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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新:王冕是《儒林外史》中所有讀書人的參照系

2021-12-09由 古代小說研究 發表于 畜牧業

王冕的冕讀什麼

名士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一個重要型別,古代典籍中,這一稱謂層見疊出,含義也紛紜不定。或指德高望重而隱居不仕的人;或指有才名而尚未出仕的人;或指所有得名早於得官,得名並非由於得官的人;或指那些具有名士風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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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名士風度,正式形成是在魏晉時期,其含義也大致相當於魏晉風流。這種風流的最高境界是深情,真率,襟懷沖淡,以品行、識見或才學而知名;而外在表現則可用狂、逸、怪、俠四字加以概括:

對四平八穩的鄉愿的不屑構成豪宕不羈的“狂”的風度;對缺少生氣的芸芸俗眾的抗爭構成浪漫瀟灑的“逸”的風度;對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的超越構成脫略形骸的“怪”的風度;對圓滑世故的謙謙君子的背離構成高立崖岸的“俠”的風度。

狂、逸、怪、俠,這是名士階層具有標籤意味的行為方式,我們所說的名士就是指具有這種行為方式的“士”。

吳敬梓對魏晉風流至為嚮慕,程晉芳《寄懷嚴東有》詩說:

敏軒生近世,

而抱六代情。

風雅慕建安,

齋慄懷昭明。[1]

吳敬梓白己也經常以六朝名士自比,《移家賦》這樣描寫他移居南京後的縱心肆志的生活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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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捫蝨而自如,乃送鴻而高視。[2]

“捫蝨”是用王猛的典故,《晉書·王猛傳》載:桓溫入關時,王猛披褐去見,“捫蝨而言,旁若無人”[3]。後來。“捫蝨而言”成為顯示一個人任誕不羈的典型細節。

“送鴻高視”取嵇康《贈秀才入軍》第十四首詩意:“目送歸鴻,手揮五絃。俯仰自得,遊心太玄。”[4]“送鴻高視”也是表現一個人風神氣韻異於尋常的重要詞彙。

其他如吳敬梓《買陂塘》詞自述:“身將隱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5]金兆燕《寄吳文木先生》寫他“有時倒著白接籬,秦淮酒家杯獨持。鄉里小兒或見之,皆言狂疾不可治。”[6]都見出他對魏晉風流的服膺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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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儒林外史》將故事的年代託為明朝,這就排除了選擇魏晉名士來“隱括全文”的可能性。吳敬梓於是就近取材,他看中了元末明初的王冕。

王冕是元末的著名詩人、畫家。比他小23歲的宋濂第一個為他作傳,從宋濂《王冕傳》,我們瞭解到,王冕確有些怪誕:

母思還故里,冕買白牛駕母車。自被古冠服,隨車後,鄉里小兒競遮道訕笑,冕亦笑。[7]

《儒林外史》中的王冕,比這更為驚世駭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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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著鞭子,口裡唱著歌曲,在鄉村鎮上,以及湖邊,到處頑耍,惹的鄉下孩子們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

何以要這樣怪模怪樣的呢?沒別的用意,只是要讓世人曉得他王冕是個目空千古的豪傑。

魏晉時代的許多高自期許的名士,便常以怪誕的言行震懾世俗,或藉以引起世俗的關注,他們是王冕的老師。

比如:劉伶常常縱飲,無拘無束。有時居然脫去衣服,在房子裡赤身裸體,別人譏笑他,劉伶卻說大地就是他的房屋,房屋就是他的衣服褲子,並問別人,幹嘛鑽到他的褲子中來?這故事見於《世說新語·任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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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驚世駭俗,意在表達對世俗的不屑。這是個體自豪感的呈現。魏晉名士如此,王冕亦然。他高自標置,志氣宏放,其尊嚴容不得世俗的玷汙。所以,假如有誰把他視為可用利祿收買的庸人,他便會不留情面地加以還擊。

宋濂《王冕傳》記下了他玩世不恭的“狂”舉:

著作郎李孝光,欲薦之為府史,冕罵曰:“吾有田可耕,有書可讀,肯朝夕抱案立庭下備奴使哉?”每居小樓上,客至,童入報,命之登乃登。部使者行郡,坐馬上求見,拒之去。去不百武,冕倚樓長嘯,使者聞之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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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未寫王冕罵人和戲侮部使者的情節。但時知縣來訪,他故意讓牧童秦小二漢謊稱“他在二十里外王家集親家家吃酒去了”,也正是“怠慢”得緊。秦小二漢的出場尤為風趣:

