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上躺了一位溺亡的巨人

《愛，死亡和機器人》是近年備受關注的現象級美劇，《溺亡的巨人》是其中最為出彩的故事之一。本文為小說酒館090篇，選自它的原著小說。

作者J。G。巴拉德被譽為美國“科幻小說之王”、“賽博朋克流派文學導師”，每一篇作品都是一場想象盛宴。海灘上突然出現了一位溺亡的巨人，平靜地隨時間消逝，在細緻入微的描寫中，竟有史詩的壯闊感。

暴風雨過後的一個早晨，溺亡的巨人屍體被衝到城市西北方五英里外的海灘上。最初是附近一位農民傳來屍體出現的訊息，隨後本地的新聞記者和警察加以確認。即便如此，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人仍然持懷疑態度。然而越來越多的目擊者歸來後，證實了巨人龐大無比，也徹底勾起了我們的好奇心。兩點剛過，我和同事向海邊出發時，我們開展研究工作的圖書館幾乎空無一人。這一整天，全市都在流傳著關於巨人的各種說法， 所以不斷有人離開辦公室和商店去觀看。

等我們來到海灘高處的沙丘，一大群人已經聚集在那裡， 我們能看見屍體就躺在二百碼外的淺灘上。起初對巨人身材的估計誇大了很多，後來海水退潮，幾乎整個巨人的身軀都暴露出來，不過他似乎比一隻姥鯊大那麼一點點。他仰面躺著，手放在身側，姿態安詳，彷彿睡在一片鏡子般的溼沙灘上，泛白面板的倒影正隨著潮水一起散退，在明媚的陽光下，他的屍體像海鷗的白羽一樣閃閃發光。

我和同事不滿於人群中一本正經的解釋，難以理解眼前的奇觀，於是我們走下沙丘，來到卵石灘。所有人似乎都不願意靠近巨人，不過半小時後，兩個穿著水靴的漁人走出人群，穿過沙灘。隨著他們渺小的身形靠近躺倒的屍體，旁觀者突然在一片譁然中談論起來。跟巨人一比，那兩個人完全變成了侏儒。儘管他的腳後跟部分埋在沙中，但是雙腳立起的高度至少是那兩個漁人身高的兩倍。我們立即覺察出，這個溺亡的龐然大物有著跟最大的抹香鯨一樣的尺寸和體重。

眼前已經有三艘漁船返航，高高的龍骨距離岸邊還有四分之一英里，船員們正在船頭眺望。岸邊的旁觀者很慎重，沒有蹚過淺灘，但所有人都渴望近距離觀看，於是便急切地走下沙丘，在卵石灘上等待。巨人身體周圍的沙子已經被沖走，形成一個坑窪，彷彿他是從天空而降一般。兩個漁人站在雙腳下巨大的沙質基座之間向我們招手，如同遊客遊覽尼羅河上某座水漫過的廟宇，行走在立柱之間。一剎那，我害怕巨人只是睡著，可能會突然驚動，併攏腳跟。可他無神的眼睛凝望著天空，不知道雙腳之間站著自己的微型複製品。

接下來漁人開始圍著屍體繞行，從白色的長腿旁邊經過，停下來仔細檢查手心朝上的手指，他們消失在手臂與胸廓之間，然後又重新出現，去觀察頭部。他們用手遮擋陽光，抬頭凝望巨人古希臘風格的側臉。矮額頭、筆挺的鼻子和曲線嘴唇讓我想起一件羅馬人複製的普拉克西特列斯雕塑，鼻孔彷彿優雅的象形繭，更加凸顯了跟不朽雕塑傑作的相似性。

突然，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叫喊，好多人抬手指向大海。我吃驚地看見一個漁人已經爬上巨人的胸膛，此時正四處走動並向岸上示意。人群中掀起一陣驚訝和喜悅的喧囂，所有人都向前擁動，衝過淺灘，飛濺的卵石淹沒了人聲。

我們接近仰臥的身體，他正躺在大小跟一塊農田相當的水面上，我們興奮的交談再次平息，這個死亡巨人的龐大身軀令我們陷入沉默。他稍稍歪斜地伸展在岸邊，雙腿被衝得離海灘更近，這種顯小的透視效果掩蓋了他真正的體長。儘管兩個漁人站在他的腹部，人群還是圍成一大圈，三四個一組試探著朝他的手腳靠近。

