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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成癮 暴食者失控的進食

2022-01-21由 南方週末 發表于 漁業

吃撐大肚貼吧

食物成癮 暴食者失控的進食

食物的迷惑性在它對於人來說是必需品,正如空氣和水一樣,沒有人在正常情況下會控制不了自己呼吸的頻率,因此當進食失控時,沮喪會鋪天蓋地砸下來,“你連吃都控制不了,你還能控制什麼?”暴食者最終承認自己對食物無能為力,往往需要經過無數次掙扎,這是一種潰敗,也是救贖的開始

食物成癮,借用“成癮”這一機制,來解釋長期對食物超乎尋常的痴迷,和進食行為的不能自控,通常表現為暴食、長時間進食等等,在臨床上被歸為進食障礙。據相關研究統計,近年來,食物成癮者人數持續增加,只有少部分患者會就醫或去心理機構治療,沒有辦法得知具體人數。很多食物成癮者選擇獨自承受,或自行尋求克服的辦法,他們能獲取資訊的渠道少,擁有的社會支撐很弱,甚至難以得到身邊人的理解,如受訪者小拉所說:“這是一個沒有陽光照到的地方。”

從節制到失控

幾個月前,乳酪又一次站在體重秤上,看著指標從去年的72。5轉到60的位置,他感到愉悅。對身高180cm的大男孩來說,這個體重有些太輕了,可他喜歡骨感的瘦,身上不留一點脂肪。偏瘦帶來的低血糖讓他上六樓都頭暈,他也沒有停止對飲食的控制,每天主食只有兩片面包,零糖、低碳水。乘高鐵時,旁邊座位的人給他讓道,擔心他進不去。他擺擺手,“沒事,我瘦。”他把這段對話發在了朋友圈裡。

回想這段時間,他自嘲地說:“當你站在體重秤上,嘴角露出微笑的時候,你絲毫沒有意識到,你內心的惡魔已經對你笑了。”

在隨之到來的暑假,他毫無徵兆地開始暴食。第一次暴食後他想要去控制,第二天他嚴格地輕斷食,可第三天又會暴食……減肥和暴食成了主觀意願與身體需求之間的抗衡,他越想控制飲食,身體越清晰地渴望食物,“在暴食的情況下,我才能去吃我減肥時不能吃的東西,暴食的時候才會毫無顧忌地吃東西。”

他隱隱覺得,他已經很難去停止這個迴圈了。

第一次暴食,對每一個人來說都很突然,像夏季不期而至的颱風,剛來時微風涼爽,你不會抗拒,而當它演變成席捲一切的狂風時,你已經無法逃離。

時隔五六年,小拉依舊記得第一次暴食的那個下午。大二暑假,她走在人跡寥寥的校園裡,路過小賣部,已經節食一段時間的她突然很想吃點什麼。她就買了一樣東西,然而吃完後,事情失控了。

買食物的念頭瞬間佔據了整個大腦,她把目之所及的所有店鋪都買了一遍。“那個時候我的眼睛已經看不到周邊的人了,只會看我視線內有哪些是可以吃的。”她帶著一盒炒飯,幾大袋零食、飲料回到宿舍,先從辣的開始吃,再用甜的食物解辣,吃膩了開始吃鹹的,吃到噁心之後開始罐飲料。到實在吃不下了,她撐著肚子趴在床邊哭了出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我明明只想吃一點點,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控制不住……”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麼嗎?我哭了20分鐘以後,肚子沒那麼脹了,我居然沒有把我吃剩的扔掉,我把它們又拿起來吃完了。”

像乳酪和小拉這樣因為節食而暴食的人很多。北京市海淀區精神衛生防治所韓煦醫生對此毫不意外:“過度控制和失控總是在同一個維度的兩端。”她提起二戰時明尼蘇達大學進行的一項關於人類飢餓的實驗,大多數被試者在食物短缺的時候,會表現出對食物的痴迷,收集菜譜和美食圖片,不停地嚼口香糖。

“明尼蘇達實驗告訴我們,如果曾經有飲食控制的經歷,更容易在壓力面前暴食。”

更極端一點的人,控制不了暴食,也放棄不了減肥,會在每一次暴食後催吐,醫學上將這樣的表現歸為神經性貪食症。私下裡,他們被稱為“兔子”,小拉在暴食貼吧裡遇到過很多:“肚子撐的時候,我得熬上幾個小時,我是不能動的。‘兔子’吃得再多,都可以把它吐出來。他們會想,我這次稍微吃多了一點,我索性吃得再多一點,反正我今天就把它‘生’了,明天好像又是從零開始。”

食物成癮 暴食者失控的進食

是享受,還是依賴?

