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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裡的搖蚊

2022-02-05由 YUPUHONG 發表于 漁業

捕鰻魚苗要用什麼燈光

簡介

這是一部傷感的戀愛小說,主要描寫兩個孤兒之間的戀愛悲劇。小說主人公於溪享盡溫暖後,便將青梅竹馬的戀人舒曉拋棄,實現了自己動機不純的婚姻。

經歷了各種歧視和磨難,於溪再次遇見了昔日的戀人,發現舒曉不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積極向上的女孩。她不光淪落到出賣肉體的地步,還沾染上可怕的毒癮。

自此,於溪受到了良心的折磨,也開始了靈魂的救贖。

小說以生命短暫的搖蚊開篇,以倒敘的手法回顧男主的好壞參半的一生:宛如油畫的水鄉,燈紅酒綠的大都市,偏遠荒涼的山區,是沉重的足跡,也是傷感的人生軌跡……

目 錄

1、 死亡的序幕

2、 遠遊

3、 唯一的記憶

4、 第一次接觸

5、 最好的選擇

6、 寂寞相擁

7、 時間的治癒

8、 遠離塵囂

9、 寂靜之聲

10、 今晚,我需要你

11、 憂鬱的愛

12、 下一站,遠方

13、 翻越山嶺的晴空

14、 在兩個世界之間

15、 回到原點

16、 塵封的過去

17、 執子之手

18、 陽光下的黑暗

19、 漂泊的日子

20、 殘破的羽翼

21、 希望之歌

22、 黑暗中的耳語

23、 天堂之約

24、 因為愛你

25、 若你離去

26、 世界末日

1、 死亡的序幕

據報道,非洲有一種叫做“沉睡搖蚊”的昆蟲,其幼蟲長約8釐米且生活在水中。乾燥後會變成停止一切生命活動的“乾屍”,但不論經過多久,只要遇水就能復活。

日本宇航員若田光一在國際空間站(ISS)進行了實驗,100只乾燥狀態下的幼蟲,遇水基本都復活了。其中部分幼蟲在2周後變成了蛹或成蟲。

這種生命力頑強,雙翅目的昆蟲,在《人與自然》一檔節目中播出過。非洲南部的馬拉維湖,每年會出現“搖蚊之霧”的壯觀景象,數以億計的搖蚊盤旋在湖面,遠望如一團燃燒的火焰。那美麗的瞬間被早期的探險家誤以為湖面上的燃燒物。

每年的雨季,幼蟲會從七百米的深處往水面一點點生長。五到十天的繁殖期來臨時,一隻跟著一隻浮出水面,蛻變為成蟲。

成蟲在短暫的一天內,去尋找另一半,然後交配產卵,緊接著死去。

“朝生暮死”是對這種以露水、花露、花粉、蜜汁為食的小生命生動又貼切的概括。它們簡單的一生,短暫到連聲嘆息都沒有。

2、 遠遊

走出飛機艙門, 寒風凜冽。我裹緊外套,低著頭,混進了人群裡。

機場出口,圍著一群人,咋咋呼呼的,有拉客的黑車司機、舉著旅館住宿小牌的中年婦女、推著餐車兜賣的商販。

“去哪?”

“到縣城不?”

幾個拉客的中年男人圍了上來。他們的眼睛露著光,焦急地等著回答。

“大兄弟,跟車不?”一個年齡稍大的男人跟緊著我,目光十分誠懇地盯住我。他的年齡與我相仿,50上下,但身材健壯。

我不由自主地跟他身後,然後從人群的包圍圈裡掙脫。

“大兄弟,南方人吧?”他的聲音渾厚,略帶嘶啞。

我沒有搭理他,伸手拉開了車門,低下頭,彎下腰,鑽進車廂,倚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

男人跳上車,發動了車子,打開了暖氣。他轉過頭,憨笑著對我說:“大兄弟,是到縣城嗎?”

我只是點了點頭。

“你很緊張,是擔心什麼?看來是很少出遠門吧。”男人言笑間,幾道半指深的皺紋,在他額頭上一張一合,“你在車上坐會兒,我看看,再拉幾個。”

我安靜地坐著。中年男人折返了兩次,抱怨了兩次。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終於回到了車上,然後怏怏不樂地開啟儲蓄箱,掏出兩個饅頭,硬是分了一個給我。

車駛進空曠的田野,猶如脫韁的野馬,飛奔前行。我嘴裡嚼著乾巴巴的饅頭,手裡接住掉落的碎屑,眼裡看著窗外自然的風景。

暮色降臨,晚霞映襯著黑土地,在地平線交匯在一起,顏色也隨著時間的流淌,由紫紅變成了淺灰。

“城裡的旅館最多五十,不要多付了。”中年男子轉過頭,一臉嚴肅地叮囑。

他的誠實和熱情打動了我。於是,我同他攀談了起來。

然後,他告訴我,他叫楊素志,漠河古城島人。漠河的旅遊業剛起步,他就開始跑車,一干就是二十年,換過三輛車。

他說,雖然錢掙得不多,但人自由,也能顧得上家裡。他有5個孩子,大的中專畢業,分在供電局。小的剛上小學。

“生這麼多孩子?”我驚訝道,“不容易!”

“添這幾個小犢子,媳婦是遭了老罪,尤其是老閨女,整宿整宿地哭。”他的興致上來了,“看到自己媳婦瘦得不成人形,打心眼裡是難過的。這不,孩子大了,再想想,受過啥苦也值了。對了,你家幾個孩子?”