我和同伴們繞到巨人靠海的那一側，他的臀部和胸部像擱淺的船體，高出我們許多，珍珠色的面板因為浸泡海水而腫脹，掩蓋了大塊的肌肉和筋腱的輪廓。我們經過稍有彎曲的左膝下方，一簇簇潮溼的海草粘在膝蓋側面。一條稀疏編織的厚圍巾已經被海水漂成淡黃色，鬆垮地橫搭在腹部，為他略微保留了一點體面。一股強烈的鹽漬氣味從被陽光曬乾的織物上散發出來，跟巨人面板上濃郁的甜美氣息混合在一起。

我們在他的肩膀處停下腳步，抬頭注視他一動不動的側顏。他的嘴唇微微開啟，睜開的眼睛陰翳渾濁，彷彿被注入了某種藍色的奶液，但是鼻孔和眉毛的精緻弧線為這張臉賦予了華貴的魅力，跟胸膛和肩膀展現的野性力量格格不入。

他的耳朵高懸在我們頭頂上方，彷彿雕刻出的入口。我伸手觸控懸垂的耳垂，這時有人從前額側緣探出頭，對著我叫喊。我被這詭異的場面嚇到，後退了一步，然後看見一群年輕人已經爬到巨人臉上，互相橫衝直撞。

此時人們已經爬到巨人身上的各個部位，他平放的手臂被當做一段雙層樓梯使用，大家從掌心沿著小臂走到臂彎，然後爬過高高隆起的肱二頭肌，來到便於走動的平坦胸肌，這部分覆蓋了光滑沒有毛髮的胸膛的上半部分。從這裡他們可以爬上臉龐，一點點地沿著嘴唇和鼻子行走，也可以冒險向下，沿腹部去加入其他已經跨坐在腳踝和行走在兩條柱狀大腿上的人們。

我們穿過人群，繼續繞行，停下來檢視巨人伸出的右手。一小汪水殘留在掌心，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遺蹟，此時正在被登上這條胳膊的人踩踏濺開。我努力分析面板上刻畫的掌紋， 尋找巨人性格特徵中的一絲線索，但是組織的膨脹幾乎抹光了它們，帶走了巨人所有的身份特徵和他最後的悲劇性處境。手上巨大的肌肉和腕骨似乎在替主人拒絕一切感傷，然而精緻的手指曲線和精心修剪的指甲——每個指甲都對稱地多留出不到六英寸的長度——展現出一定程度的高雅氣質，這種氣質也呈現在古希臘風格的面部特徵中，然而此時，小城居民卻像蒼蠅一樣坐在他的臉上。

一個年輕人甚至就站在他的鼻尖上，晃動著平伸的手臂保持平衡，朝下方的夥伴大喊，然而巨人的表情仍然無比沉著。

回到岸邊，我們坐在卵石灘上，看著持續不斷的人流從城市來到這裡。六七艘漁船已經返回到近海，船員們蹚過淺灘，想要仔細看看被暴風雨送來的龐然大物。後來一夥警察來到沙灘上，敷衍地想要封鎖海灘，但是走到躺倒的巨人跟前時，任何警戒的想法都已被拋到九霄雲外，然後他們集體離開，還不時一臉茫然地回頭觀望。

一小時後，海灘上聚集了有一千人，至少有二百人站在或坐在巨人身上，擠在手臂和雙腿上，或者在整個胸部和腹部不停地打鬧。一大群年輕人佔據了頭部，在臉頰上互相推搡，順著光滑的頜部滑下。兩三個人跨坐在鼻子上，還有一個人爬進鼻孔，在裡邊學狗叫。

那天下午警察又回到海灘，在人群中為一隊來自大學的科學家開路，他們都是大體解剖學和海洋生物學的權威學者。那群年輕人和其他大多數人從巨人身上爬下去，剩下幾個頑固分子還站在腳趾和前額上。專家們在巨人周圍大步繞行，熱烈磋商點頭，警察在他們前方開路，推開迫近的旁觀者。來到張開的手掌時，那名高階警官主動要幫他們登上去，但是專家們急忙表示反對。