節食後的暴食讓乳酪的體重不減反增,他不再逃避糖分和碳水。但情況沒有好轉,他更依賴用吃去發洩自己的情緒了,“這是有生理性原因的,吃的時候,大腦中生成血清素,情緒會變得積極。”

在小拉看來,“吃”對情緒的緩解可以更簡單地理解為:“我心情不好了,我不想思考,慢慢你的注意力只會從思考的層面變成我要咀嚼,因為你咀嚼的時候其實不用思考,你一直在嚼,就完成這個簡單的動作。”

Kathy一沾糖和麵粉就會失控,但她更迷戀的是暴食給她帶來的精神體驗:“我並不是有多喜歡麵粉和糖。但不吃麵粉和糖的時候我會慢慢窒息,我要做得很好,有這種完美主義的傾向,感覺活得非常難受,情緒就被堵塞了,我需要一個徹底像葛優躺一樣的完全放鬆,把自己攤開了的那種感受。暴食可以給我那種感受,我追求的不一定是這個物質,而是這個物質給我帶來的精神上的轉變。”

容易暴食的人的情緒問題多比一般人嚴重,容易恐懼、懷疑、不安,他們調控情緒的能力更弱。“吃”之一途,快捷而方便,使得他們很難再想用別的方式來緩解壓力,長此以往,也很難去解決實際的問題。“緊張就暴食,吃完覺得內疚和後悔,永遠不用處理緊張。他們解決情緒的速度太快了,畫畫、唱歌太慢,根本比不上食物,耐受度逐漸降低,久而久之就成癮了。”韓煦醫生解釋。

在暴食行為發生以前,Kathy吃一袋捲餅能滿足,現在她需要吃上十份外賣。可是吃十份外賣的時候,心裡明確知道自己是“有問題”的,吃得越多,對自己的厭棄感會越重。“我後悔,我非常痛苦,我得催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覺得太噁心了、太難受了,你不會出門、不會換洗,非常髒。到最後我特別討厭自己,非常反感自己那個樣子,完全喪失了對自己的尊重,失去了做人的尊嚴,生活中有價值的東西都分崩離析了。”

超乎常人所想的是,這種厭棄感不會使人停下來,反而有可能將暴食者推入更深的深淵,因為所有情緒都會透過食物來處理,無論是沮喪、失望、難過還是憤怒,陷在情緒裡的他們沒辦法自己停下來。小拉在暴食的時候會經歷“愉悅—自我懷疑—憤怒”的過程,“稍微吃多一點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有一點控制不住自己了,但動作不會停下來。我隱隱發現這一次是失敗的,我只是想去證明,結果發現果然我又沒有成功。我會對自己感到生氣,覺得自己就是不行,就是不好。一邊哭一邊問自己,上次說好了不這樣,你這樣吃完是不開心的……到後來吃已經不是很重要了。我的憤怒一直在燃燒,這個情緒推著我一直在吃,用吃來證明自己無能,用吃一直懲罰自己,讓自己難受。”

如果上癮的物件換成酒和香菸,人們會更容易接受,能理所當然地認為是酒精/尼古丁讓“我”上癮的,不會對自己有這樣強烈的厭惡。食物的迷惑性在於它對於人來說是必需品,正如空氣和水一樣,沒有人在正常情況下會控制不了自己呼吸的頻率,因此當進食失控時,沮喪會鋪天蓋地砸下來,“你連吃都控制不了,你還能控制什麼?”暴食者最終承認自己對食物無能為力,往往需要經過無數次的掙扎,這是一種潰敗,也是救贖的開始。

然而,從承認到改變並非水到渠成,乳酪覺得很多人甚至不想改變:“像我這樣,有躁鬱症,如果每天吃想吃的東西就能高興,我為什麼不這樣做?改掉了暴食,我的生活也不會好到哪兒去。生活的意義對我來說在哪兒呢?”

走出封閉圈

孤獨給暴食者戒除食物的難度更添一層,痛苦在內心秘而不宣的角落獨自發酵,長上青苔,陽光變得更難抵達。

小拉在暴食貼吧裡遇到的大多數是高中生、大學生和研究生,也有很多畢業工作第一年的上班族,“相對在人生比較孤獨的那幾個點,心智不是很成熟的時候……走在路上,看上去你跟別人是一樣的,但只有自己知道私底下自己狼狽的這一面。”他們暴食的時候,通常會避開其他人,大家一起聚餐時,吃得比其他人都少,甚至只是象徵性地吃幾口。真正的進食是在散席後,一個人長達幾小時的狂歡。

