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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拱玉書:蘇美爾人的神話與文明傳播觀

2021-12-30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畜牧業

阿拉塔漢語怎麼說

蘇美爾人早在約公元前3200年就創造了文字,在烏魯克城邦建立了發達的文明。拱玉書教授透過公元前三千紀末的文學作品《伊楠娜與恩基》來分析蘇美爾人的認識論和文明傳播觀。

縱觀古代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後,人們都會站在新的哲學高度思考自己“從哪裡來”的問題。烏爾第三王朝時期,蘇美爾文明已經歷了一千餘年的發展。當時“中央集權”、行省林立,堪稱蘇美爾人的盛世。烏爾第三王朝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非常豐富,思想活躍,出現了文學創作的高峰。此時,蘇美爾人的精英們產生對自己的歷史探源的興趣非常自然。《伊楠娜與恩基》涉及的就是整個蘇美爾文明來源的問題。

本文整理自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拱玉書教授的線上講座“蘇美爾人的文明傳播觀”,文稿經主講人審定。該講座系由上海大學歷史學系主辦的“上海大學世界史講壇”系列第十講,由上海大學歷史學系黃薇主持。拱玉書教授1992年畢業於德國慕尼黑大學,獲得亞述學博士學位,著作有《說解楔文》(Die Namen der Keilschriftzeichen)、《蘇美爾、埃及及中國古文字比較研究》(合著)、《日出東方:蘇美爾文明探秘》《西亞考古史》《升起來吧!像太陽一樣——解析蘇美爾史詩〈恩美卡與阿拉塔之王〉》等。

拱玉書教授的《日出東方:蘇美爾文明探秘》書影

拱玉書教授首先對講座題目由先前預告中的“蘇美爾人的‘文明傳播論’”改為“蘇美爾人的文明傳播觀”做出瞭解釋:蘇美爾人對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認識在很多方面都達到了非常深刻的程度,他們也透過一定的方式做了表述,但是他們沒有在任何領域試圖構建任何理論體系。所以無法稱之為“文明傳播論”,充其量是一種“傳播觀”。“論”一件事情,首先要對論述物件進行描述,再分析和推理,最後得出結論。但是蘇美爾人並沒有,他們只表達了“是什麼”,沒有解釋“為什麼”。蘇美爾人善於用故事的形式表達思想,“文明傳播觀”就是用這種方式表達的。此外,拱玉書教授強調“文明傳播觀”一詞是自己的表述,並不是蘇美爾人的原始說法。

講座︱拱玉書:蘇美爾人的神話與文明傳播觀

蘇美爾女神

本次講座使用的材料是一部蘇美爾語文學作品——《伊楠娜與恩基》(Inanna and Enki),這是克萊默(Samuel Noah Kramer)取的現代名稱,作品的古代名稱和作者尚不清楚,創作時間是烏爾第三王朝時期。伊楠娜是蘇美爾女神,她既是戰神,又是愛神。恩基是蘇美爾人的智慧之神,他的地位在眾神之中排第三,在他之上還有天神安(An)和名字與風有關的恩利爾(Enlil)。這部作品的古代名稱之所以不清楚,是因為蘇美爾語作品通常以第一句話的第一個片語為名稱,而這篇文獻的第一行未能完整保留。蘇美爾文學作品很少有作者,如果有的話會題署在文末。這部作品後面部分基本儲存完整,而其中沒有署名。

蘇美爾語是公元前3000-2000年用於書寫楔形文字泥板的主要語言。蘇美爾文學並不是指蘇美爾人創作的文學,而是指用蘇美爾語書寫的文學,而蘇美爾語的使用範圍並不僅限於蘇美爾人。兩河流域的文明起源很早,在公元前3200-2900年的烏魯克時期已有大批早期文獻。烏爾第三王朝的年代大約在公元前2100-2000年。當時兩河流域已經有千餘年的文明史,因此迎來文學創作的高峰也很自然。公元前1850-1600年的古巴比倫時期也很重要,《伊楠娜與恩基》的抄本就屬於這個時期。後來楔形文字在巴比倫地區仍一直使用,直到公元一世紀。

這部作品寫在兩塊泥板上。第一塊泥板(PBS I)由邁爾曼(David Wilhelm Myhrman)在1911年發表。這塊泥板殘缺得較為嚴重,它從中間斷裂,整個上半部分幾乎都缺失了,泥板的正面和背面(將泥板垂直翻轉)都寫有內容。1914年,另一塊泥板(PBS V 25)由德國學者波貝爾(Arno Poebel)發表。1937年,克萊默在伊斯坦布林博物館工作時,又發現了一個小殘片。這個殘片正好可以補到第二塊泥板的左上角。1944年,克萊默在《蘇美爾神話》中也發表了這塊泥板。

