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架山公園遊記

梁東方

筆架山這樣的名字當然不會產生在現代，它一定是產生在那個使用筆墨紙硯的時代裡。如果從銀湖的山上俯瞰，就會很清晰地看到筆架山所以得名的非常具象的原因：兩座山峰之間的明確凹陷，確實像是仙人巨手的擱筆之處。

在全國眾多叫做筆架山的山中，深圳這一座應該算是比較靠南的了。單單這個名字就可以證明，地無分南北，人不分東西，漢字書寫文化波及之廣、同文同種淵源之深。

相信古人也一定是從銀湖山上這個最靠近它的俯瞰位置上，發現了其作為筆架的象形存在的。在沒有飛機無人機的時候，俯瞰視野的實現就一定要靠這樣登上另一座相鄰的更高的山的方式來實現了。當然，那時候大地上沒有建築，沒有環路上的高架橋，或者就是從地面上、遠遠的地面上也可以直觀地獲得類似的觀感吧。滄海桑田，劇烈的城市化已經使大多數地方的自然地理的脈絡無跡可尋；在沒有過多建築的時代裡的人類觀感，只能靠揣度約略猜測了。當然一切其實都去之不遠，曾經在仙湖的深圳美術館裡見過幾十年前的深圳舊影展覽，那個時候深圳作為最高建築不過兩三層的邊陲小鎮的樣子，還完全保持著千百年來原始的地形地貌。

如今，筆架山像不像筆架早已經無所謂了，而筆架山作為一座山的重要性卻是空前得高了起來。因為，它已經是城市裡一塊越來越珍貴的天然綠地。作為可以與蓮花山遙遙相對的山，可以和銀湖山一起組成一道山的脈絡的必要存在，筆架山成了周圍越來越密集的建築之中一塊大自然的飛地。

廣東的山，不管什麼形狀，都是森林覆蓋，滿眼綠色。在這樣鮮嫩的綠色裡，用外來者充滿了好奇和對比的眼光，用緩慢悠然心態來逛一逛，從每個細節上來觀察觀察，樂趣莫大焉。

以哪兒也不再去，這一天就在這個公園裡了的心態來遊園，才能充分而全面地領略一個公園的全部妙處。拿出一天時間來，從容地，一點一點地逛一個公園，仔細地看公園中的每一種植物，每一種花。這樣的時候在我們的生活裡，尤其是在我們置身異地的匆促旅行生活裡，其實並不多有，很不容易實現，十分難得。

筆架山公園的大樹森林，是城市裡難得的綠肺。人們行走在山麓之間起伏的路上，自然就會汗水津津，達到了不必刻意就能實現的運動效果。而富氧的植被氣息更是直接滋潤了每顆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中被弄得狹促了的心。

逛公園的人中，以中老年人居多；以家就在附近的定居者居多。女人，年輕些的女人，有一種普遍的打扮：遮陽軟帽、緊身褲，外加長上衣短裙短褲；同時戴著防曬的套袖，近乎進行了全身的遮擋以後，再出來跑步。更年輕些的則不這樣，她們直接穿短褲短裙，她們不在乎即便只是從樹冠中篩下來的散碎陽光也會灼人的情況，戴著棒球帽，驕傲地顯示著自己有彈性的身體。

亭子里拉二胡的人奏響的是京劇的著名橋段，傳統樂器在山林中立體迴響讓人感到音樂廳裡都不能有的人與自然、樂器與深林的緊密貼合的聲音傳播之妙。但是仔細聽伴唱，卻是樣板戲高亢嘹亮的概念和口號歌兒。拉二胡的人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現在奏響的依然是那個時候的環境音。他們在公共場合所能表達出來的，或者說是藉以表達的通道，就只有這樣的歷史塵埃。

這樣的情形再正常不過。通常公園裡的唱歌者唱出來的都是過去的年代在他們生命中留下的烙印，都是曾經伴隨他們平凡人生既往的那些所謂流行歌曲。這些東西當時可能不顯山不露水，但卻已經深深地植入了他們的生命之中，再也不能拔除。

在沿著山道前行的過程中，一種種前所未聞的樹讓人應接不暇：白蘭樹、八月桂、霸王棕、白皮松、本石楠、布迪椰子、側柏、大葉女貞、紅豆杉、紅千層、花梨木、皇后葵、黃桷樹……

而這片樹幹雪白頎長的桉樹林，是筆架山山麓平原之間的大道路邊的重要景觀。它以自己罕見的雪白和頎長讓人驚喜讓人留戀不去。儘管大多數從林中走過的人，都視若無睹，那僅僅是因為已經太過熟悉而已。

開始還以為是相思樹，因為樹幹也是乾乾淨淨的，有些青白的樣子。後來發現穿過林子的路叫做桉樹路，看了說明才知道，是檸檬桉。瀰漫在空中的那種奇異的香氣、甜氣就是它筆直而高的樹身上的樹枝樹葉散發出來的，樹幹上肯定也有，只是如此粗大的樹幹能散發出來味道已經超過了我們的想象力而已。這種味道不僅好聞，而且有驅蟲避害的效果。

後來在梅林街區看到了以相思樹為護道樹的一條小街林園東路，對比之下才明白它們的異同：桉樹更粗壯筆直，而且樹幹發青；相思樹雖然也十分高大，但是樹幹沒有那麼直，往往還會有些傾斜，而且樹幹的顏色也更白，從而顯得更純淨，更有旖旎之態。不知是不是因此而有了相思樹的名號，至少這是外在條件之一吧。相思樹的樹形樹貌的確有純淨陰柔潔淨之狀，不像是桉樹固然是乾淨，但是過於高大偉岸，少有兒女情長的意思。不過在如此高大的桉樹林中靜靜地坐定了，這種經驗的獲得在北方人的一生之中，也已經堪稱珍稀。寧願多坐一會兒，再多坐一會兒。

這樣，筆架山連同筆架山山麓的坡地和坡地之下的平原河流湖泊，成了這一天節奏放慢的旅程中的一個節點；一個既休息了身心，又置身新異的山林的令人難忘的日子。

旅行中，這樣舒緩的，近於休息的一天，沒有更多的目的地的一天，是十分必要的。不僅是身體深處的筋骨上的疲乏在坐定了的時候，終於感到了放鬆。而且，精神上也開始有了一種正在逐漸趨於滿血復活的可貴努力。畢竟，旅行的收穫，要仰賴於我們身心的最佳狀態。甚至，正是這種最佳狀態本身，配合旅行中的新鮮感受，成就了一段可供回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