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霽月彩雲，一邊是烏雲濁霧，從對照裡看曹公對晴雯的批判

“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這是晴雯判詞裡的開頭兩句。相比於“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這兩句的傳播度並不高，願意去深究其含義的讀者也不多。

判詞是對人物命運的高度總結，言簡而意賅，所以每一個字都有著很深的含義，自然也就有深究的必要。

我們知道，判詞是以文配圖的方式出現的，而文與圖是彼此結合的。所以，要理解判詞，就要結合畫面來理解。而這兩句話，“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更是與畫面形成了對照，“

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

”，是理解晴雯判詞的關鍵，也是理解晴雯命運的關鍵。

“霽月”和“彩雲”是最美的景象，只能偶見，不會常有。

“

霽月

”指的是雨後的明月，“

彩雲

”則是絢麗的雲彩，都是天空中最美的景象。但是，這種美景，卻只能偶然見到，不是常態。常態是什麼？常態是，雨後的晚上是漆黑一片，而白天的天空經常只飄著白雲。

所以，“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

生活在怡紅院的晴雯，就是“

霽月

”和“

彩雲

”，活得太美了。

注意，不是說晴雯太美了，而是說晴雯活得太美了，是世上少有的美。

美在何處？美在和寶玉平起平坐。

寶玉的生活，已經如神仙無異：物質上應有盡有，精神上高度自由，既無生存的壓力，又無生活的壓力，是極致的隨心所欲。

這樣的生活，真是太美了，平常人做夢都不敢想。

然而，就是這樣的神仙生活，“

身為下賤

”的晴雯也擁有了。身為奴僕，本來是沒有資格談自由的，但整個賈府，就只有晴雯擁有了和寶玉一樣的高度自由，甚至比寶玉更自由。寶玉還經常要被父親管束，晴雯達到了無人管她的程度。

身為奴僕，怎麼會無人管束？因為她命好，遇到了寶玉這樣的主子和襲人這樣的上司。

作為主子的寶玉，從來不願意讓丫頭受委屈，甚至願意把自己化身為奴僕為丫頭們服務，對晴雯更是百依百順。“

撕扇子搏千金一笑

”即是作者刻意描述的一個事例。

另外，作為上司的襲人，是個善於息事寧人的主，為了維護怡紅院的和諧，總是讓著又懶又囂張的晴雯，寧願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也不想給晴雯安排事務。

也就是說，晴雯雖然是個二等丫頭，但她卻把自己當成了怡紅院的女主人，大家也都讓著她捧著她。

這樣的日子，豈不美哉？放眼天下，還有活得這麼美的奴僕嗎？即使有，也是短暫的，偶然的，就像第六十三回的“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怡紅院的丫頭們和主子姑娘們一起喝酒行令，縱情玩樂。但一夜歡娛之後，她們必須回到工作崗位，擔當起奴僕的職責。

所以，“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晴雯的神仙生活世上少有，也正因為少有，才不能長久，因為違背常理。身為主子的寶玉都不可能長久地過神仙日子，何況是“

身為下賤

”的晴雯呢？

“烏雲濁霧”代表的是末世氣象：山雨欲來。

為什麼說“

霽月

”和“

彩雲

”只能短暫存留不能長久？因為物極必反，陽極陰生，美到極致就會走向反面。

晴雯的神仙生活，是依託於賈府的繁華而存在的。賈府的繁華不再，晴雯的神仙生活也就不再。

紅樓開篇的第二回，作者就借冷子興之口告訴我們：賈府已進入末世，只是維持著表面的繁華，“

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

這就是

晴雯畫冊中的“烏雲濁霧”，代表的正是賈府的末世氣象：山雨欲來，“霽月”和“彩雲”將不復存在

。

晴雯能在怡紅院過神仙日子，主要是因為繁華的賈府養得起閒人，同時為了排場和體面有養閒人的必要。

當賈府的末世氣象已無法遮掩，主子們都到了捉襟見肘的時候，清除閒人就提到了日程。

很多讀者認為“

烏雲濁霧

”代表的是以王夫人為首的惡勢力，實際上，

王夫人的頭頂，同樣被“烏雲濁霧”所籠罩

。財務上的入不敷出，就是壓在王夫人身上的“

烏雲濁霧

”，如何平衡收支，如何保障老太太的晚年生活不受侵擾，成了王夫人最大的焦慮。

同樣有這種焦慮的還有王熙鳳和探春，所以，一直以來佔著當家權不肯撒手的王熙鳳，願意把權力讓給探春，並全力幫助探春；而好不容易才擁有當家權的探春，上任的第一次事就是進行開源節流的改革。

她們都深切感受到了末世的來臨，都深受“

烏雲濁霧

”的困擾。

這種末世的氣象，會波及到每一個人，寶玉也不能倖免，晴雯更不能倖免。

看不到末世的來臨，缺乏危機意識，是晴雯薄命的根源。

把“

霽月

”“

彩雲

”和“

烏雲濁霧

”兩相對照，我們便能很明顯地看到

晴雯薄命的根源：看不到末世的來臨，缺乏危機意識

。

這也是作者曹公對晴雯的批判。

晴雯不是個笨人，而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但她沒有把聰明伶俐用在該用的地方。

為了突出這一點，作者刻意用林紅玉來對比。

要說活得安逸，林紅玉有條件比晴雯活得安逸。身為管家的女兒，她一直被父母保護著，怡紅院的紛紛擾擾都與她無關，她完全可以藉助父母的保護活成一個無憂無慮的閒人。

但林紅玉沒有，因為她有危機意識，知道這樣的好日子不能長久，尤其是依託於他人庇護的好日子，更是岌岌可危，“

俗語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

”

與之相對應的，是寶玉的安逸意識，“

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麼樣收拾房子，怎麼樣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的熬煎。

”

寶玉的安逸意識，也是晴雯的安逸意識，以為這樣的神仙日子可以過一輩子，“

痴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

”。

這就是“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風雲變幻才是常態，有晴就有雨，有“

霽月

”“

彩雲

”就有“

烏雲濁霧

”。居安要懂得思危，日子過得越安逸，越要有危機意識。所以，擁有危機意識的林紅玉一直在尋找提升自我能力的機會，最終逃脫了薄命；而

缺乏安全意識的晴雯，把自己當成了“霽月”“彩雲”般最美的風景，必然會被“烏雲濁霧”所吞噬，成為奴僕中第一個薄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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