“兩個女兒,在北京讀書。”我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大女兒在中央美術學院讀大四,今年,小女兒剛剛考進北京服裝學院。”

“不錯,不錯,你有喝不完的酒嘍!”

“是的,女兒出了門,少不了酒喝。”

聽完楊素志的話,我開始了短暫的思考:黎若希馬上大學畢業了。唐糖很快也會獨立了,而我突然沒了方向。

“大兄弟,你是來旅遊還是走親戚的?依我看,又都不像。”

“何以見得?”

“你有心思,不開心。”他說這話時,車已經停了下來。

我下了車,站在“春暉旅館”的招牌下,四處張望。沿街清一色的商鋪,全是紅牆白邊的歐式建築。亮燈的商鋪不多,過往的行人和車輛,也是少之又少。

“有事打電話,我認識的人多。”楊素志搬完行李箱,憨笑著遞上名片,“想包車的話,就打電話,附近的景區我都熟。吃住可以去我家,伙食費看著給點就行。”

旅館前臺,背景牆上,掛著鎏金的銅牌,註明著單間80元。我沒有進行講價,直接付了押金,辦理了入住登記。

工作人員晃動著鑰匙圈,慢悠悠地穿過走廊,將我領上了二樓。他擰開球型鎖的同時,也熱心提醒了一句:晚上10點試供暖,到時候可以調換房間。

拋下重重的行李,我慢悠悠地洗了個澡,然後蒙上被子,沉沉地睡了一覺。昏沉沉地醒來時,暖氣已經來了,暖得美美的。

再過了一會兒,窗外響起了由遠及近的雨聲,忽急忽慢,時而沙沙地灑落,時而噼裡啪啦地撞擊,無疑是場猛烈的暴雨。

聽著嘶吼的風聲,我擔心起麵包車司機來,於是撥通了名片上的號碼,對他說,雨下得太大,路會不會不好走。

電話那端,響過一陣嘈雜,才漸漸清晰一點。楊素志說他還在樓下,並沒有離開。

起身,拉開窗簾,我朝樓下尋望,隱約又看見那輛停著的麵包車。於是,我跑到賓館的前臺,又定了一間房,讓工作人員去叫他。

楊素志敲開了我的門,塞回80元錢給我,然後提高嗓門,十分失望地嚷道:“我早說過啦!這裡最多50!你非花這冤枉錢!”

我沒同他爭論,而是悶悶不樂地掩上門。他猛地垂下頭,慢吞吞地穿過走廊,留下越走越遠的腳步聲。沉悶的聲響完全消失後,我才想起自己太久沒同人交往了,以至於要對一個陌生人熱情過頭。

雨下了一整夜才停,呼呼的風仍在颳著。三番兩次醒來,想起黢黑又憨厚的臉,我忍不住往窗外瞧瞧。

剛剛天亮,我決定包下他的車。

我敲了敲車窗玻璃,喚醒蜷在棉被裡正在熟睡的楊素志。聽見聲音,他警覺地坐起身子,眯著小眼睛,伸直脖子,目光巡視著。見到我,他立刻放鬆了下來,露出憨厚的笑容。

一聽我說,想包車看漠河的極光,楊素志頓時面露難色:“大兄弟,你別信那些鱉犢子。再說了,你來的時間也不對。”

聽他這麼一說,我有點失落,忍不住反問:“到漠河不看極光,還能幹什麼?”

楊素志得意地回答:“賞雪、滑雪、狗拉雪橇。很快就要下第一場雪啦!”

前往烏蘇裡淺灘景區,道路兩旁全是白樺林。幾個鐘頭過去,人煙依舊稀少,迎面而來的車輛也屈指可數。路途過於沉寂,只見高大筆直的白樺樹,紛紛作揖,繼而撲倒在身後。

半山腰的木屋出現在視野,又行駛過一段路程,就看見了環形的江灣。楊素志開始打起精神,講起江灣的成因:烏蘇里江繞過灣口時,沉澱下來的淤泥,形成了獨特的淺灘生態,只等大雪過後,積雪覆蓋了淺灘,風景才會更美。

見我到了景區門口,又不願意進去,楊素志困惑不解:“跑了100多公里山路,不就是為了進去看一眼嗎?”

“遠遠看一眼就夠了,這樣就不會喪失心中的憧憬與期待。”

我耐心解釋道。他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也只能同意了。想到幹了這麼件既花了錢又受罪的事情,楊素志嘆了一口氣,一臉歉意地看著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還是變成了她那樣的人。曾不管不顧地靠近我,然而有一天,她永遠停下了腳步:於溪,距離剛剛好,靠得太近,夢就會醒了。

烏蘇里江景區門外,停留了半小時,又折返了回去,前往80公里外的古城村。楊素志說,抄近路的話,會顛得更厲害。我說,沒關係。

在砂石路上跳躍的麵包車,就像叢林出沒的野獸,弄出十分大的動靜。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我,緊握著把手,扯住椅墊,嘴裡咬著半截饅頭,喉嚨裡發出嗚嗚的驚叫。

時不時,楊素志同我對視一眼,露出壞壞的笑,然後寬慰幾句:“大兄弟,堅持、堅持,等會兒到了,咱幹它個幾碗高粱燒。”