提起蘇美爾文學,一定要提到克萊默,因為現在已知的大多數蘇美爾文學作品都與他有關。他活了九十多歲,著作等身,他用畢生精力從泥板中再現蘇美爾文學。波貝爾是克萊默的老師,他在亞述學領域非常著名,是早期的先驅之一。20世紀60年代末,在慕尼黑大學做博士的法伯-弗律格(Gertrud Farber-Flügge)到賓夕法尼亞大學訪學,在當地博物館又發現了一塊屬於《伊楠娜與恩基》的泥板殘片,得以對作品又進行了一些補足。但是這塊殘片並不屬於上述兩塊泥板,而是屬於另一個抄本。目前所發現的《伊楠娜與恩基》泥板數量非常有限。一般可以根據流傳至今的抄本多少來判斷一部作品在古代的受歡迎程度,越受歡迎,抄本數量也就越多。據此,拱玉書教授認為這部作品在當時並不怎麼受歡迎。

講座︱拱玉書:蘇美爾人的神話與文明傳播觀

克萊默的《蘇美爾神話》(修訂版)書影

由於泥板缺失較為嚴重,所以很難判斷《伊楠娜與恩基》的篇幅,但是此類作品一般有400行左右。1973年,法伯-弗律格發表了博士論文,題目就是《“伊楠娜與恩基”神話——特別關注 “ME”表》(Der Mythos “Inanna und Enki” unter besonderer Berücksichtigung der Liste der me)。這篇論文是目前為止研究這部作品最全面的編輯版本。1989年克萊默與邁爾(John Maier)出版了《恩基神話,能工巧匠神》(Myths of Enki, The Crafty God),此書中並非僅包括《伊楠娜與恩基》一篇,而是收集了所有與恩基有關的作品,但只給出了翻譯和註釋。1997年出版的《聖經的語境》(The Context of Scripture)一書中收錄了法伯-弗律格對《伊楠娜與恩基》進行的英文翻譯。最新的翻譯發表在牛津蘇美爾文學網(ETCSL),網站上有拉丁轉寫、英文翻譯和相關參考書目。

《伊楠娜與恩基》中除兩位主人公外還有寧淑布(Ninubur)和伊西木(Ismud)。寧淑布也是一位女神,她是服侍伊楠娜的“僕神”(用英文一般表述為“minister of Inanna”或“minister to Inanna”,拱玉書教授建議譯作“僕神”)。伊西木是恩基的僕神,是一位兩面神,一面朝前,一面朝後,這有何寓意目前尚無解釋。在羅馬神話中也有兩面神雅努斯,他一面看著過去、一面看著未來。《伊楠娜與恩基》涉及的地點是烏魯克和埃利都。烏魯克位於今伊拉克南部,埃利都在烏魯克的南邊,烏爾在兩城之間。這些城市都在幼發拉底河岸。

《伊楠娜與恩基》的主要內容如下:伊楠娜決定去埃利都,具體原因不明。伊楠娜說:“我要對恩基說一些甜言蜜語。”由此可以推知,伊楠娜在去埃利都之前已經有了計劃,也想好了手段來哄騙恩基,以便得到她想要的東西。恩基作為智慧之神,在伊楠娜距離埃利都大約10公里時,就已經預見到了她前來的目的。恩基吩咐伊西木在獅門前用奶油蛋糕、清涼水和啤酒招待伊楠娜,使用的餐具是安神的“銀案”(蘇美爾語中的“KUG”既可譯作“銀”,也可譯為“光亮的”)。可以看出,這種招待算不上豐盛。伊楠娜到達之後,伊西木按照吩咐招待她。一開始兩位神用青銅杯飲酒,後來喝得盡興,就把酒杯換成了“烏拉什杯”(ZABAR dURA-A)。之後他們斗酒,恩基很快就酩酊大醉,於是把百餘種“ME”分組送給了伊楠娜。在列舉到第十一組後,泥板有數十行殘缺。接下來的部分是伊楠娜分組清點恩基所贈的“ME”。