他們也很難與父母、朋友談論自己的問題,被問及有沒有尋求過理解時,乳酪、小拉和Kathy都表露出失望的情緒。

小拉說:“其實你想告訴對方情感上的需求,但父母通常會簡單地解剖你這個行為,‘你不要減肥、不要吃太多。’我想讓他們知道,我不僅僅是這個行為控制不住,我還控制不住我的情緒,控制不住對自己的厭棄。這個情緒你希望有人能理解,關愛到你,但別人只會把它當作一種行為。”Kathy的經歷類似:“我跟我媽、朋友說過,但他們沒有理解我,覺得你就是管不住嘴,意志力太差。”

在社交網路上聚集的暴食者,大多如此,在現實裡得不到理解,或者乾脆不敢訴說,匿名在網路上尋找同伴。乳酪在B站上傳自己講述暴食經歷的影片,下面總會有很多人回覆,“我也是。”更多的人用文字的方式在貼吧、豆瓣上傾瀉自己的感受,那些暴食、催吐後虛弱躺倒的脆弱瞬間,一個人很難承受。

即使那些意識到應該就醫的家長,依然不能很有效地與暴食的孩子溝通。韓煦在基於家庭的進食障礙治療中接觸過大量家長,“很多家庭裡,媽媽是水母型或袋鼠型的,有過度保護的傾向,會覺得這個病是我養育不好造成的,她們幫孩子照料好一切,實際上也是一種控制。而爸爸是鴕鳥型的,想要去逃避。”無論是控制慾強,還是想逃避,他們都會希望這件事快點過去,於是會把這個病症簡單地歸因,是孩子的問題還是自己的問題,還是其他的原因?他們太想要一個答案了,有了答案,事情就很容易解決。可是這個病症的原因是多發的,生理和心理的因素糾纏在一起,不能一朝一夕間療愈。”

“中國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患者父母產生了一種過度積極的應對方式。我的感受是,他們本身也是過度控制的人,他們沒有辦法不積極。可是太積極了不是一件好事,他們不太理解這是一個慢性病,很多家長難以接受這件事。一方太想讓一方好了,一方不想,就會引起家庭衝突,爭吵、暴力行為是很常見的。”

Kathy想到去求助自發性的團體,同樣經歷的人可以互相理解,並且團體間的成員聯絡會比網路上來去無影的網友更為緊密。輾轉幾次,她加入了食物成癮者康復無名會(Food Addicts in Recovery Anonymous,以下簡稱FA),Kathy在這裡學會了如何與食物相處。她找到了自己的助幫人,一個對抗食物成癮經驗豐富的會員。每天,助幫人會與她一起制定飲食計劃,在她情緒失控、想要暴食的時候幫著把她拉回理智。“我第一次找到助幫人,她跟我說你得這麼吃。我感受到乾淨,我以前一直覺得我是垃圾桶,什麼髒的東西都往裡面倒,第一次我覺得我可以變成一個乾淨的人。”

除了助幫人以外,FA的會員可以在任何無助的時候給其他會員打電話。加入FA多年的張平靜認為,對食物上癮的主要原因是太以自我為中心,所以需要透過其他人看到自己的問題,“這個病會破壞所有關係,讓人被孤立,我見過很多食物成癮者,最後一個人關在屋子裡,拉著窗簾吃東西,所有的生活都被體重、食物和自己佔據。這個病是如此強大,你需要同樣強大的後盾支援你。”

他們共同遵守一套戒除癮症的12步驟康復計劃。除了包含承認自己對食物無能力為、徹底檢討自己過去的錯誤以外,很多步驟旨在讓暴食者主動與身邊的人產生連線,無論是向他人承認自己的錯誤,還是對曾經傷害過的人做彌補。Kathy在做彌補之前很不能理解,“我想他們肯定都原諒我,我看不到做這個彌補的意義。”在助幫人的鼓勵下,她準備了一篇要對媽媽說的話,背了二十多遍,在一個晚飯後的散步時間喊住媽媽,媽媽的第一反應是逃避,害怕從Kathy口中聽到壞訊息。Kathy當即拋下所有準備好的話,只向媽媽保證以後會盡力不去傷害她,然後給了她一個擁抱。

做完這些後,Kathy突然意識到,重要的不是她要對媽媽說什麼,而是在回想從小到大跟媽媽發生的所有事情的過程中,她努力去理解媽媽,看清和媽媽之間的關係,深刻地檢討自身的問題。以前她和家人的關係不好,父母都不知道她的病症,現在媽媽會跟她開玩笑,“啊,我要去旅遊,可惜你不能跟我一起吃好吃的。”