古城村地處偏僻,交通閉塞。村民普遍不富裕,只能發揮著“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的理念。他們利用豐富的森林資源,蓋房,架橋,豎木柵欄,燒大鍋灶。至於水產資源,撒上幾網,大馬哈魚、胖頭魚、鰲花、鰉魚、鱘魚啥的,輕易就能捕獲。

至於,當地的習俗,便是趕在大雪封山前,往地窖裡儲存食物,少則兩三個月的食物,多則小半年的食物,基本以白菜和土豆為主。富裕的人家,會宰些雞鴨鵝掛在院子裡的閣樓上。

剛停穩車,楊素志就跳了下去。他套了件大褂,鑽進小屋,收拾起雜物。他的妻子也忙活起飯菜。他們兩口子熱火朝天地忙活,留下無所事事的我。不過,享受著遠方主人的熱情招待,確實挺感動的。

圍著木柵欄,我來回踱著步。

突然,柴垛下面冒出一隻大黃狗。它一邊驚詫地盯住我,一邊伸懶腰似地抖掉身上的草屑。我蹲下身子,想嚇唬嚇唬它。見狀,它怏怏不快地搖了搖尾巴,然後扭頭離開了。

楊素志在門框上掛厚布簾子,便叫我過去幫忙。我提起簾子,對準門框的邊。他往門框上錘釘子。

他拍了拍大褂上的灰塵,看著收拾整齊乾淨的屋子,滿意地說:“天氣預報有雪,我準備了三床被子,又在爐裡多加了點炭,應該不會凍著。”

餐桌上擺著四盆菜,紅燒雜魚,紅燒土豆,大白菜燒肉,燉魚湯。楊素志提起透明壺裡的酒,倒了滿滿一大碗給我。完了,他還不忘吹噓一番,天上的麻雀都饞他媳婦釀的高粱燒。我端起碗,呡了一口,確實入喉綿柔,回味香濃。

我同他們一大家子,圍坐在炕上,有說有笑地吃了起來。

“你的頭髮是染白的嗎?”他們家最小的女兒突然看著我,認真地問。

楊素志體態寬胖的妻子使了個眼色。小女孩嘟囔著嘴,扒拉了兩口飯,離開了飯桌。

“一夜白頭誇張了點,我確實比同齡老得快一點。”我不懂緩和尷尬,便誠實地回答。

夜幕降臨,大雪紛紛落下。我點燃香菸,走出門外,走到了村頭。走到三岔路口,又停了下來,折返回去。

遠處商店的廣告招牌亮著,街道上的人消失了一樣,空蕩蕩的。

大黃狗乖乖地鑽進柴垛裡,哼哼著抗議突如其來的降溫。我也鑽進了小屋,裹上厚厚的被子,沉沉地睡了過去。只留下外面呼呼的寒風,猛烈地颳著。

世上的故事沒有結局多好,就像蠟筆小新永遠不會長大。可是時間讓我們學會了告別,正如哆啦A夢對大熊說:“要是能一直陪在你身邊,該多好啊。我不在,你能好好生活嗎?”

時間能否慢一點,再慢一點。青絲照樣變成了白髮,我已經活成了老頭,似乎悠悠晃晃地打了盹,陽光不再是昨日的模樣。

那個口含樹哨的少年,端坐象牙塔裡的青年,倚靠樹下的中年,如煙般消失在了黃昏裡。

光影顫抖中,傳來舒曉的聲音:“我走了,來生見!”

“於溪,有一天,我迷路了,你會找到我嗎?”

躺在搖椅上,我還在等她。也許哪一天,從昏睡中醒來,她就笑著推開門,然後仰頭俏皮地問:“於溪!你這麼老啦,等得很辛苦吧?”

寒冷的深夜,燎壺溢位的水,灑在爐沿上,發出滋啦、滋啦聲響。於是,我從半睡中醒來,關上了爐門。

再次鑽進被窩,早沒了睡意,思維又混沌了起來。環顧漆黑的屋子,我又似乎看見那個身影,正躲在角落裡,一動不動地注視我。這樣的情形很久了。於是,我開啟燈,捧出書來讀,繼續整理著記憶。

“於溪,偷偷哭鼻子的樣子不帥哦!來世我不會來人間了,也不再同你相愛。”

“你忍受著折磨,也不抱怨我。你給我強大的保護,只會讓我心疼。”

“昨晚,如此難過,忍不住就哭了,哭累了就睡著了。”

“我帶著自私又無恥的念頭,偷偷求了咱倆的緣分,卦象和籤都很好,是能走到一起的。”

“於溪,月老是牽錯了線,才讓你這麼苦。這兩天想到你,我的眼圈是紅的。今生我欠你太多,來生讓我有機會償還的話,我願一輩子替你誦經祈禱。”

“人沒有下輩子,你過好今生,別為我難過。愛太重,背不動,會傷了你。”

“焚香誦經,一叩上蒼,二拜神明,換得今生與你相見。佛笑我痴傻,不攬萬里九霄月,墜落紅塵三千尺;不守得道昇天法,落得鏡花水月空。我曰,忍這一世清寡,換三生三世不棄。我曉紅塵苦,晨飲般若湯,日漸黃昏晚,醉宿星辰滿。 我曉緣盡不留人,佛堂三九拜;風近曉月殘,忘憂堪劉伶。佛問,此生復何求?為卿舍一世榮華,甘種情種,難收正果。我曰,遙對經幡,啟神明。今生淚眼迷離,換得長袖相拂;今世吃齋唸佛,換得了來生,同寢生死冢。”