恩基酒醒後分組詢問“ME”在哪。伊西木告訴恩基,恩基已經把東西都送給自己的女兒了。恩基問伊楠娜何在,伊西木回答,她已經把恩基所贈的東西都放在天船上,向烏魯克出發了。之後泥版殘缺嚴重,一欄之中只保留的數行,在這殘留的幾行中出現了一隻青蛙。青蛙出現的意義並不明確,有些學者認為青蛙告訴了恩基如何追趕伊楠娜。恩基一共派出了6批“追兵”去追趕伊楠娜,目的是要回他所贈的“ME”。恩基住在水下,居住的地方叫阿普蘇(Abzu),也就是地下“甜水之域”(此外,在蘇美爾神話中地下還有冥界部分)。6批追兵都由伊西木率領,並且每次很快就追上伊楠娜。每次伊西木都對她說:“你可以回烏魯克,但是船和東西要留下。”伊楠娜則每次都回應同一段話:“我的父親(拱玉書教授指出,在不同地區、不同時代的神話中關於各位神祇之間的關係有著不同的傳統,在這篇神話中,伊楠娜是恩基的女兒。)怎麼可以說了又改變?怎麼可以對我承諾又食言?這麼重要的話怎麼可以言而無信?難道我父親對我說了假話,對我未吐真言?難道他憑神威、憑阿普蘇發的誓都是欺騙?如今又毫無信譽地派你作為使節把我追趕?”說完這段話,伊西木率領的“軍隊”就去奪伊楠娜的船和“ME”。伊楠娜則對自己的僕神寧淑布說:“手不觸水,腳不觸水。”這可能是一句咒語,當伊楠娜說完之後就馬上拿回自己的東西,這樣的情形一共重複了6次。最終,伊楠娜成功將恩基贈送的百餘種“ME”帶回了烏魯克。烏魯克人舉行慶祝,其中一人出來分件點數伊楠娜帶回的“ME”。這一百多件東西組成的序列被稱為“ME”表。之後泥板殘缺較為嚴重,但可以看到恩基和恩利爾來到了烏魯克。有學者認為恩利爾是來調解恩基與伊楠娜之間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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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收藏於大英博物館的兩河流域滾筒印章,上面從右向左依次是伊西木、恩基、太陽神烏圖、伊楠娜等

神秘的“ME”

拱玉書教授認為,從文學的角度講,這個故事沒有什麼精彩之處。但其內容涉及了“ME”這種東西,這是一個很值得細究的話題。文中多次提到了“ME”:第一次是在恩基醉酒時將“ME”分組贈與伊楠娜;隨後伊楠娜在清點時將這些“ME”重複了一遍;恩基酒醒後詢問“ME”之所在時也分組重複;最後伊楠娜到達烏魯克,迎接她的人再次逐件清點這些“ME”。

“ME”表的第一件東西是“恩權”(NAM-EN),“恩”是蘇美爾城邦的統治者,烏魯克的國王就是“恩”。在蘇美爾語中,“NAM”是一個具有抽象意義的字首,它的功能相當於英語中加在名詞後面的“-ship”,或-hood之類,把具體名詞變為抽象名詞,這種做法在最早的蘇美爾語文獻(約公元前3200年)中就已出現。因此,“NAM-EN”就是王權、恩權。第二件東西“拉伽神職”(NAM-LAGAR)中的“LAGAR”是某種祭司,把它抽象化就變成了這種祭司的職位。第三件中的“DINGIR”是神的意思,抽象化後就變成了“神性”(NAM-DINGIR)。蘇美爾語的語言結構比較特別,它與現代的任何語言都沒有親緣關係,不屬於任何已知語系的分支。拱玉書教授認為這種表達抽象概念的構詞法中蘊含哲學的思維。在“ME”表中以“NAM”開頭的詞特別多,所以大多數“ME”都是抽象概念。這些“ME”之間也有一定關係。拱玉書教授認為第一組裡最開始的三個——“恩權”、“拉伽神職”、“神性”指的都是國王,是國王的三種不同屬性:第一個是作為世俗政府管理者的屬性;第二個屬性是履行宗教職能的屬性,在早期的烏魯克,國王也是最高的祭司。“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舉行重大祭祀活動時國王也扮演最重要的角色。第三個屬性——“神性”,也是國王的一個屬性。從公元前2350年前後的阿卡德王朝的納拉姆辛(Naram-Sin)統治時期起,國王已開始神化。烏爾第三王朝也有很多國王自稱為“神”,所以“國王身上有神性”在烏爾第三王朝時期的人們看來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這樣的歸納方式將國王列在表首,這是比較合理的。而這組中接下來的第四至第八種“ME”——“大王冠”、“御座”、“大杖”、“御馬韁”、“長袍”等都是國王所用的物件。第九件則是抽象概念“牧羊權”(NAM-SIPAD),這是由於蘇美爾人把國王視為牧羊人,後來以色列等民族把國王視為牧羊人的傳統源頭應該在蘇美爾人那裡。第十種“ME”——“王權”(NAM-LUGAL)中的“LUGAL”是烏爾第三王朝時期最常見的“國王”,加上字首,就抽象化成了王權。因此整個第一組(1-5)和第二組(6-10)都是與國王相關的屬性或物件。