他們回到岸上以後，人群再次爬到巨人身上。我們五點鐘離開那裡時，他們已經把巨人完全佔領，擠滿雙臂和雙腿，彷彿一群海鷗密密麻麻地聚在一條死去的大魚身上。

三天後我又一次造訪海灘，我在圖書館的朋友已經重拾工作，他們委託我持續觀察巨人並準備一份報告。或許是他們感受到我對此事產生了特別的興趣，當然毫無疑問，我迫切希望返回那片海灘。這與戀屍癖無關，因為對我而言，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那個巨人都還活著，的確比很多圍觀者更加鮮活。我發覺他如此迷人的原因部分在於極大的身材，四肢所佔據的大量空間，這似乎確認了我四肢微小的特徵，不過更重要的，純粹就是他存在於世上這個絕對的事實。不管我們的生活中還有什麼其他事情可以公開質疑，巨人死也好，活也好，他都是絕對的存在，讓我們稍微感受了一下類似的絕對真理造就的世界，而沙灘上我們那些旁觀者都是非常不完美的渺小複製品。

我來到海灘時，人群數量已經少了很多，二三百人坐在卵石灘上野餐，或者觀看群群遊客動身走過沙灘。後續的幾次潮水把巨人進一步衝向岸邊，推動頭部和肩膀更接近海灘，所以他似乎又大了一倍，巨大的軀體讓腳邊停放的漁船顯得相形見絀。海灘不平整的地形把巨人的脊柱撐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導致胸膛擴張，頭部後仰，迫使他形成一個更加明顯的英勇姿態。海水的作用和組織腫脹的效果相互結合，讓臉龐顯得更光滑，沒有那麼年輕。雖然無法根據巨大的五官評估巨人的年齡和性格，但是我上次來看時，古典模特風格的嘴巴和鼻子表明，他曾是個溫和謹慎的年輕人。不過此時他顯得至少已經初入中年。腫脹的臉頰、增厚的鼻子和太陽穴、變窄的眼睛都帶給他一種養尊處優的成熟樣貌，甚至現在都預示了加劇的腐朽即將降臨到他身上。

巨人的性格特徵在他死後得到加速發展，似乎他個性中的潛在因素在他在世期間獲得了充足的動量，並在這簡短的最終總結裡釋放出來，繼續讓我為之著迷。它標誌著巨人屈服於嚴苛的時間體系，我們其餘的人類在這套體系中找到了自身，如同破碎的旋渦中無數扭曲的水波，我們有限的生命也是這套系統的終極產物。我來到正對著巨人頭部的卵石灘上，能看見新來這裡的人和攀爬巨人四肢的孩子。

早晨的參觀者中有許多人身穿皮夾克，頭戴布帽，用專業的目光審慎地抬頭端詳巨人，用腳步丈量他的尺寸，在沙地上用石頭和浮木粗略計算。我猜他們來自公務部門和其他市政機構，無疑是在思考如何處理掉這件巨大的海上殘骸。

好幾個穿戴瀟灑的傢伙、馬戲團老闆和類似人物都來到這裡，雙手插進長大衣的口袋，繞著巨人緩緩溜達，互相不說一句話。顯然巨人龐大的身軀對於他們無與倫比的企業而言也是難以承受的。他們離去以後，孩子繼續在四肢跑上跑下，年輕人在仰著的臉上摔跤，他們腳上沾的溼沙都蹭在白色的面板上。第二天，我故意把參觀巨人的時間推遲到午後。當我到達時，有五六十人坐在卵石灘上。巨人已經被衝到離海岸更近的地方，此時在七十五碼稍遠一點的地方，他的腳正擠壓著腐朽的防波堤柵欄，堅實的沙灘形成一道斜坡，令他的身體略微傾朝大海，瘀青的臉龐被扭轉成一個幾乎像是清醒過來的姿勢。卵石灘上的一口混凝土沉井用鎖鏈綁著一臺大金屬絞車，我就坐在那上面觀看下方躺著的巨大身軀。

他發白的面板此時已經失去了珍珠般半透明的光澤，身上的泥沙被夜裡的潮水沖走，但是白天又被人沾得到處都是，大團海草填滿了手指之間，一批垃圾和烏賊骨堆在屁股和雙膝下方的縫隙裡。不過儘管如此，儘管面貌特徵在不斷腫脹，巨人還保持著《荷馬史詩》中描述的壯麗身姿。寬闊的肩膀和粗壯的四肢，仍然把他呈現在另一個維度上，這位巨人更像是一位淹死的阿爾戈英雄或者《奧德賽》中的英雄人物，而不是此前我頭腦中刻畫的人類大小的慣常形象。

我走到下方灘塗，蹚過一灘灘海水走向巨人。兩個小男孩正坐在耳洞裡，遠端一個年輕人獨自站在高高的腳趾上，趁我走過去時仔細打量著我。跟我推遲觀看巨人時期待的一樣，沒有別人注意我，岸上的人仍然披著大衣擠作一團。

