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漪回憶自己的老師：有些金玉之言常在耳畔迴響

作者：於漪（“人民教育家”國家榮譽稱號獲得者、上海市楊浦高階中學名譽校長）

我這名已是鮐背之年的老教師，一想到求學生涯中教我育我的老師，總是思緒萬千，激動不已。那些傾注真情、誨人不倦的場景，鐫刻在我的心中，生動、鮮活，有些金玉之言常在耳畔迴響，形成我素質裡的良好基因，催我自省，催我奮進。在黨的領導下，我從教半個多世紀，堅守師者本色，讓生命與使命同行，就得益於老師傳遞給我的精神財富，我感恩不盡。

那是1937年，日本侵略戰火燒到我家鄉，小學被迫停辦。

最後一課是唱歌課，年輕的男老師教《蘇武牧羊》。曲調低沉、緩慢，老師反覆唱著“蘇武留胡節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飲血，飢吞氈，牧羊北海邊……”他唱著唱著就流下了眼淚，哭了起來。

我們這些不滿十歲的孩子也感動得哭起來。老師最後說：“記住，亡國奴是最苦的，要有氣節，要把鬼子打出去。”我們從未聽到過這麼多的大字眼，但老師那顆赤誠的心，那首樂曲的旋律，伴隨著蘇武矢志不渝的民族氣節和傲骨，深深埋進了我們幼小的心田。從教後，我曾教都德的《最後一課》，與學生交流我幼時的體驗時，學生睜大眼睛盯著我，為年輕唱歌老師的愛國摯誠所感動。熱愛祖國是人世間最深層最持久的情感，是立身之本，成才之基，要厚植學生心中。

趙繼武老師是黃侃的弟子，上課教科書一眼不看，學問全在肚子裡。講到李密《陳情表》的“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僮，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他右手食指搖晃著，大聲說，“煢，煢，不能讀錯，也不能寫錯”。接著，

在黑板上寫個大大的“煢”，並叮囑和“貧窮”的“窮”一個讀音，字的下面是“卂”，不能看走眼，看成“丿”，不是撇，是豎，筆直筆直的，說著說著，做了個筆直的姿勢。“再窮，脊樑骨要挺直”。生動啊，我一下子就記住了。

教的是字形字音，揭示的是做人道理。用當今的話來說，是德智融合，極妙！持續的薰陶感染，我體會到知識不是乾枯的符號，是有魂的。從教以後，經過大量的教學實踐，我更體悟到育智和育德要融為一體，讓學生德智雙豐收。課既不能失魂落魄，也不能魂不附體。

對待同學中的突發事件，老師處理的藝術更是令人欽佩。一次作文課，調皮搗蛋的男生搬走了我的凳子，我很生氣，就站著寫，就這件事大發議論，筆端汩汩滔滔，寫下了一篇類似“檄文”的東西，心想要被老師責怪了。

出乎意料的是老師大為欣賞，風趣地批道：“……於生失座，成此佳作，遂使孟嘉落帽之事不專於前矣！”妙筆輕點，化解了矛盾，慰藉和安頓了我這顆少年氣盛的心。

那種寬容、那種用典、用文化底蘊循循善誘的藝術，夠我學習一輩子。35年後，與同班同學憶及此事時，我情不自禁地寫下了：“草‘檄’何曾兩腿麻，灌夫罵座筆生花。雞蟲得失渾閒事，贏得先生說孟嘉。”教育的智慧來自對學生的摯愛深情。學生是教師心中的“寶”，傾聽、愛護、寬容、幫助，從教的智慧大門就會向你敞開。

高中數學毛振璿老師不苟言笑，課教得極好，同學們都崇拜他。他的課一清如水，思維之敏捷，思路之清晰，語言之簡練，推理之嚴密，令人歎為觀止。他的話要言不煩，一語破的，解題的邏輯順序猶如春夏秋冬的季節轉換，紋絲不亂。我的邏輯思維能力的培養非常得益於毛老師的數學課。他的過硬的基本功更是一絕。畫幾何圖形不用圓規，不用三角尺，畫座標不用直尺，都是那麼規範。教師要有真才學，真本領，不能有半點含糊。我一輩子都以他為榜樣，向他學習。

有次毛老師把我喊到辦公室教育了一番，數學試卷上是紅紅的大“0”，我大哭一場。他嚴厲地說：“你讓旁邊同學抄答案，不是幫助她，是害她。她有困難，不懂，你可以跟她一起學，幫助她。這種投機取巧是歪門邪道，打零分就是要你記住。”

離開辦公室時，他又重重地加了一句：“學習和做人一樣，老老實實，懂嗎？好好想想。”老師不只關心學習，更關心不讓纖毫灰塵汙染學生的心靈，防微杜漸。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多，我更深刻地體會到做人要通體透明，表裡俱澄澈，做事要心口一致，言行一致，不可有半點投機取巧。從教幾十年來，不管擔任什麼職務，我都牢記老師的教導，老老實實，講求一個“真”字，不虛美，不誇飾，持續努力，改正缺點，彌補不足。教育是育人的神聖事業，弄虛作假是極大的腐敗，對學生會產生極壞的負面影響，反腐要從自身做起。

回憶片段中洋溢的師恩浩蕩可親可觸可感，刻骨銘心，永誌不忘。

（來源：光明日報，原標題：浩蕩師恩 永誌不忘）

欄目主編：張武

文字編輯：曹飛

本文作者：於漪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朱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