長篇小說的開端，其長度不會像電視劇那樣誇張，也要比一兩段話長得多。

《小王子》有27章，它的開篇佔了整個一章，是第一人稱敘述者自己的故事，沒有出現主人公小王子：我6歲時畫了一條吞下大象的蛇，拿給大人看，大人都說是一頂帽子，我只好再畫出蛇肚子裡的大象，這一次大人都勸我不再畫畫了。我只好選擇了駕駛飛機，不再跟人們談蟒蛇、原始森林和星星，只談他們能夠理解的事情。大人們都很滿意，以為他們認識了一個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人。

請你想一想，《小王子》這樣開端有什麼意義？

類似於此，胡賽尼《群山回唱》只有9章，也用了整整一章開篇。

“那好吧。你們想聽故事，我就給你們講一個。但是就這一個。你倆誰都別讓我多講。很晚了，咱們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和我，帕麗。今天夜裡你需要好好睡上一覺。你也是，阿卜杜拉。兒子，我和你妹妹出門的時候，就指望你了。你母親也要指望你。那好，一個故事。聽著，你倆好好聽，別打斷我。”

講故事的人是一對兄妹的爸爸，一個賣苦力的老實人。這是他把3歲帕麗賣給富人家的前一天晚上，而阿卜杜拉10歲，此後將與妹妹骨肉分離，直到衰老和失憶時才能重逢。這部小說穿越了戰爭、離別、生死、謊言以及愛情，展示了人們的選擇：殘忍與仁慈都具有兩面性，即便是看起來最無私的選擇，也隱藏著不為人知的部分。

爸爸講的故事特別悽慘。每一次魔王進村，必須帶走一個孩子，否則所有的孩子面臨死亡。這一晚上，魔王把阿尤布的孩子帶走了，從此，阿尤布坐在自家田地的邊上，呆望著群山。後來有一天，他去和魔王搏鬥，帶兒子回家。當他看見兒子在魔王的花園嬉戲，無憂無慮，快樂地笑，他猶豫了，帶走孩子只能讓他餓死渴死，或者成為一個窮苦農民，而在這兒孩子可以受教育、不愁吃喝、幸福成長。農夫一個人走了，心痛難言。他默默回家，並且抹去了自己的記憶，不記得兒子被魔王帶走。

請你想一想，在《群山回唱》開篇，這個將近萬字的童話，是胡賽尼自己創作的嗎？與20世紀之中遭受磨難的阿富汗什麼關係？與歷盡艱辛、迷茫、掙扎、堅韌的阿富汗人什麼關係？與後面在小說裡徐徐展開的故事什麼關係？

現在進入寫作練習。

一、思考和回答。前面提出的關於《小王子》和《群山回唱》的幾個問題，請你想一想，把現在的想法用文字記下來。

二、進一步思考。如果短篇小說需要一個富有活力的開端，長篇小說也同樣需要嗎？怎樣策劃一個富有活力的開端？

請注意，你讀過的長篇小說裡，其首章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哪一部？為什麼你還會記得？

三、策劃一個短篇或長篇作品的開端。

它是否預示了某種衝突？

它是否暗示了故事中將要展開的那些重要元素？

它是否回答了一些問題，並且提出了更多問題？

把你的構思記下來，放在不易丟失的位置。

如果還有時間和精力，請你再構思幾個開端方式，簡要附上你已經想到的作品方向、人物設定，或者僅僅是一個初始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