3、 唯一的記憶

瞎子荷馬去世界各地採風,著下享譽全球的《荷馬史詩》。

暮色垂矣的我,本想把一生寫成《荷馬史詩》那樣,既能像歌曲般傳唱,又能像詩畫般唯美動人。奈何,我不能清楚地表達所思所想,只能絮絮叨叨一番,就如同剝一剝小腳女人的裹腳布。

沒有夏花般燦爛的人生閱歷,所以寫不出驚濤駭浪的場面;亦沒有秋葉般靜美的從容境界,所以只能道一道簡短又迷茫的人生。

江蘇北部,上千的村莊,幾乎大同小異,地勢平坦,水道縱橫。其中,有那麼一個村莊,四面環繞著肥沃的水田,八方密佈著蛛網般的溝渠,中心住著四十多戶,一百多口人。

村莊赤腳醫生的《出生與死亡人口登記冊》,詳細地記錄著,歷年死去和出生的人員的名單。

建國70多年來,村裡的人口常年維持在180人上下,這些組資料像是自然的某種平衡。

村口有一座清朝時期的石橋和兩棵百年樹齡的槐樹。石橋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來來往往的人都要經過那座石橋。槐樹是村民交流的場所,也是鴉雀的安樂窩。

村裡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捧茶壺的、端飯碗的、織毛衣的、納鞋底的、殺魚的、剝毛豆的,聚在老槐樹下,聊著張家長李家短的事。

不遠萬里飛來的鴉雀,落滿了樹冠,築起窩巢。雛鳥和成鳥的糞便掉落下來,又滋生起蚊蟲。

我經常去槐樹下玩耍,要麼追打著蚊蠅,要麼混跡在人群裡,聽些牛鬼蛇神的故事,或是村裡的風流韻事。

村裡的老人最愛講,半大小子最愛聽的,就是《水滸傳》裡的英雄好漢和《楊家將演義》裡的報國忠烈,其次是《鬼狐傳》和《三俠五義》。

中年男人和婦女,則樂此不疲地聊些葷段子。張三趁著天黑,爬上李四家的床。李四的媳婦發現自己被欺負了,同張三鬧了個沒完沒了。風波過了很久才停息,然後成了村民茶餘飯後的談資。

趙五同王六在田頭的溝渠裡,正幹著苟且之事,碰巧讓孫麻子遇見了。

中年男女們看著半大小子們面紅耳赤的樣子,樂呵呵地笑個不停。他們甚至同幾歲娃娃開玩笑,問孩子的爸媽有沒有在床上打架。有人假裝咳嗽兩聲,提醒影響不好。他們異口同聲:沒事,娃娃知道啥。

我不是個普通的娃娃,打小什麼都聽得明白。唯一不明白的,就是自己到底出生在哪裡。據說,村裡也沒人知道。

也許,正如他們分析的一樣,農村人的娛樂就是夜晚多生孩子,同誰生也不重要。或許,很多娃娃都是這樣來的。

村裡的人常常趁爺爺不在的時候,拿我的出生說事。隔壁村的黃花大閨女偷偷生了孩子,扔到了野地裡,讓誰撿了去。前年有人來咱村找過孩子,聽說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紀。

我去問爺爺。他讓我不要相信這些子虛烏有的話,往後別人講什麼,只需捂上耳朵,或者跑開。我只聽爺爺的話。

村民不取笑我的時候,那些鬼呀、神的故事,聽得我無比入迷。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村莊長大,也是唯一,在《出生與死亡登記冊》裡,找不到名字的人。

60年代初,“共產風”盛行,全村人歡天喜地吃起大食堂,家家戶戶慷慨捐出雞鴨鵝,豬狗羊,就連耕地的牛也宰殺了。眾人胡吃海喝中,碰上了罕見的自然災害,全國大範圍的糧食絕收。

1962年,剛過春收,新上任的書記愛搞“放衛星”一套,強制徵收了村裡一年的收成,一萬六千多斤麥子。公社裡派出牛車,一趟趟地拉走了糧食,然後統一配比口糧。

正在青黃不接的關口,每人每天5兩的口糧,很快降至2兩,還是摻了泥疙瘩的。慢慢地,公社的糧倉見了底,連老鼠都跑去上吊了,“魚米之鄉”的村民也跟著遭殃。大吃大喝的日子裡,攢的幾兩油水,很快搜刮殆盡了,只剩一個慘字了得。

全公社的村民,陷進食不果腹的境地,只能四處翻食物。從糠皮、紅薯藤、榆錢葉,再到田埂上的荒野豌豆,湖面上的浮萍,榆樹皮,觀音土,能消化的,不能消化的東西,全都下了肚。

一番折騰下來,鳥面鵠形的村民個個像霜打過的茄子,耷拉著腦袋,蜷縮在老槐樹底下。

老村長意識到,再等下去,會餓死人,便挨家挨戶動員,鼓勵年輕人外出謀生。

正是這年的夏天,十幾個大齡單身漢,離開了村莊,南下北上,一路乞討一路捱餓。

陸續走了一部分人後,稻穗也灌漿了,饑荒眼瞅著就過去了。誰知留守的婦孺老漢竟動起了歪心思,逼得老村長搭了草棚在田頭,攆鴨子一樣,趕走那些糟蹋莊稼的人。

莊稼糟蹋了不少,還是有許多村民死去,患病的,飢餓的,毫無徵兆的,不明不白的。

這年記錄死亡的人數達到23人,是歷年來最多的一次。據熬過饑荒的人講,走到哪,都能見到餓著肚子等死的人。地裡莊稼旱著,就抓鬮指派人去踩水車。那些人頂著太陽,硬著頭皮胡亂使勁,直到傍晚收工時,碰上寒露,虛火上竄,一頭栽下去,再爬不起來。

