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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崗的皂角樹

2022-07-26由 寰宇文化視野 發表于 林業

皂角子哪裡賣

作者|李慧

在我的記憶裡,兒時的每個村莊都有皂角樹。皂角樹的存在,讓村莊邪祟不生,人畜平安。皂角樹是村子的守護樹,婆娑散開的巨大樹冠,不論冬夏讓村莊散發著祥和之氣。如今,很少有村莊保留著皂角樹了,村莊人丁不興,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村莊沒有了保護神,就像一朝政權沒有了君主。無主的土地,必然荒蕪。 ——題記

張家崗村有兩棵皂角樹。一棵立在村北,一棵立在村南,一南一北的兩棵樹,矗立在村子南北通衢的官路兩頭,像極了過年時關中農戶常貼在門上的秦瓊、敬德,這頗有古意的栽法,讓遙相呼應的兩棵皂角樹成了村莊的秦瓊、敬德,守護著一村人的吉祥安泰。

張家崗是我出生、成長、走出去又不斷夢中相逢的村子。這個和關中平原上數不清的村落並無二致的村子,坐落在小城最高處的臺塬上。小城以農聞名,據說這種北高南低、三級階梯式的臺塬地貌,完美提供了農業研究所需的典型地貌,於是,民國時期以先進教育思想著稱的三原人于右任就把當時的“國立西北農林專科學校”的校址選在了這裡。如果目光能夠像春風一樣任意遊走,順著近百年前於先生的目光和手指的方向往西看去,就會發現,周禮的發源地,那個建立了周人王朝的岐邑一帶,那個膴膴肥美的周原,和張家崗的臺塬源出一脈,一起在滄海桑田的神秘安排之下,在連綿不斷中東西呼應。

曾經鳴叫在周原一帶、預示著王權興盛的鳳凰,順著渭河嘩嘩地水流,振盪著五彩斑斕的雙翼,也曾經鳴叫在張家崗的臺塬上,這隻寓意著興盛、吉祥的鳥兒也把五彩的祥光灑落在張家崗村,鳳崗一詞的久已有之成為近百年以後人們依稀的記憶,也成為當時於先生選址鳳崗村的有力佐證。“鳳凰鳴矣,於彼高崗”,這一聲聲婉轉的敘鳴,鳴出了周王朝的開端,也把祥瑞潑灑在這片古老的村莊上。

從張家崗村的官路上往南望去,付家莊、老火車站、永安村、淡家堡,從北往南一級一級排開。渭河水繞著村莊湯湯流過,渾濁的黃湯帶著大河奔流的氣勢,從西往東像趕著大車的旅人般日夜奔襲,要忙著匯入黃河。遠處的秦嶺,連綿起伏,有著父親般的冷峻,終年身著黛青色的長袍,伸出長長的手臂攬小城在臂彎。雨後初晴,依稀可見山尖上瑩白的雪跡,猶如玄色的衣襟前簪著大朵的白菊,透著莊嚴肅穆之氣。站立在張家崗村南頭的皂角樹下,我把虛無失落的目光收回,再一次返身歷史並不悠長的時空隧道,在又一次因懷念而起的穿越裡,我成為那個對初始世界保持著好奇的孩童,那個扎著羊角辮兒的小姑娘,忽閃著大眼睛,把眼前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故鄉還原成兒時的村莊,那些一度模糊的往事也像沉沒在深海的滿船珠寶,在記憶的海水裡熠熠閃光,發出召喚的光芒……

張家崗的皂角樹

從我家一邊蓋的偏廈子房出來,往東走不了幾步就是一個小小的澇池。我家東鄰就居住在澇池邊上,澇池臨著官路,土路上車過人走,晴天裡總是塵土飛揚,雨天裡那些車轍形成的土塄成為跌落人的暗坑,臨在路邊的澇池接納著晴雨交替,也吃進塵土喧騰,一年一年漸漸收縮,終於在我大約八九歲的時候,成為一片佈滿皺紋的乾涸凹地,連線成官路的一部分。從這一小塊由澇池衍變成的土地上踏過,沿著官路往北走,就會走到三角地、菜壕、變電站,身邊的二支渠水就成為伴奏的樂聲一直響在耳邊。渠水終年嘩嘩地流淌,給原上的張家崗和原下的付家莊連畔耕種的廣闊田地送去滋潤。二支渠是兩個村子共用的灌溉渠,不寬的渠體用粗砂水泥砌就,清凌凌的渠水終年只有渠深的一半,那灰白的渠內側就形成鮮明的上淺下深的對比。長長的二支渠水似乎怎麼也流不到頭,從北邊的崔西溝起步,流過付家莊,依舊水量不減。渠水經過田地,在需要灌溉的地方開了口子,這樣的口子每隔一截就有一個,像被順切成兩半的多腳蜈蚣。開著口子的田野,如渴急的農人,大張著嘴,吞吸著清冽的渠水。

