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閒時與你立黃昏”，到“痴相公”張岱，聊聊古人的星月情懷。

孟夏夜初，庭院獨坐，望滿天星斗，錯落密疏。竹下把盞小酌，竹影斑駁，愛犬與小白（貓）戲於腳下，白天的煩惱與勞累，盡拋諸腦後了。

過慣了平常日子，也漸漸學會了於平淡處覓瞬間的精彩。對著星空，哼上幾句觸動心靈的老歌，或者，拿起心愛的六絃琴，用十指觸控自己柔軟的內心深處——然後自己拍手叫好！

妻子出來，續了一壺茶，見怪不怪，笑了笑回屋了。

隨著房門的“啪噠”聲，我想起了沈三白的那句樸實而又纏綿的一句詩：

閒時與你立黃昏，灶前笑問粥可溫。

三白與芸娘恩愛十數年，那種攝魂奪魄的悲情日月，以及芸孃的美麗嫻淑，歷歷映上了心頭。

當年，林語堂的英譯本《浮生六記》脫稿後，感慨地說：沈三白之妻芸娘，乃是人間最理想的女人，能以此姝為妻，真是三生有幸呢！

時光回到了二百多年前。

一個仲夏的夜晚，三白與妻適窮困潦倒，租一民房度日。經歷了琴棋書畫、插花盆景的風雅浪漫，嬌弱的芸娘倒也很快適應了柴米油鹽的溫暖平淡。夜色中，她偎依在丈夫的身邊，用自己的心跳，安撫著夫君內心的躁動與不安。

星天一隅，一輪明月在薄雲間時隱時現，似乎在偷窺著小夫妻倆。芸娘手執輕羅小扇，仰望飛雲過天，變態萬狀。她含情脈脈，凝視著夫君，柔聲問道：

“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

三白撫摸著愛妻的秀髮，答道：

“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雲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在此雲霞耳。”

——對他來說，一花一葉、一蟲一草，只要芸娘陪在身邊，便皆有了詩意。這種態度，讓他活出了別樣的灑脫，他所生存的每一刻，都在享受著情趣和愜意。

當晚，正是七夕。月色朦朧，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芸設香燭瓜果，與夫君同拜天地。三白鐫“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夫妻二人分執朱白，以來往書信所鈐。

這是何等的溫馨與浪漫！七夕同拜天地，也只有慧心蘭芷的芸娘，方能如此表達天長地久的祈願吧！銀漢迢迢，織女灼灼，當見證了這對夫妻的一往情深。

有這樣一個“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的美好夜晚，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於籬下。老嫗報溫酒飯熟，遂就月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老鄰談因果報應事。三鼓而臥，周身清涼……

寄人籬下，窮困潦倒的三白，此時能給予愛妻——或者說能給予自己的，就是自己骨子裡的真誠與內心的平淡吧！

他所追求的，正是他所說的經典金句：

閒時與你立黃昏，

灶前笑問粥可溫。

如果說沈三白的恬淡靜雅，是一種文人的小情懷，苦中取樂，倒也不失樂觀的心態。那麼，張岱於星夜登湖心亭，飲酒賞雪，則有些文人的孤高了。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在這樣一個寒冷靜寂的夜晚，陶庵（張岱號）忽發興致，駕小舟，舟上置火爐，赴西湖湖心亭賞雪。

令他感到意外是，亭上已有人先他而至——二主一僕，正溫酒對飲。陶庵公的心思頗值得揣摩：他不說自己因偶遇而興奮，卻借別人的表情，背面敷粉：

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餘強飲三大白而別。

真是不發一語，自得風流！

同樣，藉助舟子之口，道出點睛之筆：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一個“痴”字，道出陶庵公鍾情山水，淡泊孤寂的文人個性，令人拍案叫絕。

從三白夫妻的月夜雙叩，到陶庵先生的雪夜遊湖，太多的文人雅士寄情山水，鍾愛星月。他們往往於仕途不能如意，厭倦了陽光下的讒媚與傾軋，只好把自己隱藏於黑夜中，讓星空見證他們的懷才不遇。也許，那亙古永存的星月，才是他們心儀的聽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