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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終策劃丨河南暴雨中的三張面孔:在淤泥之上,重新打撈生活

2022-02-23由 新京報 發表于 畜牧業

米河喜歡誰

12月底的寒風擦過新鎮橋下,曾經在決堤中被沖垮的玉米田,已經被綠油油的冬小麥重新覆蓋。

五個月前,一場歷史罕見的極端強降雨突襲了這裡。河南150個縣市區、1663個鄉鎮、1453。16萬人受災,89001間房屋倒塌,1635。6萬畝農作物損毀,302人遇難、50人失蹤。

年終策劃丨河南暴雨中的三張面孔:在淤泥之上,重新打撈生活

▲曾經在決堤口被大水吞噬的玉米地(上),如今已被新播種的冬小麥覆蓋。新京報記者 王飛 王瑞文 攝

危急時刻,第83集團軍緊急馳援,在一座座被洪水切割而成的孤島間搭起生命通道。22歲的“楊根思部隊”戰士王存綠,度過了人生最慌張的3分鐘,被他小心翼翼護送的先天性心臟病危重患兒,迎來了手術治癒的新生。

原有的軌跡被洪水抹去,人們又在淤泥之上打撈全新的生活。曾經受災最嚴重的鞏義米河鎮,臨街店鋪的爐灶重新爆出油香;順水漂流的金陽光汽修廠,在1。5公里外落地生根;開著卡車投河堵決口的浚縣司機李永祥,也尋回了賴以維生的老夥計。

整理還未完成,日子仍在繼續。

10多個小時裡的3分鐘

“楊根思部隊來了!”5000多人發酵了兩天的焦慮,終於在這一刻得到緩解。

7月22日,潑天大雨仍然沒有停歇的跡象。位於鄭州市鄭東新區的阜外華中心血管病醫院(以下簡稱“阜外醫院”),早已是一座被大水緊鎖的孤島。5000多人被困其中,包括1139名病人。

兒童心臟中心重症監護室護士劉倩至今還清晰記得,7月20日下午,水開始不斷湧進來,直到把一樓門診完全淹沒;21日凌晨2點,電也突然停了。

年終策劃丨河南暴雨中的三張面孔:在淤泥之上,重新打撈生活

▲7月22日,被大水圍困的鄭州阜外醫院。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牛牛媽站在4樓窗前向外眺望,停車場標著限高2米3的杆子,已經完全沒入水中。她心急如焚。

停電的十幾分鍾前,剛剛滿月的兒子被轉入兒童心臟中心重症監護室。在那裡,還有22個跟牛牛一樣的先天性心臟病危重患兒,有的才做完手術,還上著呼吸機。停電,成了這些幼小生命的最大威脅。

漫長又焦灼的兩天裡,為了讓發電機正常工作,病患家屬們一次次游出去尋找燃油。物資短缺,人們想盡辦法打撈漂起來的食物,在被淹的超市裡摸索水果。

緊急關頭,第83集團軍“楊根思部隊”奉命抽調620餘人、車輛裝備60輛、衝鋒舟14艘,分批從野外駐訓場火速前往阜外醫院,轉移受困群眾。

再次走出醫院的劉倩,烙進腦海的第一個畫面,是一片片穿梭忙碌的亮橙色,那是套在軍裝外的救生衣。“本來還很消極,出門一看見,心情一下子就明亮了起來。”

從劉倩手中接過牛牛的,是22歲的戰士王存綠。擔心面嫩的他沒抱過孩子,劉倩還忍不住叮囑,“一定要輕、要慢”,怕孩子受風著涼,細心的她把小被子的一角搭在牛牛頭上。

來不及多做解釋,王存綠將牛牛抱在胸前,戰友馮國堅背起劉倩,涉水向等待在70米開外的救護車走去。水沒過膝蓋,劉倩看著前方戰士小心翼翼的背影,發現他刻意放輕了腳步,不敢晃動過大,不敢激起一絲水花。

年終策劃丨河南暴雨中的三張面孔:在淤泥之上,重新打撈生活

▲7月22日,楊根思部隊戰士王存綠抱著重症患兒牛牛,戰友馮國堅背起護士劉倩,一起從衝鋒舟向救護車轉移。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其實,王存綠有一個妹妹,小他12歲,最喜歡的遊戲之一,就是被大哥抱著來回轉圈。但這一刻,所有的經驗都派不上用場,王存綠心裡有點慌,“用力,怕弄疼孩子;松一點兒,又怕孩子掉下去。比背160斤的壯漢壓力都大。”

護送牛牛,只是王存綠那天10多個小時任務裡的短短3分鐘。那段日子,戰士們連軸作業,每天任務結束後,他們把溼了的鞋襪放在路邊,伸出泡得發白起皺的雙腿,壓抑一天的倦意火速接管身體,常常就這樣席地而眠。

但這並不妨礙他記住3分鐘裡那些柔軟的片段:“小寶寶”穿著藍色衣服,“可能是個男孩子”;“小寶寶”安安靜靜的,始終沒有哭鬧,躺在自己懷裡,“好像睡著了一樣。”