從渠裡流淌出來的井水,有著沁人骨髓的冰涼,即使夏季也不能洗菜洗衣,手放入水中沒幾秒鐘,就會骨頭瘮疼。每到灌溉季節,家家戶戶的大人給孩子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少到渠裡耍水,仔細夜裡骨頭疼。”渠水流到地裡,地裡就橫平豎直的起了壟,那些略高於田地的壟,形成一個個小溝,引導著水流流向自家的地裡。正在起身的小麥、正在悄悄拔節的玉米,就吱吱地喝起水來,發出小獸喝水一樣的聲音。尤其是夜裡澆秋莊稼,半人高的玉米在秋夜裡挺拔著身子,拔節的聲音在泛著清輝的月夜裡此起彼伏,滿地就有了玉米們相互鼓勁生長的咯叭聲。那聲音,和著水流蜿蜒如蛇的爬行,連地邊的刺刺牙、馬齒莧、蒺藜這樣的野草,都悄悄地跟著滋潤起來,相互碰一碰葉子,那些綠瑩瑩、細長的莖稈就在黑暗裡挺一挺,似乎長高了一截。

沿著二支渠,走過列兵方陣般的莊稼地,官菜地的旱廁灰頭土臉的立在渠邊上,先是土牆,後是磚砌的旱廁,成為南北狹長的官菜地土地肥力的來源,也散發著不論冬夏都凝滯不去的臭氣。拐進官菜地,一大片油綠的蘿蔔,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翡翠般的光,一眼望不到頭,是一村人眼饞的冬日水果。白蘿蔔把肥壯的身子掙扎出土面,冒出土面的那一截髮出碧玉般的光,只是看著,就口齒生津,恨不能拔出一個來,扭去有些毛刺的粗大葉子,剝去同樣碧綠的厚皮,那一口清甜水脆下肚,無異於走了長路的遠客夏飲冰水。頂著疏散草綠的纓子,紅蘿蔔發出透亮而深橙的紅,混合著泥土溼潤的地氣,抹去泥就能讓口腔裡瞬間泛起紅蘿蔔特有的香氣。不論偷偷拔了哪一種,都成為那個年代的可口零食。“誰家的娃偷隊上的蘿蔔?”不知從哪個角落裡發出一聲聽上去嚴厲實際上帶著善意恫嚇的嚷嚷聲,不等看清來人,把蘿蔔往懷裡一抱,一溜煙鑽到地旁邊的麥草垛子,靠著暄軟溫暖的麥草垛,曬著太陽,蘿蔔的清甜就融化在心底,比吃了蜜還甜。

張家崗的皂角樹

那一聲聽慣了的喝罵,延續了沒有幾年,統一耕種的大塊官菜地就成為一畦一畦象棋盤一樣的小塊,看上去長短不一,寬窄不同,對應著各自地頭高矮胖瘦不一的麥草垛子、玉米稈垛子,成為各傢俬有的自留地。因了各家有各家的所愛,碩大的官菜地,雖然還是人們口中打招呼時慣用的稱呼,卻成了名不副實的私菜地,想種什麼就種什麼,所謂的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在菜地裡體現得淋漓盡致。這也導致各家男人蹴在村中間國槐樹下吃飯時,家家端出來的碗,大小花紋不同,碗裡內容各有千秋。全村三四百戶人,這一片菜地是不夠分的,沿著菜地往北,三角地對面那塊終年給全村人用以打牆蓋房壘牆墊圈提供黃土的田塊,隔著二支渠,成為了一大片深過五六米的大土壕,土壕也順勢成為後來開闢的菜壕。那些沒有分上官菜地的人家,藉著二支渠的渠水,把一塊常年取土挖成的大土壕變成了四季碧綠的菜地,種上喜愛的蔬菜,一年下來,一家老小從春到冬的鮮菜就有了著落。有些孩子多的人家,往往會收罷麥早早下秧,作務一格滿地爬的紅薯。紅薯這類藤蔓類作物,最喜歡到處爬著長,明明是在自家地裡下的秧子栽的苗,長著長著就長到了鄰家的地裡,把綠葉紫莖長長地伸到了鄰家的地裡,覆蓋在鄰家的芫荽、辣子和青菜上。主家給菜地澆水,看一眼爬過界的紅薯蔓,大聲地招呼鄰家,“他嬸兒,給你摘些紅芋葉子,回去蒸麥飯剛合適。”鄰家的嬸子放下手頭的雜草,客氣幾句,在自家地裡就手掐幾把嫩葉,晚上回家拌一盆紅薯葉子麥飯菜,砸了新蒜,紅油酸醋地調了,男人和娃們直誇這時令的好手藝。