正是鬧饑荒這年,舒曉的繼父外出逃荒,一路乞討至福建霞浦,謀了份“挑海”的活,愣是靠一條扁擔,一籮筐一籮筐地挑著海產品,往返於碼頭和漁市間。十多年的時間,他不光養活了自己,還攢錢買了條小漁船。

1974年的冬天,霧氣沉沉的長江邊,年過四旬的男人救下了輕生的女人。女人身份不明,又沒有去處。男人見其懷有身孕,好心收留了下來。

女人念及肚子裡的孩子,便斷了輕生的念頭,只是沒了去處,又或是,想報答救命之恩,才陰差陽錯地留在漁船上。關於這點,我亦無從得知。

男人逃荒十多年,靠賣苦力,討生活,眼瞅著就要打一輩子光棍。突然,遇見個送上門的城裡女人,就算是懷著遺腹子,也是祖墳上冒了青煙。

有人肯定猜到了,這個遺腹子是小說的主角舒曉,漁船上的男人是舒曉的繼父,輕生跳江的女人便是舒曉的母親-李文蘭,也是我後來稱呼的蘭姨。

自從蘭姨遇見舒曉的繼父,便過上了東漂西蕩的日子,從來也不下船。確切點說,在他們在回村莊前,在舒曉讀書之前,蘭姨吃喝拉撒都在船上。

幾個月後,初春的暮色下,小漁船穿梭進茫茫的水蕩裡,舒曉意外出生了。

漁船上沒有接生婆,只有老實巴交的男人守著將要臨盆的女人。他認真地燒了一鍋又一鍋的湖水,然後手忙腳亂地忙活著。女人則躺在船板上,看著消失的紅霞,望著遠處岸邊的燈火,聽著四周的蛙聲,給自己打氣。

用舒曉的話說,是神眷賜了靈性,讓她出生在一望無際的美景裡,正如從貝殼中誕生的維納斯。

舒曉自詡維納斯,可惜沒有勇氣承認神沒有眷顧過她,甚至沒有給過半點憐憫。童年多半的時光,舒曉同大多漁船上的孩子一樣,身上拴著繩子,整日在漁船上度過的。

十二米長,兩米多寬的漁船,沿著海岸線,追著魚群,漂過各地水域。漁船停泊一處地方,繼父總帶上舒曉逛逛當地的集市,購買些生活用品,或是挑選些玩具。

舒曉騎在繼父的脖子上,走馬觀花地看過各地的鬧市。他們父女走在路上,常被人誤認為爺孫倆。碰見有人問起,繼父常常笑而不答。若有人追問到底,他才憨厚地說,老來子,老來子。

久而久之,舒曉主動替繼父回答,他是俺爹,從水裡把俺撈上來的。那些個大嫂、大嬸笑得合不攏嘴問,哪條河裡撈來這麼漂亮的姑娘?

初春時分,剛剛孵化的鰻魚洄游到內河生長髮育。漁民大量聚集到長江口,用兩根竹竿製成簸箕狀的抄網,篩選“軟黃金”之稱的鰻魚苗。

那段時間是漁民收入最關鍵的時刻。每天天色微暗,誘捕鰻魚苗的燈光一束接著一束打在水面上。小型的漁船安裝不了專業的捕撈裝置,只能依靠人力操作。即使沒日沒夜地勞作,多半也是依靠天氣和運氣。

夏秋兩季,漁船停靠在淺水域,然後下網、放籠,捕獲魚蟹,維持開銷。

冬季的休漁期,漁民會拖船上岸,然後修補魚網,添置過冬用品。經濟困難點的漁民,則會尋點別的收入。舒曉的繼父製作了大量的捕鼠夾,放置在動物必經的路上。夾到的獾子、野兔、留著自己食用;拔毛後的田鼠曬成幹出售;取完整張皮的黃鼬,肉醃製起來出售,皮毛晾乾後,等待上門收購的商販。

簡單描述過的村莊,是個四面臨水,人口不多的小自然村。根據地理位置,每家每戶編在不同的生產小組。耕地丈量劃分好,再由生產小組抓鬮。每年各一季的小麥和水稻是村民收入的唯一來源。除去貧窮的一面,那算是一座靜美的村莊。每年的大部分時間,村民望著月亮,數著星星,話長裡短。他們基本和睦相處,過著沒有攀比的“往來有白丁,談笑無鴻儒”的悠閒生活。