王存綠不知道“小寶寶”的名字,也不知道3分鐘過後,這個寶寶將被送往河南省人民醫院,接受手術治療;他同樣不知道,寶寶的媽媽後來為了找到他,專門搜尋過網上流傳的影片並一一收藏,“想等牛牛長大了拿給他看,讓他跟那些幫助過自己的人道謝。”

12月23日,牛牛媽告訴新京報記者,經過治療,牛牛已於9月份出院,回到家中休養。如今6個月大的牛牛,比在醫院時胖了8斤,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喝了奶就吐。

而回歸部隊日常的王存綠繼續做著副班長,手榴彈投擲、格鬥、防毒演練……任務把日子塞得滿滿當當,休息的時候,他喜歡去營區裡的小超市轉上一圈,買上一杯速溶奶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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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4日,王存綠在部隊進行日常訓練,他正在為新兵演示投擲手榴彈的動作。 新京報記者 王飛 攝

戰友們很少談論救災的事,提起當初鋪天蓋地的謝意,大家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這是軍人的職責。”但時不時地,王存綠還會想起鄉親們接二連三送來的烙饃、菜盒和饅頭,老奶奶趴在他耳邊說的那聲謝謝,以及讓他渾身緊張的那柔軟的3分鐘。

一個汽修廠老闆的倔強

金陽光汽修廠又換了新地址。

從事汽修10多年,吳祿軍已經對搬遷見慣不怪,城市在生長,修路、蓋新房,難免會碰到需要汽修廠騰地方的時候。但這次,一場洪水兇猛地捲走了他所有積累,一切只能重新開始。

鞏義市米河鎮,河南“7·20”特大暴雨肆虐下的創口之一。7月20日,突如其來的洪水掙脫了河堤的束縛,裹挾著沿途的小轎車、卡車甚至起重機,衝進鎮子和下游農村,明月新村小區內一棟七層高的樓房轟然倒塌,19個行政村通訊全部中斷。

由於緊鄰汜水河,連共線旁的金陽光汽修廠,已然成為一座小型池塘。院子裡,一二十輛車疊羅漢般沉入水中或陷進淤泥,大門口,還有幾輛小汽車不知從何處被水挾持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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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共線旁的金陽光汽修廠在暴雨中毀損嚴重。7月22日,汽修廠門外堆滿了被大水裹挾而來的汽車和雜物(上),如今,一片狼藉雖被清理,但汽修廠已經廢棄(下)。新京報記者 王瑞文 攝

吳祿軍損失慘重。廠房被沖垮了,修車用的機器全部報廢,一些暫存在廠裡待維修的車也集體遭了殃。一些顧客好說話,告訴他,車子泡水就泡水吧,能修好就行,但有的顧客不依不饒,非得他賠償全部車款。這麼粗略算下來,他總計賠了近百萬。

一開始,吳祿軍本不打算再幹汽修了,但冷靜一想,“直接賣就成廢鐵了,修好了還能減少些損失。”他在原廠1。5公里外的地方,找了一處新廠址。新招牌一掛,米河鎮金陽光汽修廠又重新營業了。

修車開展得並不順利,想挖出被埋的車輛,就得先清理淤泥,這是一個大工程。更多的麻煩還在後面。一次,吳祿軍獨自加班修車,車子突然自燃,經過檢查後發現,是靠近發動機的位置被纏上了雜草。

這是山洪留下的傷疤。除了洗不淨的泥巴,還帶來了雜草與樹枝,纏在車底盤上,既難清理,也不容易被發現。但吳祿軍耐得下心來,天暗了,燈光在彩鋼板壁來回彈射,他繼續為這些車子“清創拔毒”。

在新的金陽光汽修廠裡,至今還停著十多輛洪災中的泡水車。吳祿軍想把它們一一修好,再重新交到老顧客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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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9日,吳祿軍坐在新的金陽光汽修廠廠房裡。新京報記者 王瑞文 攝

數公里外,米北村聚福樓飯店的老闆娘李華(化名),也在努力重起爐灶。暴雨中,她家的店被洪水洗劫一空。“冰箱、燃氣灶、廚具、桌椅板凳……都被沖走了,現在,飯館裡所有的東西都是新換的。”

作為米河鎮受災最嚴重的下轄村莊之一,五個月前,暴雨引發的洪災讓米北村元氣大傷:臨街70個店鋪受損嚴重,街邊十幾年樹齡的大樹被連根拔起,3米高的浪掀翻了重型剷車,奪走了去緊急轉移群眾的村幹部馬新喜的生命。

李華說,洪災之後,政府給他們減免了一個半月的房租,算是彌補了一部分損失,但在她看來,自家生意想重新紅火起來,還得等村子整體恢復元氣。“原先到了飯點兒,店裡總是少不了要炒菜酒水的人,現在,帶著孩子吃飯的,連一份燴麵都不再多點,冷盤都是給孩子挑一筷頭兒。”

在這裡,到處都能看到洪水留下的印記。臨街一家裁縫鋪剛粉刷不久,牆上又沁出了水印,鋪子的大娘懊惱不迭,“應該等牆裡的水透出來了再刷。”為了減少損失,大娘把被洪水泡過的新被罩仔細清洗晾曬,堆在屋裡低價處理,可始終無人問津。