到了秋天,霜下來了,男人才在媳婦娃的催促下,慢騰騰給鋤頭上掛個鋬籠,手袖在粗布棉襖袖子裡靸著布鞋往地裡去,一鋤一鋤刨開一窩窩的紅薯幹蔓。那些胖嘟嘟、紫紅色的紅薯就慢慢顯露出來,撿拾起來,順路在二支渠水裡衝了,拿到官菜地旁邊的公共水龍頭下洗淨,依舊掛在鋤頭把上晃悠悠回家。架上玉米芯子火,緩緩地拉動風函,撒一鍋玉米糝子,把洗好的、泛著水光的紅薯架在篦子上,靜靜等著那一縷混合著玉米糝子和紅薯甜香的熱氣從鍋沿冒出來。娃娃們往往等不及,從籠裡撿一個小的,咔嚓咬開,紫皮白瓤的生紅薯脆生生的泛著清甜。過了嘴癮,女人和娃娃坐在暖烘烘又漸漸瀰漫起香氣的灶鑊,兩個玉米棒互相交錯摩擦著,剝下曬得乾瘦的、黃澄澄的玉米粒,只等揭鍋舀飯,一頓泛著香氣、熱騰騰的好飯就帶給一家人飽脹的滿足感。傍晚時分剛從菜地裡拔回來的紅白蘿蔔,細細地切了,拌上鹽醋紅辣子,各調一大盆,一紅一白,映著灶膛裡明滅相間的灰燼,就著熱糝子,只聽著吸溜吸溜的吞嚥聲,再無人說話。喝罷湯,窗外已黑盡。雞踮著腳,在地上踩下竹葉形的腳印,悄悄地臥在雞窩木架上,不再出聲。屋裡昏黃的電燈下,女人靜靜地納著鞋底,不時在頭上箅一下,孩子們寫作業的鉛筆尖劃過作業本,只有蹴在土腳地的男人們,在門後的暗影裡默默地點燃一根窄版猴煙,那一縷嗆人的青煙便在燈影裡嫋嫋盪開,又無聲地散去。

三角地邊的皂角樹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聽著腳下歡快的二支渠水聲,看著南邊大片的菜地,也注視著隔著官路的菜壕,人們寒暑更替、四季不斷的勞作。

官菜地六月裡收油菜籽,割完油菜,拔去菜稈,把地耙磨平整,趁著天未明、露水未乾,拉著碌碡、架上擔籠,擔籠裡裝上半籠灶膛間的草木灰,一趟趟拉著碌碡光場,為即將到來的夏忙平整出一片晾曬小麥的地方。不到二十天,冬小麥就上場了,晾曬的好日子就那麼幾天,得抓緊時間把場光出來。父親穿著汗褂,把大麻花般粗細的麻繩搭在肩上,肩上那一塊早磨出了凹槽,麻繩搭上去會準確的卡好位置。原本軟塌塌、偷懶的麻繩,一下子有了精神,直溜溜地搭在父親早已磨得起毛的汗褂上。拉著碌碡,母親把不太平整的土坷垃再拾掇拾掇,爭取男人和孩子少跑幾趟。早早被叫起來沒睡醒的孩子扶著擔籠,打著瞌睡,不時把擔籠掉下碌碡被父親呵斥,被母親哄勸,“我娃乖,再光一遍就不光了,我娃回去繼續睡。”拉著碌碡的父親,赤著臂膀,不知疲倦般,一遍遍弓著腰、滿脊背淌油冒汗的把碌碡從地這頭拉到地那頭,永遠都拉不到最後一遍。

張家崗的皂角樹

到了三夏大忙,上蒸下煮的割麥天熱得人牛似的飲水,也擋不住嗓子渴得冒煙。父母往往天不亮就到地裡,清晨三四點的天光,要趁太陽還沒出來,地裡還有些許涼意,能多割一點算一點。餓著肚子割上四五個小時的麥,身後端端立著的麥捆紮綁著一年的收成,面前金黃色的麥浪一眼望不到頭。撐著快要直不起來的腰身,連那點豐年帶來的喜悅都很快淹沒在從頭到腳流成小河的汗水裡。人均一畝多地,小麥成熟的時候一起成熟,五黃六月的天氣,雨說下就下,即便早早搭鐮收割,我家六七畝已經熟透的、從裂開的麥衣裡往外張望的麥粒,還是一碰就刷刷地掉落,不抓緊時間搶收就只能眼看著麥粒落在地裡,過幾天長成碧油油的麥青。或者全家吃一年出了芽的芽麥。芽麥黏牙,蒸的饃黑青黑青,撕扯麵也總是斷成節節。父母在地裡割麥,我和弟弟們在家燒水做飯。早晨,母親下地走時會喊我起來熬大糝子,那種只是脫了皮、近乎保留了完整玉米粒形狀的大糝子,是最難熬熟的。往往是母親下地前叫醒我,我架上硬柴大火熬煮,直到父母從地裡割麥回來前,一大鍋糝子才能熬熟。熬爛的大糝子得提前刮到大鋁盆裡晾著,不晾涼,從地裡回來的人又飢又渴,根本喝不到嘴裡。我總是瞌睡,不是父母下地回來大糝子還硬著,就是壓根兒睡過了,火都沒生起。為這,沒少捱罵。割了一早上的麥,大人的勞苦自不必說,加上沒飯吃,火氣自然就大些。如此三兩回,再也不敢貪睡,總是母親叫了就一骨碌爬起來,揉著沒睡醒的眼睛,點火、加水,架上一整個的大硬柴讓爐膛的火燒旺,鍋沿冒起熱氣,人也就放鬆下來,瞌睡再次泛上來,窩在柴堆裡就睡著了。母親下了地進灶鑊,看著早已熄滅的灶火,囁嚅一聲,“我的娃呀”,抱了我放在炕上。