村莊大致的形狀呈不規則的圓形,中部住戶相對密集,越往四周散去住戶越稀稀拉拉,再往外圍便是寬寬窄窄的水道。

到了舒曉上學的年紀,繼父變賣了漁船,又湊了點錢,在村裡購置了一座老宅。

追溯起那座老宅的歷史,幾乎同村口石橋差不多的年頭。早在清朝末年,一大戶人家購得村裡千畝良田,又僱傭了一些佃戶,才慢慢形成了現在規模的村莊。

那座老宅自建成以來,從晚清民國再到新中國,歷經多次轉賣。據村裡人講,但凡住進去的,家道都會日漸衰落。

文革的“四清運動”期間,最後住進老宅的那戶人家,也舉家搬遷了。自那以後,老宅便收歸給村裡,因沒有合適的用途,一直空置著。

老宅的院子裡,種有幾株桃樹,年年開花結果,樂壞了一幫孩子。院子裡的菜畦地也荒廢著,成了蛐蛐的天堂。

一幫孩子熱衷於抓蛐蛐時,我則喜歡安靜地趴在石井上,往裡面扔石子,聽清脆的“叮咚”的迴響。

後來聽聞,井裡死過人,常鬧鬼。再次鑽進宅院時,孩子們總會遠遠地繞過石井。可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們又從門縫裡去窺視老宅的秘密。昏暗的光線下,堂屋角落的柳藤椅上,似乎坐著一個看不見的人,輕輕搖晃著。

當恐懼越發強烈時,我們往老宅的門窗上貼一些咒符,煞有其事地念些經文。當時,我站在一旁就猜想過,世間是否存在沉睡的幽靈?

時至今日,回想當初膽怯的模樣,仍覺得好笑。可這一切,隨著那場大火,永遠成了記憶,就像經過百年風雨洗刷的老宅,只留下些斑駁的枯萎的色彩,千瘡百孔的木門,搖搖欲墜的鏤花窗戶,支離破碎的琉璃瓦片。

4、 第一次接觸

村莊北頭共有六戶,其中包括了舒曉家和咱家。從地理位置來看,村莊北頭的北面連著大面積的耕地,東、南、西三面又同村中心隔著河。也就是說,村莊北頭自成了一座孤島,不過互為鄰里的幾戶人家,彼此總有照應,大事小事也會互相幫忙。

舒曉搬進了村莊北頭的老宅,便同我成了鄰居。兩家僅隔一片雜木林,只是樹林面積過大,還是相距很遠。

十歲那年,初見八歲的舒曉。她穿著藍色的背心,灰色的大褲衩,脖子上套著碩大的銀項圈,從上到下的膚色呈棕色還透著油亮,若沒有一束捲髮紮成的馬尾,很難看出是個女孩。

那日,舒曉站在烈日炎炎的院子裡,手裡拿著竹蜻蜓,笑盈盈地問我,能不能一起玩。

我扒住門框,怯生生地問,你們家真的什麼都有嗎?逮魚的,捕老鼠的,網麻雀的東西。她立刻轉身,一溜煙跑回家,背來一捆嶄新的尼龍絲線,又從皺巴巴的褲袋裡,摸出一把浮漂和竹梭。

她擺弄著眼前的東西,裂開缺了兩顆門牙的嘴,哧哧笑著說,你這個傻子,我們家捕什麼老鼠呀,是夾黃鼠狼啦,肉可以吃,皮可以賣錢。可我不能讓你玩,那夾子危險,不如織一張,既能張鳥,也能網魚。

舒曉席地而坐,織起了大網。從她手裡滑過的雪白的絲線,變成了一寸寸菱形的網。她像納鞋底的村婦一樣認真,時不時地挲點捲髮上的油脂。

花了幾天時間,我們織好了大網。爺爺不同意我們去河裡捕魚。舒曉悶悶不樂地跑進了雜木林,把網支在了樹林裡。一連幾天,我們捕獲了不少鳥雀,布穀鳥、雲雀、柳鶯,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鳥。

舒曉對男孩子們的活動也感興趣,比如去湖堤摘蒼耳,逮天牛;田壟間挖豬草,灌田鼠;樹上採槐花,掏鳥窩。

舒曉的繼父時常也會送些小動物,交與我們飼養。

一天,舒曉提著奄奄一息的野兔,語氣平淡地說,兔子快死了。沒等我來的及難過,她便三兩下扒掉了兔皮,然後生起火堆,烤上了兔肉,最後將兔皮縫製成手套送給我。我問她不難過嗎?她搖了搖頭說,一點不難過。

兩個世界裡的孩子,很快變得無話不談,也總會聊些古怪的話題。

“於溪,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有很多爸爸媽媽。”我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道,“我還不知道,他們誰是真的。”

“你這個傻子!”舒曉傻呵呵地笑個不停。

“你什麼時候知道,他不是你的親爸?”

“他喜歡喝酒,喝醉了經常講,會對我比親生女兒還好。可他沒有孩子。”

這幾句簡單的對白,後來變成了秘密,埋在了心底。只是偶爾想想,還會沒來由地痛苦。

舒曉跟著漁船四處漂泊,又少與人交往,便染了狂野之氣。村裡的人經常議論她,是個早熟的小大人,瘋瘋癲癲的丫頭,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她偷偷跑來訴苦,說村裡的長舌婦們啥都不懂,只曉得生孩子,也不知道她們幹嘛下那麼多崽崽,還比不上樣大了就能吃的豬崽。

我嘲笑她傻,動物才能吃,人又不是動物。

舒曉困惑地說,如果能跑能遊的動物,都能吃該多好。但繼父又說,生出感情的動物也不能吃。從前,她在漁船上養過一隻貓,又肥又大的貓。突然有一天,她想把貓煮了吃,繼父卻不讓,說即使貓死了,也要把它埋起來。