巨人手心朝上的右手裡覆蓋著泥沙和破碎的貝殼，其中還有許多腳印清晰可見。圓滾滾的臀部聳立在我旁邊，把海景遮擋得嚴嚴實實。我此前聞到的甜美的強烈氣味，此時更加刺鼻， 透過晦暗的面板我能看見血管蜿蜒盤繞，裡邊的血液已經凝固，不管看起來多麼讓人心生厭惡，這種不停的變化如同死亡中呈現的生機，足以接納我踏足屍體之上。

利用他伸出的拇指作為樓梯扶手，我爬上手掌並開始攀登。面板比我預期的要硬，幾乎不受我體重的影響。我很快走上傾斜的小臂和二頭肌呈球形隆起的大臂，溺亡巨人的臉漸漸展現在我右邊，鼻孔幽深，巨大的顴骨側圍彷彿一座奇特的火山錐。

我穩穩繞過肩頭，踏上寬闊平坦的胸肌，穿過像巨椽一樣的胸廓骨質凸起。白色面板上斑駁地印著腳踩出來的深色瘀青， 每個人的腳印形態都清晰可辨。有人在胸骨的中間堆了一小座沙堡，我踩上這座部分損毀的結構，從更好的角度觀察他的臉。

那兩個小孩正在攀上耳朵，爬進右眼眶，裡邊的藍色眼球浸滿了牛奶狀的液體，並沒有把兩個小孩的渺小身軀看在眼裡。我以傾斜的角度看著臉龐，原來的優雅與寧靜全都不見了，繃緊的嘴以及一條條碩大肌肉撐起的臉頰類似於一艘遇難大船被撞碎的船首。我頭一次注意到巨人身上這種極度的痛苦，不會因為他察覺不到肌肉和組織的瓦解就會有所減緩。巨人被毀的形象含有一種絕對的孤獨，彷彿一艘船被拋棄在空曠的海灘上，幾乎沒有海浪的聲音，他的臉也化作一張顯得精疲力竭且無能為力的面具。

我向前走去時，腳踩進一團軟組織，惡臭的氣體從肋骨間的一道切口噴出來。難聞的氣味像一朵雲懸在頭頂，我向後躲避，轉向大海呼吸新鮮空氣，結果驚訝地發現巨人的左手已經被截去。

我困惑不解地盯著發黑的殘肢，而那個單獨的年輕人斜倚在他的空中領地，從一百英尺外用殘暴的目光審視著我。

這只是一系列劫掠的開始。接下來的兩天我留在圖書館，出於某種原因不願意再去海岸邊。我心裡明白，自己可能已經見證了一個偉大幻象走向終結。等我下次翻過沙丘、走上卵石灘時，巨人距離岸上只有二十碼出頭，曾經在遠處，有一種魅力圍繞著他被海浪衝刷的身軀，現在距離高低不平的卵石灘如此之近，那種魅力已經消失殆盡。儘管他身形巨大，可是覆蓋身體的瘀青和泥沙襯得他只有人類大小，巨大的身材更加凸顯了他的脆弱。他的左手和左腳已經被切下並拖上山坡，然後用推車運走。問過擠在防波堤上的一小群人之後，我瞭解到一家肥料公司和一家家畜飼料生產商對此負責。

巨人剩下的右腳懸在空中，一根鋼索固定在大腳趾上，顯然是為第二天拖走做準備。周圍的海灘上已經被許多工人弄得亂七八糟，巨人手腳被拖走的地方也留下了深深的溝壑。斷肢處滲出一種深色的鹹澀液體，沾染了沙灘和白色的烏賊骨。我走下卵石灘，看見灰色面板上刻著大量幽默標語、萬字符和其他標誌，似乎截斷這個一動不動的巨人突然釋放出一股被壓抑的怨恨。一側的耳垂被一根尖利的木材刺透，胸口中間還有一小堆已經燃盡的篝火，周圍的面板都已經被燻黑，細膩的木灰正在被風吹散。一股難聞的氣味籠罩著屍體，這是腐敗難以掩飾的標誌，至少驅散了通常聚在這裡的年輕人。我回到卵石灘，爬上絞車。巨人此時因為臉頰腫脹幾乎閉上了雙眼，抻得雙唇大張。古希臘風格的挺拔鼻子已經扭曲扁平，被無數只腳踩進腫成氣球一樣的面孔裡。