各家早早光過的土場,成了攤場、晾場的好地方。搶割回來的麥子,攤開晾曬在白光光的土場上。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冒著黑煙,車頭後面拖掛著石碾子一遍遍碾過。用谷杈挑起壓得扁平的麥草,堆成垛子,細細地掃了碾下來的麥粒,土場就成了晾曬場。早早起來把泛著草氣的溼麥粒攤開推薄,每隔一兩個小時用耙杷梳一遍,讓麥粒翻個身,繼續晾曬。太陽下山前,趁著曬了一天的熱氣還未散去,把曬得熱乎乎的麥粒收攏起來,裝進麻紗袋子,堆放在塑膠布上包起來防潮。晚上,各家各戶會派了人看守這些麥包,一是防止被人偷去,二是便於第二天早晨早早晾曬。這時候,往往都是各家的半大小子當值。吃畢晚飯,住在支起車轅、棚上塑膠布的架子車裡,闊大的土場成了臨時的窩棚區。孩子們總是爭搶著這差事,早早地來到土場,不是為了看糧食,而是能夠不受父母管教,不瘋到半夜決不去睡。而我們這些女孩子只有眼饞的份兒,眼巴巴地看著弟弟們囫圇個兒的刨完一碗飯,嘴裡咬著饃飛奔向土場。即使睡在炕上,土場上遠遠傳來的嬉鬧聲也會不時傳來,勾引得人心癢癢。爬起來坐在院子裡,父母的鼾聲從敞開著的窗戶裡傳出來,碧藍的天空,漫天繁星閃爍,只恨自己生來不是男娃。

張家崗的皂角樹

皂角樹看著這六月天的人間忙碌,也看著菜壕上緊挨著西農西牆的土地上,撒上麥種,收穫玉米,看著一代代人直到老得種不了莊稼、收不了菜,從皂角樹一樣直溜著身子的青年人,到佝著身子再也摘不下就掛在頭頂的皂角,被兒女子孫的哭聲和鑼鼓響器的吹打聲安埋進地裡,把皂角樹腳下四季更替的一生,永久地歇息在三角地的官墳裡。

村北的皂角樹,從我出生開始,就一直默默地站立在三角地邊。似乎長得很慢,又似乎長了很久。春天裡,黑瘦的枝幹爆出點點碧綠,青豆似的點綴在枝幹上,葉、花、刺以及皂莢都在秘密的醞釀著。初夏,天還沒有熱起來,枝幹上抽葉長刺,慢慢就有了蔥蘢的綠意,那些半拃長的綠刺,有著翡翠般耀眼的透綠,軟軟的,胖胖的,像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透著生命原始的可愛和蓬勃,遮遮掩掩的藏在綠葉之間。一陣燥熱的夏風吹過,巨大的樹冠抖索著濃綠,樹下的陰影也前後左右的遊移,連翠綠的刺也跟著搖擺起來,有著粗服亂頭之美。秋天的皂角樹是一個成年的男子,披掛著滿身的濃綠,垂下長長的綠皂角,也武裝起堅硬的綠刺,像一個盡責的父親,保護著滿樹的皂角孩子。這時候的皂角已有了圓潤飽滿的皂角豆,用鐵鉤綁上長長的桐木把,一會兒就能鉤下一大把來。坐在樹下,剝開厚厚的豆莢,裡面就臥了碧眼的豆子,嫩嫩的皂角豆是能吃的,只是不能吃多,吃多了胃酸,用大人嚇唬孩子的話來說,就是吃多了皂角豆,嘴裡會吐泡泡。有著嫩豆的皂角還不能用來洗衣服,皂角太嫩,出不來泡沫,也就洗不淨衣服。於是大人們只允許娃娃們摘幾個豆莢嚐嚐鮮,決不允許多摘,要留著長老了洗衣服。

初冬時節,皂角樹上的硬刺成了難以對付的劍戟,稍不留神就會被刺得鮮血直流,手上也要腫好幾天。即就這樣,也難以抵擋人們對皂角的採摘。這時候的皂角豆已經成熟發硬,皂莢整個的被砸爛,是比洗衣粉肥皂好用得多的天然洗衣液,把砸碎的皂角泡進水裡,扔進衣服,跳一陣子皮筋,或跳幾個回合的方兒,一大盆大人幹活換下來的髒衣服就已經泡得乾乾淨淨,只需搓幾下,放在清水裡漂一漂,掛在當院的竹竿上,夜裡收了回去,衣服會散發著植物獨有的草木香氣。