“這12個步驟其實是一個精神改變,康復計劃裡說幫助別人,少想自己。書上面說,自私自利是我們的根本問題,正常人沒有像我們一樣痴迷於自己的情感。屁大點事兒就去暴食了。”Kathy現在的工作是給自閉症的兒童上課,她喜歡並且感恩這份工作,“第一次讓我沒有每天想自己了,想的是別人,挺‘救命’的。”

食物成癮 暴食者失控的進食

這個社會,對吃的熱愛與對減肥的追求並存

目前沒有研究能具體說清楚食物成癮的成因。能達成共識的是,它是涉及生理、心理的疾病。遺傳、性格、家庭、社會文化等因素都可能致病。

張平靜在30歲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對食物上癮,那一年她生完第一個孩子,陷入產後抑鬱,“雜誌上說吃巧克力能讓人有幸福的感覺,吃蛋糕也可以,我就去吃巧克力夾心蛋糕。”生活中稍微有不順心的事情她就會吃,老公對她說了一句話讓她不高興,會想到吃;路上有熟人沒跟她打招呼,也會想到吃。然後她發現她戒不掉糖分和碳水了。她稱自己是“grazer(吃草的動物;食草者)”,並非指她是素食主義,而是形容她會像羊一樣不停地吃。

她認為食物成癮更多是由於基因,“很多人有食物成癮的基因,有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沒事,但被引發了也沒有辦法,就會一直上癮。”也就是說,在成癮前,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會成癮。可是在成癮之前,誰會對食物保持警惕呢?食物的確能夠生成給人帶來幸福感的物質,許多人心情不好時,會想到吃點什麼來排解,正如“沒有什麼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乳酪覺得現代人對食物沒有以前那麼敬畏了,所以會拿食物當發洩的工具,“這是一個合理、合法、合情又能被人理解的方式,現在人覺得心情不好和吃有天經地義的聯絡,很容易被人理解。”

即使不能自己吃,看吃播影片也成了釋放壓力的一種方式。

網上吃播的影片博主比比皆是,最高的點選量能達到單集千萬,其中不乏很多美女博主。小拉有些不贊同:“如果本身就吃很多,是真實的平時的量,那放影片是他的自由。但我不想看到很瘦的女生,很誇張地吃那麼多。她好像在往外面釋放不太好的資訊,就好像誰可以吃到這麼多一樣。這其實是一直在放大吃的快感,暴食者最怕的就是隻看得到食物,人應該享受食物,而大胃王傳遞的是量大的觀念。”

與吃播影片相呼應的是減肥教程。在網上,它們同樣火爆。“現在審美的標準是瘦。”乳酪從小就有些肉感。他記得小時候按微微鼓起的小肚子,看著它彈回來甚至是一件有趣的事,而現在這成了他的夢魘。只有在他減肥最成功的那幾個月,他才沒有小肚子,開始暴食後,脂肪又回來了。

乳酪逐漸接受自己的暴食,但他還是想回到沒有小肚子的時候。“如果暴食不會胖的話,誰願意去改善暴食?催吐會影響健康,但沒有人真正在乎健康不健康,我們這個歲數的人都認為自己不死。”

在暴食反覆發作一年半後,小拉開始用運動來發洩不好的情緒,用健身代替減肥,她成了一名健身教練。太多人跟她說“我想擁有維密模特那樣的身材”、“我想有像某個明星一樣漂亮的肌肉”,她慢慢意識到,為什麼人們要追求所謂的理想身材?難道不應該接納自己嗎?“國外開始反對讓身材很好的人去當廣告模特,雖然他們很漂亮、身材很好,但同時在傳遞資訊——美好的人、女神就應該是這樣子,他們沒有明說,但所有模特都是腿很纖細、沒有贅肉,這種審美根深蒂固。我覺得所有的暴食者就是不能接納自己,所以才想我要節食、我要減肥。他們覺得女孩子天生就是要瘦的,不然穿衣服不好看,他們的標杆不是快樂、自信的自己。”

採訪到最後快深夜了,乳酪對我說:“我感覺我明天就會暴食。”我不知道這個時候該說什麼,是安慰還是該勸阻。我想到Kathy這個時候已經給助幫人打完電話了,或許正在進行每日睡前的閱讀;小拉下班回家,或許再一次接到學員的求助電話,然後她對對方說:“你得學會接納自己。”

(感謝文中所有受訪者,為保護隱私,Kathy、小拉、乳酪、張平靜皆為化名。參考資料:《中國進食障礙防治指南》暴食症康復指南》《進食障礙患者父母的生命質量及相關因素》《《行為上癮》《為什麼我們會上癮》)

南方人物週刊 聶陽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