第二天我又到海灘時，幾乎是放心地發現，巨人的頭顱已經被移走。

接下來我再去海灘已經是幾周之後，那時，我之前注意到的巨人身上與人類的相似之處再次消失。仰臥的胸部和腹部無疑跟人類類似，可是四肢先是從膝蓋和手肘處被砍掉，然後是從大腿和肩膀處，剩下的軀幹類似任何一種無頭的海獸身體——鯨魚或鯨鯊。巨人缺失了身份以及若即若離地依附在身體上的少量個性特徵，旁觀者的興趣也被耗盡，海灘上只剩下一位上了年紀的拾荒者和一位坐在承包商小屋門口的守夜人。

一座鬆動的木質腳手架已經被豎立在屍體周圍，上面伸出的十幾架梯子在風中搖晃，周圍的沙地上散落著一盤盤繩索、金屬柄長刀和鉤錨，卵石上沾著血液、碎骨和面板，顯得滑膩膩的。

我朝守夜人點點頭，他陰鬱地隔著燃燒的炭火盆注視我。小屋後面的一個容器裡燉煮著大塊的油脂，致使這裡到處瀰漫著刺鼻的氣味。

在一輛小型起重機的助力下，兩根大腿骨裹著曾經覆蓋巨人腰部的網狀圍巾被移走，斷開的關節像穀倉敞開了大門。上臂、鎖骨和外生殖器也同樣被運走。胸部和腹部殘留的面板上已經用焦油刷平行標記成一段一段，最靠前的幾段已經從腹部切割下來，展現出胸腔巨大的弧度。

我離開時，一群海鷗從天空盤旋著落在海灘上，一邊兇惡地鳴叫，一邊啄食染血的沙子。

幾個月後，巨人出現的新聞事件基本被人遺忘，他身體上被肢解下來的各個部分開始在全城範圍內重新出現，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化肥生產商難以粉碎的骨頭。它們尺寸驚人，有大塊的筋腱和連在關節處的片片軟骨，讓人一下就能識別出來。出於某種原因，這些脫離了身體的部位似乎比後來被切割的腫脹四肢更有效地傳達出巨人原本的宏大精髓。我望向街對面肉類市場最大批發商的店鋪，認出門口兩邊的兩根巨型大腿骨，它們高高聳立在搬運工的頭頂，如同某種古德魯伊教的駭人巨石。我彷彿突然看見，巨人靠這兩根光溜溜的大腿骨，用膝蓋大步踏過城市的街道，在返回大海的途中拾起自己散落的身體部件。

又過了幾天，我看見左肱骨橫放在一座船塢的入口（右肱骨一直都在港口第一商業碼頭下邊樁柱間的泥沙上）。同一周裡， 風乾的右手在行業協會年度慶典的遊行彩車上展出。

不出所料，下巴得以收入自然歷史博物館，頭顱的其他部分已經不見，不過它可能仍然潛藏在荒地或者城中的私人花園裡——不久之前，沿河向下遊航行時，我注意到兩根肋骨在一座水濱花園被做成裝飾拱門，大概被誤認為是鯨魚的下頜骨吧。在遊樂場附近的一間新奇物品商店，印第安毛毯那麼大的一塊鞣製文身面板被用作娃娃和麵具的背景襯布。在城裡的其他地方，有些酒店或高爾夫俱樂部無疑是把巨人風乾的耳朵或鼻子掛在了壁爐上方。至於那根巨型陰莖，它最終被一家在西北部到處演出的馬戲團收入了畸形博物館。這個巨大的組織器官體現出驚人的尺寸和曾經出色的效能力，獨自佔據一間帳篷展出。諷刺的是，它被誤認為是鯨魚的陰莖。其實大部分人，甚至最初看見巨人被暴風雨衝上海灘的那些人，如今都把他記成了一隻大型海獸。

餘下的骸骨被剝去所有肉體組織，仍然停留在海灘上，那簇被海水漂白的肋骨彷彿是一艘廢棄船隻的散落木材。承包商的小屋、起重機和腳手架都已不見，被衝進海灣沿岸的沙子已經埋住骨盆和脊椎。冬天，高聳的彎骨被強勁的海浪拍打，顯得孤單寂寞；不過到了夏天，它們為飛累的海鷗提供了絕佳的休息之處。

文字 | 選自《溺亡的巨人》，［美］J。G。巴拉德 著，耿輝 譯，摘自《愛，死亡和機器人 2&3》，譯林出版社，2022年6月

圖片 | 電視劇《愛，死亡和機器人 第二季》（2021）

原標題：《海灘上躺了一位溺亡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