第三組“ME”(11-15)的字首都是“NAM”,把某種祭司的名稱抽象化變成了神職。用“伊吉西德”、“寧丁吉爾”、“伊希布”、“盧瑪赫”、“古杜克”5種祭司的名稱來代表祭司階層。這一組祭司還出現在《伊楠娜與恩基》以外的作品中,雖然有時不太常用的“伊吉西德神職”會被替換,但排列次序大致相同。這說明烏爾第三王朝時期對祭司階層已有較為固定的表述方式。“ME”表中前兩組講的是國王,第三組講的是祭司。由此可以看出,除了國王之外,在蘇美爾人的文明中第二重要的就是祭司階層。所以“ME”表中這樣排列是符合邏輯的。接下來的第四組(16-21)相比前面幾組就顯得較為混亂。16號“ME”是“穩定性”(NIG2-GEN6-NA)不知由何來源,第十七、第十八兩個詞的符號是確定的,但具體含義尚不明確。19號“ME”的意思是“入冥界”(KUR-ED3-DE3)。之所以不用“下地獄”是因為兩河流域的“冥界”中沒有那麼可怕。拱玉書教授在1995年曾翻譯過阿卡德語的《伊什塔入冥府》,但後來認為還是用“冥界”更好,因為上面有“天界”,中間有“人界”,下面就應該是“冥界”。如果用“府”,相比之下格局就小了很多。“入冥界”,“出冥界”(KUR-ED3-DA)屬於動作,所以“ME”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值得深究。蘇美爾人熱衷於製表,最早的文獻中就有百分之十五是表格文獻,表格文獻貫穿整個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列表有很多原則,如同音、同義、故事聯想等。例如第四組第十八、第十九個“ME”中都包含動詞“ED3”,拱玉書教授認為這就屬於製表中的同音(也同義)原則。“ED3”有“出、入”的意思,而“-DA”則是一個人造的結構,可能是為了與“KUR-ED3-DE3”區別。讀過蘇美爾文學作品的人在看到這兩個詞之後,應該都會想到《伊楠娜入冥界》,其阿卡德語版本為《伊什塔入冥界》。“冥界”是一個“有去無回之地”,只有伊楠娜下了冥界之後,還能出來。所以這兩個詞背後應該就是指《伊楠娜下冥界》的故事。這個故事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情節,就是“伊楠娜得救”。

把伊楠娜救出冥界的就是表中的20號“ME”——“KUR-GAR-RA”,由此可以看出“ME”表背後有故事的連續性。現在幾乎所有蘇美爾學家都認為“KUR-GAR-RA”是一種祭司,他們往往出現在哀傷的場合。但是拱玉書教授提出了不同的解釋:如果“KUR-GAR-RA”是一個人的話,不符合“ME”表的邏輯,因為這一百多種“ME”都是與人類文明有關的東西或行為,而不包括人本身。“ME”表也不包括自然物,例如山、水等。拱玉書教授認為“KUR-GAR-RA”是“恩基造的‘蒼蠅’”。伊楠娜入冥界後,“死”在了那裡。她的僕神寧淑布請求其他大神救她。恩利爾和月神南納(Nanna)都拒絕了,但是恩基同意了。作為智慧神,恩基具有造物的能力,於是他從自己的指甲泥中取出了一點東西,造了“KUR-GAR-RA” 和“GALA-TUR-RA”。恩基告訴它們,悄悄地拿著生命水和生命草,“像幽靈一樣,像蒼蠅一樣”到冥界去。冥界看守十分森嚴,有7道門,人不可能隨意進出,而且冥界女神埃列什基伽(Ereshkigal)看不見它們,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東西。她說:“你們要是人的話,我祝你們好運;你們要是神的話,我跟你們交談”。最終它們救出了伊楠娜。總之,這應當是一個“造物”而非人類,拱玉書教授把它們戲稱為“最早的人工智慧機器人”。第五組(22-27)中有“匕首與劍”、“權標頭”等物件,它們與前面一組中的“KUR-GAR-RA”有關。在另一篇與伊楠娜有關的文學作品中,“KUR-GAR-RA”持有“匕首與劍”這兩種武器。後面的“黑袍”、“彩袍”、“髮型”等也都與“KUR-GAR-RA”有關,由此可見,表中有故事。