顯然,舒曉同小動物無法建立感情,倒是同我建立起了友情。她傳授我各種抓魚的本領,徒手從泥洞裡掏進去,尖叫著摸出黃鱔,又或是用燒紅的針彎成魚鉤,再掛上飯粒,放到綠油油的水草間,吸引著無知的鰟鮍。

我認真地學習,也仔細觀察魚的死亡過程:剛剛離水的魚蹦躂得厲害,鰓蓋一張一翕地尋找氧氣,很快就張大了嘴,一動也不動彈。最後,帶有血絲的粘液從鰓蓋裡流出,薄薄的白衣覆蓋住原本黑亮的眼睛。

當時,我並不理解死亡,但又好像明白生命的意義,比如飛舞的螢火蟲,指引著夜行人;小草花很大力氣,一直想長成大樹。孩子抓魚和捕鳥,是滿足自己的樂趣。

文革期間,響應“除四舊”的號召,村民攆走了庵堂裡的尼姑,又在牆上刷了幾塊黑板,擺了些桌椅,把散養的孩子趕了進去。從此,村裡有了第一所學校。

村辦小學共有四個年級。60多歲的白鬍子校長負責教語文,40多歲矮胖的代課老師負責教數學。全村十五歲以下的孩子,不分男女,全部擠在兩間教室裡。1年級和3年級在一個教室,2年級和4年級在另一個教室。

舒曉挎著書包入學的模樣,是我最難忘的,也是至今腦海裡所剩不多的印記:她淡黃色的鬈髮,鬆鬆地垂了下來,遮擋了臉頰,蓋過了脖子。頭頂中間扎著馬尾,顯得十分精神。她細長油亮的脖子上套著一隻銀項圈,明晃晃的。項圈上掛一塊半圓形的長命鎖,銀色中透著黑。她的肩膀上斜挎著一隻發黃的枕套裁剪的書包,書包上面還繡了一對彩色的鴛鴦。她的上身穿著藍白條紋的水手汗衫,鬆垮的汗衫蓋到了大腿根部的位置。她的下身穿著棕灰色的褲衩,肥大的褲衩正好遮過膝蓋。褲衩上面還有幾個洞,大小同膝蓋下方的傷痂差不多,蚊蟲叮咬後的紫色傷痂,形如小一圈的硬幣。

矮胖的數學老師領著舒曉,站到講臺上,讓她作一番自我介紹。舒曉低著頭,摸著項圈,憋紅了臉,就是一聲不吭。

她膽怯的模樣,惹得課堂上響起陣陣鬨笑。結果,她拎起書包,衝出了教室。

再等老師追了出去,舒曉早跑得沒影。過了一下午,她採了一把野花,大搖大擺地走進教室。那段時間,她到處亂跑,好像教室只是歇腳的地方。

記得一個下雨天,舒曉突然消失不見了,任憑全校師生冒雨呼喊,就是不見她的蹤影。

後來, 要不是大風颳倒了草垛,誰也不會想到她藏在裡面。原來,舒曉鑽進了草垛,挖出寬敞的隧洞來。她用秸稈堵住洞口,使其恢復原樣,讓人怎麼也看不出來。

舒曉就是這麼調皮,樂意呆在自己的世界裡。不過,她心中的世界不大,小到一個草垛足已。

她經常回憶說,那時無憂無慮,又時常惶恐不安,就像舒舒服服蟄伏起來的冬蟲,盼望著飛雪迎春,大地重回生機;又怕燕飛鳥驚,銜一樹枝,捅進自己的小窩。

正是那個下雨天,我見到了蘭姨。她穿著奇怪的衣服,同畫報上的女人一樣,露出胳膊和腿。她高挑的身材,留有齊腰的長髮,像海藻般散亂;她深邃的大眼睛上,覆蓋著烏黑濃密的睫毛;她鵝蛋形的臉蛋,泛著冰冷和蒼白。

蘭姨步態款款地走近舒曉,掄起胳膊,重重扇了一巴掌。

舒曉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抹臉上的雨水,露出雪白的牙齒,羞澀地笑了笑,然後,踉蹌著身子,跟在藍姨身後,消失在大雨中。

那個大雨滂沱的傍晚,我看見了一顆幼小的心靈,正懵懵懂懂地接納這個不完美的世界。

起初,矮胖的數學老師想磨掉舒曉的野性,經常用竹尺抽她手心,罰她站著聽課。舒曉受再多懲罰,也就是流幾滴眼淚,馬上又能笑著做出鬼臉。

慢慢地,老師們對舒曉古怪的行為司空見慣了,又發現她成績優異,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80年代,蘇北農村,有經濟能力的蓋起了瓦房,沒經濟能力的依然住著土坯房。

土坯房就成了貧窮的代名詞,它不但溼氣重,通風差、舒適性也低。那時的孩子哪裡懂這些,他們覺得土坯房好處多了去了,比如自然形成的牆體裂紋,會呈現出生動的圖案:山巒起伏的景,活蹦亂跳的動物,惟妙惟肖的人物。除此之外,柔暖的牆體適合野蜂築巢。每當春天來臨,成群結隊的野蜂,鬧哄哄地盤旋在四周。幾天的功夫,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小洞佈滿了牆體。