張家崗的皂角樹

這棵村北的皂角樹,站立在入村口,滿身尖刺如秦瓊手上揮舞的長劍,守護著一村人的安詳,也奉獻著一樹的陰涼、潔淨。遇到進村走親戚的外村人,總是會等在皂角樹下,捎話給村人,讓來三角地皂角樹下接。尤其是看女兒的丈母孃,更是把皂角樹當成了交接的地點,“他叔,就說他丈母姨在三角地皂角樹底下等著,讓娃來接一下。”這時候的皂角樹就成了一大家子人期盼的希望,丈母姨不白來,那苫著白粗布的籠子裡有油餅油糕曲鏈饃、有雞剛下的散發著溫熱的雞蛋,柳條編的提貨籠子提的是母親對出嫁女兒日子恓惶的幫襯,提著外孫子外孫女的好吃貨,皂角樹就在泛著油香麥香的母愛氣息裡,披散著一樹碧綠,給走得滿身汗溼的母親一處陰涼,那彼此的期盼也就有了著落。皂角樹把等待拉長了,讓焦躁的趕路舒緩了許多。等著遠遠地一聲“媽喔,你咋來了”的招呼,急忙伸過來的粗大雙手接過籠子,也接過母親的期盼,母親滿含笑意的看著女兒女婿外孫子,涼沁沁的風吹得正是時候,裡裡外外透著舒坦。下了地的村人肩鋤路過,頭上頂著帕帕的婆娘眼熱地看著這娘母們的團聚,夜裡不免要給炕那頭的男人叮嚀幾句,“他大,要不這個星期六叫狗蛋跑一趟他外婆屋?”還沒等到星期天下午一家老小從地裡出來,就有村人跑動著捎來了話,“他嫂子,娃他外婆在三角地皂角樹底下候著呢。”

這個時候,皂角樹總是晃動著身子,皂角嘩啦啦地,相互拍打著身子,滿樹就起了笑聲。遠去的母女,把身後的笑聲遺留在皂角樹下,混合在風裡,風裡就有了溫情。

我也在風裡無聲地笑了。

我坐在樹下,看著手攙著手漸漸遠去的母女,被皂角樹發出的快樂感染,風裡似乎有了樂聲,這樂聲是周禮雅樂,是普世的教化人心,更是周原大地鳳凰所到之處的適彼樂土。

我坐在皂角樹下,此時已是初冬。皂角樹褪去滿身的濃綠,皂莢也僅剩了夠不著的幾個掛在樹頂端,光禿禿的枝丫和滿身的黑刺,成為皂角樹不同於別的樹種的鮮明標誌。到了冬天,所有的樹木都掉光了葉子,成為不分彼此的同類,只有皂角樹用一身的黑刺證明著這是一棵皂角樹,而不是楊樹或者柳樹。

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我守著三角地邊的這棵皂角樹,看著被塑膠布覆著的過冬白菜,想象著厚塑膠佈下面用草繩扎得渾圓結實的白菜,望一眼變電站裡交錯縱橫的電線,那些站立在田野裡、支撐著總是嗡嗡作響的高壓線的“丫”字形鐵傢伙們,它們不知道冷。風颳過那些鐵戰士,風被攔腰折斷,空氣裡就有了冷硬的氣息,那是風的血肉四散在空氣裡。

張家崗的皂角樹

起風了,我把手袖在棉襖袖子裡。我穿著母親親手縫製的棉襖,暄軟溫暖。這件白底粉花的棉襖面子,是母親常年翻牆越過高高的西牆,擔了惡水養豬,豬養肥賣了錢之後扯回來的花布做成的。花布下面絮著雪白柔軟的棉花,襯著母親坐在吱呀作響的老織布機子上織出來的白土布。春天裡,陽光好的時候,母親和村子裡的嫂子嬸嬸們在院子裡的空地上豎起一個個小竹筒,一排排整齊劃一的淺黃色竹筒,像聽話的孩子站在院裡。母親和她的女伴們穿梭在這些竹筒之間,不到一個上午,這些低矮的竹筒筒上就纏繞了五彩祥雲般美麗的棉線。在家長裡短的談敘裡,像起一壟壟成熟的白菜一樣,女人們摘下纏繞了不同顏色、飽滿滾圓的線筒,收進碩大的鋬籠裡,備著冬裡農閒時上織布機子織成布。

種罷冬小麥,給地裡細細地捂一層用豬糞雞糞拌勻的農家肥,只露出冬小麥細黃乾瘦的葉尖兒,就到了母親坐進織布機子的時間。母親把寬而厚的布帶裹在腰上,一坐就是一天,連吃飯都是端了碗在織布機上吃,生怕借來的機子人家催著要。上了織布機子的各色棉線,帶著清晨的霜露和夜裡的寂靜,穿行在母親手中靈活的梭子裡,也纏繞在母親半夜裡下了織布機直不起的腰身裡,月餘才能織成一匹花色絢爛、經緯細密的彩布,或者一匹瀑布般暄淨的白布,這些織進了母親的烏黑青絲、挺拔腰身的粗布,也織進了母親燦爛的青春,裁成我和弟弟的過年新衣,縫成暖和的棉衣棉鞋,裁成一家老小的被裡床單,也把那些素白點染在母親的雙鬢。

我非常喜歡這件棉襖,雖然之前穿的時候長長的衣襟會從罩衣底下伸出來,怎麼也拽不回去,袖子也需要挽長長的一截才能包在罩衣袖子底下,可現在,新做的罩衣太長了,這件看上去嶄新的棉襖下襟翹在我的肚皮上,看上去我好像胖得有了小肚子,連衣襟下襬也跟著翹了起來,風鑽進來,肚子總是涼冰冰的。更難堪的是,袖子短得露出一截手腕,冬天尖利的風鑽進去,雙手和手腕整天紅通通的,像手上握著兩個紅蘿蔔。