第六組(28-34)在每次重複中都殘缺較為嚴重,無法分辨內容。第七組(35-40)中既有“軍旗”這樣的物品,也有“接吻”等動作,其背後應當也有故事。第八組(41-46)中有“直言”、“謊言”、“修辭”等。第九組(47-52)中除了有“神龕”、“樂器”等物件外,還有52號“ME”——“老境”(NAM-AB-BA)。“AB-BA”是父親、長者的意思,所以這個抽象名詞指的是父親的那種地位和狀態。第十組(53-59)中則又出現了“英勇”、“強大”、“邪惡”、“正義”、“亡國”、“哀號”、“歡慶”等概念。“老境”與“英勇”之間也有聯絡,在《恩美卡與阿拉塔之王》中有烏魯克的老婦人(實際上就是伊楠娜)與阿拉塔的一個英雄決鬥的情景,這個故事中也因此涉及到第十組中的詞。第十一組(60-64)中有“欺騙”、“反叛國”、“友善”、“遊移”和“定居”,最後一對顯然是反義詞。第十二組(65-72)的詞都是以“NAM”為字首的抽象名詞,比如把“木匠”(NAGAR)抽象化變成了“木匠工藝”(NAM-NAGAR),“銅匠”(TIBIRA)抽象化變成“銅匠工藝”(NAM-TIBIRA)。由67號“ME”——“書寫術(NAM-DUB-SAR)”可以看出蘇美爾人對書寫的定位。可能也是因為蘇美爾人將“書寫術”視為一種手工藝,所以蘇美爾文學作品多不署作者的名字。他們認為自己是工匠,只是記錄祖先流傳下來的故事或者替別人抄寫法律等型別的文書。由於“ME”是伊楠娜從埃利都取回烏魯克的,所以西方很多學者認為“ME”與伊楠娜有關,是她的裝飾。但就目前分析的幾種“ME”來看,雖然有部分東西可能與伊楠娜有關,但不能將所有“ME”都視為伊楠娜的裝飾。

“ME”到九十多種之後殘缺得比較嚴重,從中難以看出明顯的分組。從現存文獻上看,“ME”至少有110種左右。“ME”還出現在了其他地方,涉及“ME”的文章很多,拱玉書教授例舉了幾位著名學者的觀點:德國學者蘭茨貝格爾(Benno Landsberger)對亞述學有深遠影響,他將“ME”稱作“永遠不變的神聖秩序”、“世界與宗教秩序”。奧伯胡伯(Karl Oberhuber)認為“ME”是“元神”或“元動力”,即一種在天地之前就已存在的力量。法伯-弗律格1973年在其博士論文中指出,“ME”是個複數概念,涵蓋所有抽象概念,是生活和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ME” 作為總稱指每個具體概念中都固有的神威,同時也指每個具體概念本身。她的結論就是透過研究《伊楠娜與恩基》中的百餘種“ME”得出的。克萊默則將“ME”視為“文化特徵和文化的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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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形文字中“ME”的寫法演化

“ME”這個神奇的概念寫法是很簡單的。如上圖,楔形文字中“ME”起初是最左邊的寫法,後來經過簡化、左轉90度,變為最右邊的形態,這可能是由於縱向的文字所佔空間較大,書寫不便。這個字最早出現在歷史銘文中,比如在一片碎陶器上寫有基什的王恩美巴拉格西(EN。ME。BARAG。GE。SI)之名。米哈洛夫斯基(Piotr Michalowski)在其《一個名叫恩美巴拉格西的人》(“A Man Called Enmebaragesi”)一文中認為“不論怎麼看 ,恩美巴拉格西這個名字沒什麼含義。”在《吉爾伽美什與阿伽》中提到了恩美巴拉格西之子阿伽(Aga)去攻打烏魯克,與當時的烏魯克國王吉爾伽美什戰鬥的故事。恩美巴拉格西的年代比吉爾伽美什還早,在低年代體系中,他的生活年代約在公元前2600年左右,而在高年代體系中則是約公元前2800年左右。在這個名字中“BARAG”是王的意思,“SI”是充滿,“EN”是統治者的稱呼,所以拱玉書教授認為,這個名字的含義是“富有王道的王”。

盧加爾札格西(Lugalzagesi)是溫馬的國王,後來也成了烏魯克的國王,他生活在約公元前2350年左右。在盧加爾札格西的一篇銘文(Lugalzagesi I ii)中有一段話,拱玉書教授將其譯作:“天下王者,悉數來朝,皆往烏魯克,因其王權道(即王權中有ME)”(蘇美爾語原文為:BARAG-BARAG KI。EN。GI ENSI2 KUR-KUR-RA KI-UNUGKI-GE ME-NAM-NUN-E3 MU-NA-GAM-E-NE)。古地亞(Gudea)生活在公元前2200年前後的拉格什,他的銘文(Gudea B xiv 8)中有“戰鬥的臂膀中充滿了王權道”一句。他的另一則銘文(Gudea Cyl。 A ix 12)中則提到“他的‘ME’是最大,超過任何其他‘ME’”。還有一則銘文(Gudea A xvii 18-19)中則有“此廟之光接天穹,此廟之‘ME’覆大地”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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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藏於盧浮宮的古地亞坐像