知縣正走著,遠遠的有個牧童,倒騎水牯牛,從山嘴邊轉了過來。

秦小二是受王冕之託來“撒謊”的,“倒騎水牯牛”,含有不想正眼看時知縣的意思。

為什麼不想正眼看這個七品芝麻官?不是因為他的官小,而是因為他是個混賬的官,王冕說得明白:“時知縣倚著危素的勢要,在這裡酷虐小民,無所不為,我為什麼要相與他?”這就賦予了王冕之“狂”以深厚的內涵。

宋濂《王冕傳》強調了王冕的“逸”,即隱逸,其中有一節專寫他攜妻子兒女隱居九里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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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攜妻孥隱於九里山,種豆三畝,粟倍之,樹梅花千,桃杏居其半,芋一區,蓬韭各百本,引水為池,種魚千餘頭,結茅廬三間,自題為“梅花屋”。[9]

同時,宋濂也突出了王冕的用世之志:

嘗仿《周禮》著書一卷,坐臥自隨,秘不使人觀,更深人寂,輒挑燈朗諷,既而撫卷曰:“吾未即死。持此以遇明主,伊呂事業,不難致也。”[10]

在宋濂看來,王冕的隱居,其性質近於孔明而異於陶淵明:他期待著明主的賞識,嚮往著建功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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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清初朱彝尊已不滿於宋濂的描敘,他重寫《王冕傳》,著力塑造一個沒有用世之志的隱士:朱元璋聽說了王冕其人後,打算任命他做諮議參軍;但王冕卻在正式任命之前死去了。

為什麼會突然去世呢?朱彝尊以為,“蓋不降其志以死者也”[11],也就是不願與朱元璋合作,迫不得已,只好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和高潔。

朱彝尊筆下這個將隱的品格貫徹到人生終點的王冕,當然更合吳敬梓的口味。閒齋老人說《儒林外史》“以辭卻功名富貴,品地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辭卻功名富貴”,非隱而何?

所以,《儒林外史》採用了朱彝尊的說法:當朝廷派人來授王冕諮議參軍之職時,王冕已逃往會稽山,他隱姓埋名,後來得病死去,“可笑近來文人學士,說著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

陳文新:王冕是《儒林外史》中所有讀書人的參照系

毫無疑問,元末的歷史人物王冕不愧為真正的名士,《儒林外史》也是將他作為名士來塑造的,只不過進一步強化了他的“逸”的品格。

這表明,吳敬梓並不鄙薄名士,他鄙薄的只是那種並無真本事,並不清高,卻藉著狂、逸、怪、俠的外在舉止騙得高名的人。

真名士與假名士的區別,關鍵不是外在的行為方式,而是內在的素質:他真的淡泊寧靜,可以坦然“辭卻功名富貴”嗎?他真的秉賦有超世拔俗的才具嗎?“是真名士自風流”,假名士則最終免不了露餡。

吳敬梓用“不獨不要功名富貴,並且躲避功名富貴”的王冕來“隱括全文”,這個參照系的選擇提示讀者:《儒林外史》將以對待功名富貴的態度作為評價人物的核心標尺;在狂、逸、怪、俠諸種人格因素中,“逸”格外受到重視。

陳文新:王冕是《儒林外史》中所有讀書人的參照系

郵票《王冕畫荷》

滾滾紅塵中,一個可以超然於名利之外的人,才是吳敬梓所敬仰的,才夠得上做知識階層的表率。

註釋:

[1]程晉芳:《勉行堂詩集》,《清代詩文集彙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43冊第286頁。

[2]吳敬梓:《文木山房集》,《續修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428冊第444頁。

[3]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930頁。

[4]嵇康著,戴明揚校注:《嵇康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6頁。

[5]吳敬梓:《文木山房集》,《續修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428冊第467頁。

[6]金兆燕:《棕亭詩鈔·寄吳文木先生》,《清代詩文集彙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344冊第173頁。

[7]宋濂:《芝園後集》,《宋濂全集》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74頁。

[8]宋濂:《芝園後集》,《宋濂全集》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74頁。

[9]宋濂:《芝園後集》,《宋濂全集》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74頁。

[10]宋濂:《芝園後集》,《宋濂全集》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74頁。

[11]朱彝尊:《曝書亭集》,《清代詩文集彙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116冊第4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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