我把雙手袖在棉襖袖子裡,手臂鑽進袖筒,瞬間溫暖了許多。我貓著腰,這樣,前襟的衣服就不至於翹起來。我往南走去,那是家的方向。

我站在村子南邊的皂角樹下,這棵和北邊的皂角樹幾乎一樣的樹,是兩棵樹裡的敬德。所不同的是,這棵皂角樹長在一個大水壩的下面,樹身下,是一面高逾數丈的土崖。付家莊人在這個原本是一大片耕地的地方取土墊圈蓋房打坯,也將這裡挖成了一個土壕,只是沒有種上菜。這棵樹就立於危崖之上,看上去像是視死如歸的英雄。

每天上學,我都要從南邊的這棵皂角樹下過。我揹著書包,在皂角樹下走過了我的青年時期。那時候,上高中是在楊陵中學,我在皂角樹的注視下走過了青春世界的無憂無慮,也走出了農村,再也不是張家崗的農民,永遠告別了故鄉、父母和皂角樹。

上高中的第一天晚自習回來,母親告訴我,到了秋冬,她在皂角樹下等我。那時候,晚上下自習,春夏季還好一些,天黑得晚。到了秋冬,天早早就黑了,等下了自習,路上沒有路燈,一群同學從學校大門湧出來,奔向四面八方。家住北邊的同學,出了校門右拐,走過付家莊那座架在河渠上的木橋,遠遠地看到付家莊村口的皂角樹,心裡就發急起來。

張家崗的皂角樹

這棵皂角樹立在付家莊村的十字路口。皂角樹往南,踩過木橋,就是楊陵中學,附近十里八鄉的農家孩子都在這裡讀高中,除去城裡的學生,這裡成為北邊村子的學生上學的必經之地。那時候,過了張家崗和元樹村,崔西溝、崔東溝、馬家底家裡條件好些的學生都會住校,雖然在學校住的是大通鋪,但在那時候已是難得的住宿條件。下了自習,付家莊的同學拐進了黑黢黢、七零八落的村間小路,同行的同學就越走越少。從付家莊的這棵皂角樹繼續往北,攀上一個斜坡,遠遠地就能望見張家崗的皂角樹。而這個斜坡的東邊,是一片和張家崗的三角地一樣的耕地,不同的是,這裡是坡耕地,站在坡底往上望去,一條東西橫亙的黃土線綿延數里,似乎要同頭頂的天連線起來。在這條黃土線下,一層一層長眠著付家莊的世代先祖。而在坡的西邊,是越爬越陡峭的土崖,土崖上排列著已經落盡葉子的野酸棗、小洋槐,沿著崖邊向下望去,黑乎乎的土崖下似乎隱藏了無盡的秘密。於是,這一截看上去並不漫長的土坡路,卻在夜裡瀰漫著令人恐懼的氣息。

走在冬季很少下雨雪的土路上,腳下是拖拉機、腳踏車轍碾壓出來的高低交錯的土塄,深一腳淺一腳自不必說,走慣了鄉間土路,腳們熟悉自己面對的環境。沒有月光的夜晚,東邊一層一層的坡地上,隆起的土丘在收穫了莊稼的田野裡異常醒目,不時提醒著我們,那裡安埋著付家莊的先人。我和同學走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手拉著手,沉默的快步走著,生怕驚醒了東邊那些沉睡的“人”。偶有一聲貓頭鷹嘎嘎的尖叫聲劃破黑夜,總是讓人頭皮發麻、一身冷汗。

這時候,一聲長長的呼喚從頭頂傳過來,劃過漆黑寂靜的夜,分外讓人心安,“蛋蛋娃,媽在皂角樹這,我娃不害怕。”那一瞬間,鼻子一酸,提著的心也瞬間放了下來,擦擦手心裡的汗,應一聲,“媽喔,我走坡上咧。你做的啥飯?”就這樣,一聲高一聲低的問著晚飯,說著家裡的母雞下了幾個蛋,新鋼筆買了沒有,靠著這些全無邏輯的問話,我和同學一步步爬到大水壩下的皂角樹下。母親立在黑影裡,身後是高聳的水壩黑影,在高大的皂角樹下,母親看上去瘦小單薄。我跑過去,手裡被塞進兩塊熱乎乎的紅薯。我和同學啃著紅薯,再爬一截坡,就能看見我家的大門了。大門上,去年張貼的秦瓊、敬德對持著寶劍,騎著馬,兩雙瞪圓了的眼睛怒目而視,我身後黑影裡那些想象出來的、看不見的東西,統統在這逼視之下沒了蹤影。切斷了那些看不見的跟隨,我這才長長的出一口氣。同學的母親或者父親也從村口接了同學,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張家崗的皂角樹