蘇美爾語中有還“王權道”(ME-NAM-LUGAL)一詞,其中的“LUGAL”表示王,“NAM”用來構成抽象概念,而前面還加了“ME”。拱玉書教授分析了其構詞法:在普通的名詞“王”前新增表示抽象概念的詞綴,而在這個詞之前又添加了“ME”,相當於將已經抽象的東西進行“二次抽象”。這反映了蘇美爾人的認識論:蘇美爾人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具體的東西,在這個普通的東西背後他們又看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力量或狀態,就用“NAM”將其抽象化,如“王權”(NAM-LUGAL)。但拱玉書教授認為用“王權”翻譯“NAM-LUGAL”是不準確的,因為“王權”只能體現王屬性中“權”的層面,而蘇美爾人的“NAM-LUGAL”要比“王權”的內涵豐富得多。蘇美爾人在“NAM-LUGAL”中還看到了超越之上的更深一層的東西,正是這種東西使“NAM-LUGAL”(王權)成其為“NAM-LUGAL”(王權),這個東西就是王權中的“ME”,用漢語表述即“王權道”。這說明蘇美爾人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很深刻,雖然他們沒有像後來的希臘人那樣用散文形式將他們的這種認識做文字表述。此外,還有更“玄”的“ME”。比如“大道”(ME-NAM-GAL)一詞,“GAL”本就是一個表示大的形容詞,沒有固定的閾限,本就抽象,而前面又加上了表示抽象的“NAM”,相當於英文中的“greatness”,而在“偉大狀態”前再加上“ME”,就變成了“成為偉大狀態的狀態”。如果將“大”本身視作抽象概念的話,這個詞相當於是“三次抽象”的結果。

關於蘇美爾語中“ME”的概念,拱玉書教授已在《論蘇美爾文明中的“道”》一文中詳細論述。在這篇論文中,他指出,“ME”字的楔形文字“分明是上天下地、天地結合的物象,或許這就是蘇美爾人形象版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拱玉書教授認為“ME”有3個維度:第一,它是元神、元動力,表述方式是“恩利爾道”,與《道德經》中“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天地母”異曲同工。第二,“ME”指的是“器之道”,即英文所謂的“power”,它寓於器中。第三,“ME”指是“器”本身,比如前文提到的百餘種“ME”。蘇美爾人的“器”不僅僅包括具體的物件,還包括了很多抽象概念。它們都屬於具體的“道”。

故事背後的文明傳播觀

對於《伊楠娜與恩基》這部作品傳遞的資訊,學者們此前有不同的解釋:格林(Margaret W。 Green)在《蘇美爾文學中的埃利都》(Eridu in Sumerian Literature)中提出,伊楠娜拜訪埃利都的神廟是為了獲取“魅力”(charms)和“裝飾”(adornments)。她將“ME”說成“魅力”和“裝飾”,顯然不準確。克萊默在《恩基神話,能工巧匠神》中則認為,伊楠娜“把文明之藝術(arts of civilization)從埃利都轉移到了烏魯克”。這個評價的目光離開了伊楠娜本人,聚焦在文明上,出發點更高了,但用“文明之藝術”概括“ME”仍不全面。拱玉書教授認為這部作品反映了蘇美爾人的“文明傳播觀”。“ME”代表的是截至烏爾第三王朝時期人類所取得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成就,所以這部作品以講故事的形式表達了烏魯克的文明成就來源於埃利都的觀點。

這部作品選擇烏魯克和埃利都來反映文明傳播觀是有原因的。在公元前3000年前後,烏魯克文明已經高度發達,到了嶄新的階段。可以說烏魯克的文明代表了當時世界範圍內最發達的城市文明,百餘年來的考古發現已經證實了這一點。此時的文明有3個代表性的特點——文字、大型建築和大型藝術品,其中文字最重要。拱玉書教授認為文字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其重要性絕不亞於後來任何科學領域的發明。最早的文字出現在烏魯克IVa期,其上限在公元前3200年前後。而屬於烏魯克IV期至烏魯克III期(約公元前3200-2900年)的楔形文字泥板目前已經發現了超過6000塊。這批文獻大多是德國考古學家透過正規發掘所得,其中約85%是經濟文獻,其餘為辭書文獻。所謂“辭書”就是表格文獻,現在能恢復的約有15-16種,其中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就是“人表”。“人表”出現在最早的烏魯克IV期。到了烏魯克III期,有很多抄本,將其補綴後可以得到列有百餘種職業。這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詳細的社會分工,可想而知,烏魯克在距今5000多年前已是相當發達的社會。現在雖然沒有發現很多物質遺存,但是“字表”、“人表”、“城市表”、“容器表”等文獻已足以代表當時的文明高度。在大型建築中有宮殿建築與神廟建築。這樣的大型建築代表了經濟發達程度與政府的組織能力。大型藝術品也有很多,如“祭司王”雕像與烏魯克石膏瓶等。這些代表了人們對文化和精神享受方面的追求,體現了精神和藝術的創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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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藏於伊拉克國家博物館的烏魯克石膏瓶