重建需要更多的時間與耐心。村子通往米河鎮的道路上,往來的卡車運送著重建所需的沙石、瀝青,塵土飛揚中,一條寬闊而平坦的黑色柏油路正在鋪設,很快就能完工。

好久不見,“德龍賓館”

李永祥非常愛惜他的德龍牌卡車——前四後八輪,400馬力,開起來的時候颯颯帶風,“很神氣。”

在他的世界裡,這輛卡車是他的移動小家,是安在軲轆上的“德龍賓館”。哪裡髒了,他會用毛巾和手指頭一點一點地擦;為了保護車斗,又專門去買了皮墊子。“像娶了媳婦似的,天天寶貝著。”

年終策劃丨河南暴雨中的三張面孔:在淤泥之上,重新打撈生活

▲李永祥和他心愛的德龍牌卡車。受訪者供圖

今年3月,他和親戚朋友借了20多萬,又分期貸款20多萬,幹了十多年運輸的他,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車。不僅是拉活,李永祥吃住都在“德龍賓館”——他想多賺些錢,讓疾病不斷的父親和大伯、產後子癇的妻子過上更好的生活。

但所有的計劃和期待,被一場轟然而至的暴雨徹底打亂。

7月22日晚,鶴壁市浚縣新鎮鎮彭村一處衛河河堤決口,決堤口旁田地裡兩米多高的玉米被大水瞬間吞噬,北部的村莊全部被淹。

李永祥加入運輸搶險隊,將40噸的石料裝上車,緊急支援前線。然而,一車一車的石料被傾倒在決口處,依舊沒能阻擋住湍急的水流,投車成了迫不得已的選擇。

留給李永祥考慮的時間並不多,面對洶洶來水,7月23日凌晨4點多,掛倒擋、油門踩到底,他親手把“德龍賓館”投進了衛河。那一夜,像他這樣作出選擇的卡車司機,還有7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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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中旬,為堵決口而投入衛河的重型卡車從河堤底部被挖出。受訪者供圖

這一幕很快在網上熱傳,他們被稱作抗洪英雄。只有李永祥還記得,最後時刻他從車上跳下,看著“德龍賓館”亮著尾燈,一點一點被大水吞沒,“像天塌下來一樣。”

蒙了幾分鐘,李永祥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淚,但一轉頭,又在現場做起了志願者。接連幾天沒閤眼,眼睛疼得厲害,去醫院掛號時,他才發現,身份證也落在了“德龍賓館”。

一旁的醫生得知原委,馬上告訴周圍的病患,“這是我們抗洪的英雄,大家讓一下,先給他看。”話音剛落,大家自動為他讓出了一條通道。“那一瞬間,我感覺能守護家鄉的人,即使車沒了,也不後悔。”

但風浪平息後,生活的窘迫如約而至。李永祥只會開車,沒有了車,就沒有收入。家人看病需要用錢,妻子聽說車沒了,病情加重,癲癇頻繁發作。

有好心人私下找到李永祥,要給他捐款,但他拒絕了,“就覺得我自己有手有腳,不應該拿人家的錢。”有段時間,實在沒錢給父親開藥了,正好一位天津的好心人李家遠給他轉來2000元,李永祥看了又看,手指就是點不下去。

“當我借給你的,你父親的身體要緊!”對方急了。李永祥最終還是收下了這筆錢,他告訴記者,總有一天,他要去天津看看,當面謝謝這位解了他燃眉之急的好心人。

前不久,堵決口的卡車司機們每人都收到了來自社會捐贈的50萬車款。妻子的情緒慢慢穩定,李永祥也重操舊業,做起了代班司機。沒有機會跑長途,收入只有之前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

再次見到“德龍賓館”,已是冬日。

年終策劃丨河南暴雨中的三張面孔:在淤泥之上,重新打撈生活

▲12月15日,從合龍的河堤底部被挖出的“德龍賓館”。新京報記者 王瑞文 攝

12月15日,李永祥的豫FC1668卡車從合龍的河堤底部被挖出。得知找到卡車的訊息,他提前幾天就跑到施工現場,徒手清理著卡在車頭的碎石,不斷叮囑著開弔機的司機“小心一點”。

其實,重見天日的“德龍賓館”早已面目全非。發動機線路裸露、駕駛室嚴重變形,找不到一絲往日的“神氣”,但李永祥還是堅持把它拉回了汽修廠。由於泡水造成電線短路,“德龍賓館”的車頭需要從原廠換一個全新的,經過初步估算,修下來需要十幾萬。

李永祥有了新計劃——儘快把他的“德龍賓館”修好。他想重新開著自己的豫FC1668卡車,等再次路過新鎮橋時,好好看看自己曾守護過的河岸。

新鎮橋下,曾經吞噬一切、肆虐奔騰的衛河也在冬季迎來枯水期。河岸兩旁曾經被洪水淹沒的農田,已經被重新翻整播種,“耩得晚,麥苗才剛露頭呢。”

新京報記者 王瑞文 王飛

編輯 李彬彬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