到了第二年,和班上同學慢慢熟了起來,晚上下了自習,會相約著在操場上多走一圈,或者在教室再討論幾個問題。於是,回家的時間往往就不能準時。下午放學,那些住校的同學,穿過學校西邊的一個個飽滿的月亮門,衝進十幾個人一溜兒排開的大通鋪宿舍,拿上從家裡背的硬饃、鹹菜,或者醃得黑綠的線辣子,在禮堂後面的學生食堂擠成一團,爭先恐後的把各自手裡的洋瓷碗、鋁飯盒遞進小小的窗格子,然後等著裡面的師傅一聲“飯出來了”的招呼,再從數量眾多、模樣相似的碗裡、飯盒裡精準的接過自己的那一份,嘴裡嚷著“熱飯來了”,小心地把熱飯落在眼面前,找個地方蹴下,一手端碗,一手就饃,把菜放在土腳地上,美美地吃一頓灶上的熱糝子。那時候,大家都窮,上灶的學生在報名那幾天就要登記,確定每學期上灶的學生人數。登記過的同學,在報完名、打掃完衛生、領完書本的那個週末,騎著和身高不成比例的“二八”加重腳踏車,在星期天的下午回校時,用腳踏車後座馱了麵粉和糝子交給灶上,記錄上面粉幾斤,糝子幾斤,本月的飯食就按照月初上交的麵粉或糝子數量來決定。每吃一頓,就在麵票或者糝子票上劃一格,早早吃完了就吃另一樣,兩個都吃完了,再從家裡另馱。能住校的都是離家遠的同學,住得近的同學來回走讀。那時候,在住校和走讀的學生中間形成了鮮明的彼此羨慕:走讀的同學羨慕住校的能在學校食堂吃飯,而不用每頓回去要幫著家裡燒火做飯;住校的同學則羨慕回家的同學吃得可心。我家住得近,很少有機會在學校食堂吃飯,為數不多的幾次,也是跟了住在永安村,那時候叫下面子的同桌混吃的。之所以吃得次數少,不是因為關係不好,而是若我多吃了一頓,她就得少吃一頓,那時候家家糧食都緊缺。

偶有幾次在學校耽擱的晚了,別的同路同學早早回了家,就剩下我一個人慢慢地走出校門。站在楊中那扇鐵柵欄門前,回身望著學校裡,依舊亮著燈的教學樓,和東西兩側圓圓的月亮門,一想到那段回家必經的大坡,心裡就驀地發緊,打鼓似的咚咚響,腳步也就慢了下來。“你咋才回去?我送你吧。”這時候,一個帶著濃重喉音的男聲傳了過來。回頭一看,是班上的一位男同學,家住在城東頭的半個城村,是住校的學生。

我四周望了望,不敢抬頭。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男女生雖不至於劃“三八線”,可依舊不說話,怕被同學老師扣上早戀的帽子。早戀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傢伙,悄悄地躲在暗影裡,和那些想象出來的鬼魂一樣,悄無聲息的成為大家小心翼翼的避諱。一說誰和誰走在一起,或者上學的路上多說了幾句話,早戀的帽子就偷偷的在同學之間傳遞,非要鬧到那一對男女同學不再說一句話,甚至相互仇視不可。這樣的冬夜,大部分同學都已經回家,冷風颳著,校園裡靜悄悄地,想想那一截上坡路,我猶豫了半天,還是遲疑著點點頭。

張家崗的皂角樹

就這樣,我倆一前一後走出了校門。為了避免遇到同學,我專挑牆角或者麥草垛子後面走,生怕被扣上那頂傳出去丟臉的帽子。一路相跟著,誰也不說話,往北拐上那座木頭橋,經過皂角樹,半坡上西邊土崖上的酸棗樹還是黑魆魆的彼此交纏著,東邊坡地上隆起的土丘也還在那裡,偶有誰家的狗冷不丁叫喚一兩聲,而心裡卻不怕了。

就這樣前後走著,我攥著書包帶,手心裡握出了汗。低頭看著腳下高低不平的車軲轆路,在黑暗里加快了步伐。頭頂上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蛋蛋娃,走慢著,媽在皂角樹底下哩。”這才鬆了一口氣。回過身,朝黑暗處擺擺手,看著那個高大魁梧的影子轉身朝坡下走去,這才長長的撥出一口氣,應一句,“媽喔,今黑我跟同學說了幾道題,回來遲了。”

從那以後,偶有下了晚自習留下來討論問題的時候,我總是有意無意的看見那個濃眉大眼、有著高大身影的男生伏在桌前做題,似乎從來不朝我的座位看一眼。但是當我走到校門口,他總是能準確無誤的從黑暗處閃出來。和我一樣,很快四處瞅瞅,便一前一後的往北拐去,依舊一路無話。

這樣的日子很快到了經見分別的時候。高二第二學期,我從語文老師王秀萍手裡接過一張陝西省招生考試報,在那張報紙的背面,一小塊豆腐塊般大小的文字,讓我改變了一生的方向。那則報道僅僅只有一百來字,說是陝西省內第一家播音主持專業招生。王老師對我的普通話一直抱有很大的期望,她希望我試一試,如果專業課沒過,就當是給第二年參加高考長了應試經驗。那一年,我抱著給高考積累經驗的想法,兩次面試、一次試鏡,順利地拿到了專業課錄取通知書。接下來的兩個月裡,我發瘋似的背語文英語,演算數學,那年,在王老師的幫助下,我順利地報名參加了高考,從高二直接考到了陝西省電影電視學校,成為一名國家包分配的高中專生。