小夥伴們揣著玻璃瓶,拿著草稈或樹枝,去捅蜂洞。蟄了滿臉包,擠一擠,塗上點唾沫,又繼續工作。在連連驚呼聲中,野蜂一隻接一隻地鑽進瓶中。小夥伴們晃動著瓶子,炫耀著自己的戰利品,然後手舞足蹈地跑向野地。

三、四月份,田壟上、溝渠邊,野花到處盛開,有阿拉伯婆婆納,救荒野豌豆,蛇含委陵菜,看麥娘,無心菜,鵝腸菜,寶蓋草。

小夥伴們將採來的野花,小心翼翼地摘去花瓣,把花蕊丟進瓶中,然後趴在草地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瓶中的野蜂,恨不得馬上釀出蜜來。

可惜,野蜂總活不過當晚。第二天,小夥伴們又去捉,就這樣日復一日,直到花兒凋謝了,蜂群搬走了,夏日來臨了。

那些小夥伴中,舒曉是最會玩,也是瘋得最晚的一個。另外,她還特別喜歡粘著我,從南跟到北,從地下追到樹上,跟著我一起吃飯,一起寫作業。慢慢地,我發現她似乎不樂意回家,總要等著繼父來接,才肯回家。

每天傍晚,舒曉繼父載著滿滿一船“7”字形黃鱔籠,去灘塗上,溝渠裡,水田裡,挖坑放籠。他幹完手頭上的活,常常到了月亮高掛的深夜。

不管多晚多累,他總會開開心心地接舒曉回家。偶爾回來得早,他碰見我們在打鬧,上前揪一揪小夥伴的耳朵說:“你們這群小子,不許欺負咱家丫頭!不然,甭指望我帶小螃蟹、小烏龜啥的。”

一群傻小子呵呵地笑起來,然後呆呆看著憨厚的男人,一個比一個點頭快。

舒曉繼父是撈魚摸蝦的能手,也是孩子心目中的大英雄。他經常捉些小動物,哄孩子們開心。只是有一天,孩子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爺爺經常嘆息:寒冬臘月的,咋就冒出個大仙來,挨家挨戶地晃悠,一會兒黃雀看牌,一會兒搖龜錢。也不知道是假大仙,還是真騙子,搞得滿村風雨。殊不知,人畜各有命,兒孫自有福。

據村裡的人說,那年的冬天比過年還熱鬧,燒香拜佛請大仙,殺豬宰羊做法事。舒曉繼父也請到大仙,恭恭敬敬地伺候上。大仙吃飽喝足後,在他家做了一場法事。結果錢花了,法事做了,人倒是沒了。

舒曉繼父出事的那天,正趕在他家的小麥脫粒。爺爺和鄰里全上了打穀場,去換工幫忙。

中午歇工時,舒曉繼父心情開心,多喝了幾杯酒。上工後,打穀機高速運轉,添麥穗,耙秸稈,裝麥粒,一系列環節需要人工緊密配合。

每個人專注於自己的環節,無暇顧及舒曉繼父的不適。即使他腿腳一晃,栽倒在地。一同幹活的人也沒當一回事,以為他只是喝醉了。誰會想到一個身體結實,正值壯年的男人會出什麼事。有人察覺不對勁時,他已經含糊不清,說不出話來了,沒過多久,便不醒人世。

沒過多久,村裡傳出邪乎的謠言:“山根折斷”的凶兆應在了舒曉身上。大仙礙於舒曉繼父的跪求,又同情年幼的孩子,才完成了那場續命的法事。

那場逆天而為的法事,廢了大仙的雙眼,耗盡了繼父的陽壽,才續得舒曉的命。再後來,還傳出其他版本的謠言。有人說,舒曉繼父殺過太多黃鼠狼,惹怒了黃大仙,才導致大仙現身。也有人說,是老宅的陰氣太重,各路孤魂野鬼吸走了舒曉繼父的陽氣。

謠言的傷害不是最致命的,而是繼父的離世讓舒曉失去了保護,讓她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繼父是家裡的頂樑柱,也是家裡經濟的來源。蘭姨放不下城裡人的身段。即便把日子過得越來越拮据,她的十指也粘不了陽春水。蘭姨脾氣極為暴躁,遇上點不如意,就往舒曉身上發洩。

退學後,舒曉不是呆在家裡做家務,就是在田裡幹農活。她慢慢疏遠了許多玩伴,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同我玩耍。不知哪個時刻起,我也一下子長大了,同舒曉一起提前告別了童年。短暫、快樂又恍惚的童年,就那樣永遠地留在了記憶裡,時而想起,依舊美好。

春風拂面,白晝如畫,柳絮漫天。我們折下柔暖的柳條,編織成花環,再插上野花,然後跑過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最後氣喘吁吁地坐在獨木橋上,看著腳下清澈的河水發呆。

夏日炎炎,蛙聲陣陣,夜光如水。我們溜出家門,藏進茂盛的草地裡,撲捉行動遲緩的螢火蟲,再將它們塞進瓶子,然後藉著綠瑩瑩的光,捉青蛙,逮黃鱔,折騰幾個小時,也能收穫不少。

秋色沉沉,雲淡風輕,麥浪緩緩。我們淌過河流,潛入飄香的果園,飽嘗成熟的瓜果,再裝一點回家,分享給其他夥伴。舒曉每看到我光著屁股渡河的模樣,總要羞紅著臉,笑彎下腰。

冬天還有許多趣事,只是時間飛快流逝,只是要說再見了!再見了童年!再見了長不大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