追本溯源是人類的本能。縱觀古代文明,到了發達程度之後,人們都站在新的哲學高度思考自己“從哪裡來”的問題。烏爾第三王朝時期,蘇美爾文明已經歷了一千餘年的發展。當時“中央集權”、行省林立,堪稱蘇美爾人的盛世。烏爾第三王朝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非常豐富,思想活躍,出現了文學創作的高峰。此時,蘇美爾人的精英們產生對自己的歷史探源的興趣非常自然。《恩美卡與阿拉塔之王》中講述了文字的起源。而《伊楠娜與恩基》涉及的則是整個蘇美爾文明來源的問題。烏魯克的輝煌過去一直存留在烏爾第三王朝蘇美爾人的記憶中,這從文學作品中可以看得很清楚。烏爾第三王朝的統治者甚至把烏魯克的先王們視為自己同宗同族的祖先,所以對當時的蘇美爾人而言,探索烏魯克的輝煌過去實際上就是探索自己的輝煌過去。

烏魯克的發達與繁榮從何而來?拱玉書教授認為,對烏爾第三王朝時期有著“神本主義”思維理念的人們而言,選擇埃利都作為他們的源頭是自然而然的。直到烏爾第三王朝時期,埃利都一直是蘇美爾人的宗教中心。烏爾第三王朝滅亡後,隨著政治中心的北移,蘇美爾人的宗教中心也北移至尼普爾。兩河流域的宗教中心,主要分為兩個階段:在伊辛-拉爾薩王朝前以埃利都為中心;之後以尼普爾為中心。所以選擇埃利都作為“文明的源頭”,是現實和遙遠的記憶結合的必然產物。埃利都位於兩河流域南部,現代名稱為阿布沙赫蘭。1946-1949年,由伊拉克文物總局主持對該遺址進行正規發掘,考古報告《埃利都》(Eridu)則於1981年才發表。約公元前6000-5000年,埃利都就已有人居住。在歐貝德時期,當地已是重要的居住中心,後來又成為宗教中心。所以烏魯克人認為其文明來自埃利都,這在考古學上說得過去。

在文學傳統中,埃利都很重要。《蘇美爾王表》中提到洪水之前的5座城市,其中第一個就是埃利都。埃利都的第一位國王是阿魯裡姆(A2-LU-LIM),意為“鹿角”。蘇美爾語版的洪水故事中也提到了5座城市,其中為首的也是埃利都。在這則故事中還包括了母神將恩基派至埃利都的內容。貝洛索斯(Berossus)是公元前4-3世紀的巴比倫祭司,後來移居希臘並用希臘語書寫了3卷《巴比倫尼亞志》(Babyloniaca)。第一卷中講到了歐阿涅斯(Oannes)的故事:歐阿涅斯是一位先賢,他人頭、魚身、人腿和人聲。有一天他從海里出來教巴比倫人立法、書寫、農耕、建立國家,從此巴比倫人走向了文明。歐阿涅斯白天教巴比倫人,晚上又回到厄利垂亞海(即波斯灣)中。據貝洛索斯記載,歐阿涅斯的故事發生在阿魯魯斯王(Alorus)統治時期。這位阿魯魯斯王實際上就是蘇美爾王表中的“阿魯裡姆”。《吉爾伽美什史詩》第一塊泥板第13-21行中寫道:“……仔細瞧瞧那臺基,好好看看那些磚,看看其磚是否爐火所煉,看看其基石是否七賢所奠。”貝洛索斯講的歐阿涅斯其實就是阿達帕(Adapa),他是埃利都的“七賢”之首。而《吉爾伽美什史詩》將這“七賢”視為烏魯克城牆的奠基人。《恩美卡與阿拉塔之王》第57-58行恩美卡也有“當我在阿普蘇把你(伊楠娜)讚美,當我從埃利都帶來‘ME’”的表述。拱玉書教授認為,恩美卡的這句話指的是前面提到的《伊楠娜與恩基》中描述的事件,即伊楠娜把百餘種“ME”從埃利都帶到烏魯克的故事。在後來蘇美爾人的“文化記憶”中,這件“歷史大事”發生在恩美卡統治時期。恩美卡是烏魯克第一王朝第二位國王,據《蘇美爾王表》記載,“他是建立烏魯克之人”。這個歷史文獻又恰好可以與文學文獻中“當我從埃利都帶來‘ME’”相互印證。二者同指一個事件,即恩美卡統治時期烏魯克文明已經發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蘇美爾王表》記錄了恩美卡取得的成就,《恩美卡與阿拉塔之王》提到了他取得成就的方式,而《伊楠娜與恩基》描述了成就取得的具體過程和文明的具體含義。