那年暑假,拿到錄取通知書後不久,那個在暗夜裡始終和我保持著距離、送我回家的男生,託人捎話,讓傍晚在村南頭水壩下的皂角樹下等他。

夏日裡的鄉村,煩悶、燥熱,知了在村間的樹上死命地扯了嗓子鳴叫,那叫聲裹了厚厚的熱纏繞在人身上,使人透不過氣來。捎話的是我村的同學,去半個城走親戚遇到那位男同學。那個夏日的下午,原本應該睡午覺的我,被屋外梧桐樹上的知了吵得無法入睡,只好坐起來抄起一本書來看,看不了幾行,汗溻溼在身上,黏兮兮的,更增添了幾分煩悶。好不容易到了傍晚,吃過了母親熬的大糝子,給母親說一聲,我出去轉轉,便在皂角樹周圍轉悠起來。

張家崗的皂角樹

二支渠的水依舊嘩嘩地往南流去,清冽的井水泛著溼涼,讓人不由得清爽許多。村頭大水壩上,正是花草繁盛的時節,綠草毛絨絨的,和黃藍紫相間的野花一起佈滿了大壩,像是大水壩披上了一條天然繡成的花毯。我徘徊在大壩上,大壩渠裡的水流推搡著流過,二支渠和大水壩周圍的玉米已有半人高,月亮薄薄的掛在天上,紙片一般泛著銀光,地氣慢慢上來了,鳴蟲們此起彼伏的唱和起來。

透過皂角樹巨大的樹冠,我看見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慢慢地從坡下爬了上來,手裡似乎拿了什麼東西。我下了大壩,走向皂角樹。半個城村離我們村至少有十來里路,看著他滿臉的汗,和溻溼的白襯衣下映出來的三角背心帶子,我知道他一定是走了不少路才走到。我看著他,從褲兜掏出粉色手絹,遞過去,兩年來第一次開口說話,“擦擦汗吧。”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看他。他濃黑的眉毛下,是一對不大卻明亮的雙眼,高聳的鼻樑,厚厚的嘴唇,上唇上呲著淡淡的絨毛,嘴巴一圈泛著淡青。見我看他,原本就滿臉汗的他驟然汗如雨下,不好意思地接過手絹,左腳在地上蹭了一下,沒有用手絹擦汗,卻抬起手背抹了一把。這才把另外一隻手從背後伸出來,手上是一本書。他遞給我,我低頭看去,封皮上印著《唐詩三百首》字樣,正準備開啟,他急急地說,回去看。說完一溜煙跑下坡去,風從背後鼓起來,不像是他跑下坡,而是像大鳥一樣飛下去的。

回到家,母親問我去了哪裡。我說去壩上坐了坐。書被我藏在襯衣裡,悄悄地塞進了褥子下。給玉米捏蟲、施肥、除草,割了茅草給畜牧站交售,那個即將離開家上學的暑假,是我無數個暑假裡最忙碌的假期。我儘可能地多幹一些家務,這樣我的兩個弟弟就能多玩幾天。開學報道的日子到了,我帶著這本書,計劃帶到新學校去讀。軍訓、上課、下課,新結識的同學,上了高中專的新鮮感,讓我很快忘記了這本書。隨後,畢業、結婚、生子,日子一天天在忙碌中過去。孩子一歲多的時候,有一天整理書架,無意間發現書架頂端有一本書,書皮已有些發黃。我踮起腳,抽下來,吹去上面的塵土,正要開啟,什麼東西掉了出來。我彎下腰撿起來,發現這是一封信。與其說是一封信,不如說是一頁紙,紙上只有短短的幾句話,除了平常的祝賀和對未來的祝福,還有一句,“我明年高考,希望你等我,我一定去你們學校找你。”

許多年後,我每每走過村南頭的這棵皂角樹,耳畔總會響起母親的呼喚,和有一句沒一句的問答,也時常會想起那張滿是汗水、有著濃黑眉毛的臉。

而那兩棵皂角樹,村北頭三角地邊的那棵,早已不知去向。三角地被劃成了工業用地,地裡那些入土多年的先祖被遷移到村子西北方向的林坡地,生長在三角地邊的皂角樹也被連根挖起。付家莊東邊的公墳早已搬遷,西邊的土崖也已填平,紛紛蓋起了單元樓。那架土坡不再是塵土飛揚、黃泥湯湯的土路,而被一條筆直寬闊的柏油路取代。只有大水壩下的皂角樹,依舊和敬德一樣,矗立在坡上,春來綠芽滿枝,秋去枝幹向天,只要回村,我總會從它年歲久遠的樹身下經過。

一陣風吹過,我注視著滿樹黑枝和硬刺的皂角樹,像注視著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是啊,皂角樹老了,村莊也老了,一茬一茬人像地裡割不盡的韭菜一樣,老去新生,生死更替,被時間這隻看不見的大手收割。只有刮過樹梢的風,從亙古起步,漫過周原,刮向誰也看不清的未來。

作家簡介:

李慧,陝西省作協會員,楊凌融媒體中心總編室主任。出版散文集《櫻桃鹿》。作品散見於《延河》《陝西日報》《西安日報》等報刊雜誌。

張家崗的皂角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