拱玉書教授的《升起來吧!像太陽一樣——解析蘇美爾史詩〈恩美卡與阿拉塔之王〉》書影

精彩的講座之後,拱玉書教授回答了聽眾的提問。篇幅所限,這裡選取部分問答與讀者分享:

Q:請問蘇美爾對華夏文明有何影響?考古學家李濟曾在殷商古棺槨上發現“肥遺”圖案,說這是蘇美爾的典型特徵。這是否說明殷商時期已經和蘇美爾有聯絡?

A: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蘇美爾文明對華夏文明是否有影響?有的西方人曾說是有影響的,比如拉古伯瑞(Albert Terrien de Lacouperie)提出的“中國文明西來說”;我在寫博士論文時也曾引用過巴爾(Charles James Ball)的《漢語與蘇美爾語》。這些都是很早的了。在早期,有一些人主張巴比倫的文明影響了世界其他的文明。這實際上是當時的一種“泛巴比倫主義”思潮,認為只有一個文明是源頭。至於李濟發現了什麼,這我不太清楚。據我所知,中國沒有明顯的東西是來自兩河流域的。有一些現代人認為很像是來自兩河流域的東西,但很難判斷這到底是直接的影響還是偶然或者其他什麼因素。我以文字為例,實際上蘇美爾人的文字中有“六書”,非常明顯地有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註、假借。這“六書”是許慎分析中國文字提出的6種結構,而蘇美爾人的文字這6種結構也一個不差。這就涉及到怎麼解釋的問題,能說蘇美爾文字影響了漢字嗎?蘇美爾文字在公元前3200年已經很成熟了,而中國的漢字就算推到夏朝也還差1000年,而公元前1300年左右的晚商甲骨文差得就更多了。我搞不清楚這近兩千年間是怎麼影響的。所以,雖然現在我找出了這麼多相似的證據,但得不出影響的結論,只能擺出這種現象。有很多人解釋說這其實就是一種“偶然性”或者“共性”,文字發展到象形文字、表意文字必然就有這幾種結構。這是人類思維的共性,而非文明影響的結果。所以我也在等待是否有其他方面的證據,如果只是文字一個方面,就很難得出相互影響的結論。其他的也是一樣,可能會發現一個東西有點像,但沒有真正的證據。如果它上面寫著楔形文字,那麼就確鑿無疑了。但如果沒有這些,只是像的話,就很難說。所以現在沒有確鑿的證據說蘇美爾文明影響到了華夏文明。或者相反,現在也有很多人認為華夏文明是最早的,影響了蘇美爾文明。《蘇美爾王表》中提到,洪水之前有5座城市和8位國王。有中國人寫信給我,將這些王與中國古籍中的8位王相對應,說他們都是中國人,雖然我自己看不出這種聯絡。比如第一位王是“鹿角”,他也許發現中國的王與鹿有關係。但兩河流域的王名目前也不是都能解釋。

Q:蘇美爾人的宗教信仰或思想觀念在後來有傳承嗎?還是它們僅存在於文獻當中?

A:人都沒有了,我不太清楚怎麼傳承。現在我們都是從文獻中知道,他們真的有神廟、文學作品,也知道他們都崇拜什麼神。或者研究宗教的學者能縷出一個線條:他們一開始的宗教形式是“多神崇拜”,然後向“一神崇拜”過渡,都有哪些表象等。隨著不斷和其他民族同化,蘇美爾人、阿卡德人都已經被融合了,現在都沒有了。所以我說不好他們的信仰對現在的宗教有什麼影響。就思想觀念而言,比如剛才提到的“牧羊人”就明顯是蘇美爾人的。從文獻上追蹤,蘇美爾人比其他的人群更早叫統治者“牧羊人”。這也可能是蘇美爾人對後世的影響。類似這樣的例子可能還會有,個別的詞可能會傳承下來。曆法、天文等科學技術上的傳承是很明顯的,比如把1年分成360天,設定閏月,還有六十進位制等,都是蘇美爾人已有的。蘇美爾人對後世的影響很多,但是宗教方面不是我的專業方向,我想不出也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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