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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雞,不同的時代精神:八大山人的異度空間和沈周的世俗關切

2021-08-18由 睡前讀畫 發表于 畜牧業

稚雞是什麼意思

在沈周眼中原本正常的世界,在八大山人的眼中,卻是顛倒的。雖然都是兩隻萌寵的小雞,但根本別指望八大山人去扮演保姆似的角色,他才不會告訴你關愛兒童健康成長這類的話題。

將八大山人與沈周所做的兩隻小雞放在一起對比欣賞,貳位相距兩百年、身處不同時代、命運截然不同的畫家,其筆下也呈現出兩種完全不同的世界觀和人生感悟。

不同的雞,不同的時代精神:八大山人的異度空間和沈周的世俗關切

八大山人 稚雞圖 冊頁

面對300年前八大山人(朱耷)的畫作時,常讓我想起流行的一句話——“越是簡單,資訊量越大”。通常,在如今一些簡明扼要、故弄玄虛、裝神扮鬼的官宣資訊釋出後,你會在留言區內看見網友們類似的留言。

八大山人在這幅《稚雞圖》中,將簡單做到了極致。此圖作於康熙三十三年,即公元1694年。69歲的八大在畫完這隻蹣跚學步的小雞後,在它的右上方隔了相當的距離題了首詩,鈐“可得神仙”硃色方印一枚。

有關這首詩的意思稍後再講,先看構圖。八大將單獨一隻雞或鳥放置於畫面中心位置的作品並不僅此一幅,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孤禽圖》,也是沒有任何背景。這幅畫也如此,但用筆墨更少、更淡、更枯、更疏。

不同的雞,不同的時代精神:八大山人的異度空間和沈周的世俗關切

八大山人《孤禽圖》

而前一幅冊頁中小雞的形象也更“廉”,除用細筆焦墨勾勒了小雞的眼、喙之外,其餘都似漫不經心地幾筆掃出。並且這隻小雞的年齡顯然比《孤禽圖》那隻特立獨行的鳥要小,似乎剛破殼而出,正張大雙眼辨認這個陌生的新世界。在傳統花鳥繪畫中,似乎再也找不到比這更簡單、更乾淨的畫作了。

壹 八大山人的異度空間

孑然獨立於畫面中央的這隻小雞,剛長出一身茸毛,它身材肥胖,正努力移動兩隻小爪來調整重心,防止自己向前摔倒。看著這毛茸茸、剛誕生的小生命被放逐於空曠的畫幅中,忍不住要怪八大心狠。

他並不像在前一年所作的那幅冊頁裡,為這隻小傢伙增添一位夥伴。或者,讓它對著畫面外呼喚,讓觀眾感受到它的家人、朋友正在附近呵護著它。

不同的雞,不同的時代精神:八大山人的異度空間和沈周的世俗關切

八大山人《書畫冊》之一

八大根本沒有打算這麼做,他選取題詩的位置,為這個毛茸茸的小傢伙四周留下了太多空白。

這小傢伙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戰友,沒有敵人,沒有團隊,沒有族群,沒有家園,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一切都沒有!

它只是站立在一片虛幻的空間中,無任何可依靠、呼應、聯絡、慰藉的一隻小雞。

孤寂的如此徹底,如此決絕,浸骨入髓。

不同的雞,不同的時代精神:八大山人的異度空間和沈周的世俗關切

八大山人《稚雞圖》細部1

這幅畫為其17開冊頁中的一開,與上篇文章介紹八大的《鵪鶉圖》為同一《山水花鳥冊》,現收藏於上海博物館。上圖的另兩隻小鳥一開也收藏於上海博物館,為另一書畫冊頁中第二幅,尺寸為縱24。4釐米、橫23釐米。後者作於康熙32年,即公元1693年,相比《稚雞圖》要早一年。

八大為這小小身軀所題詩中四句,前三句都與雞相關,且都可以找到相對應的典故,但在整體語意和邏輯上卻有自己主觀的演繹。不同的人對此四句有不同理解,但感覺都有些對不上號。籠統地說,如果硬套用典故來解讀八大此圖的繪畫語言,想從中找到一條理性的敘事邏輯,顯然走錯了方向。

具體說來,其詩曰:雞談虎也談,德大乃食牛。芥羽喚童僕,歸放南山頭。

全詩加上款印中“可得神仙”四字,一共24個字。

我理解的是,八大將有關雞的這些典故做了置換,為自己的影象重新塑造了新的背景。他將這些故事、寓言、警句、訓誡重新拼貼、統一為另一種異化的背景,然後把這隻現實世界中常見的、弱小而孤獨的生命形象放置於這個異度空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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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稚雞圖》細部2

八大寥寥數筆和文字所創立的這個空間,為一種異化的、脫離了形而下的道德世界、具有哲學意義的超現實空間,由此達成自己獨特的、自由的意境。

比如說“雞談”的故事源自晉朝,當時的兗州刺史宋處宗不善言辭,後來與一隻關在籠中會說話的雞對話,因此提高了自己的語言技巧。該典故見《藝文類聚》卷九一,其中引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晉兗州刺史沛國宋處宗嘗買得一長鳴雞,愛養甚至,恆籠著窗間。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論,極有言智,終日不輟。處宗因此言巧大進。”處宗談雞的這一典故流傳開後,人們用“談雞、雞談”等指代玄談、清談;

“德大”源自於呆若木雞的典故。在《莊子·達生》中記載,紀渻子為王培養一隻鬥雞。每隔上十天王就問他,鬥雞訓練的如何了?到了最後,紀渻子大功告成,於是向王彙報說:“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被訓練到呆若木雞境界的這隻雞,便是“德大”之雞,其他的雞都不敢跟它鬥了;

第三句“芥羽喚童僕”,則是指呼喚童僕照看鬥雞。古人鬥雞時,在雞尾栓一個放著芥粒的袋子,雞抖動尾巴,芥子的氣味就刺激雞向前衝;

最後一句歸放南山頭,則體現出陶淵明“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式的隱逸思想,功成名退,放馬南山,無所羈絆和牽掛的自由生活。若是再聯絡到宋之問曾在廣州寫過的“歌舞須連夜,神仙莫放歸”這樣的詩句,款印中的“可得神仙”也似乎好理解了。

將上述這些典故的寓意連貫起來,八大題寫的這詩似乎在寄語給這位小雞:

在你今後的成長過程中,要避免與別的雞清談,要加強自己修煉,但不要陷入爭鬥,最終你的歸宿是在南山頭過一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如此便可像神仙一樣超然世外——

但這樣理解,顯然有些牽強的。

八大似乎並不像他在同一冊頁裡那幅《鵪鶉圖》中,無論是影象和題詩都想要強調的敘事性。(可參見本號文章:《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隻小小鳥——朱耷的鵪鶉和趙傳的提問》)

不同的雞,不同的時代精神:八大山人的異度空間和沈周的世俗關切

八大山人《鵪鶉圖》

我更願意理解為:在八大塑造的整體氣場中,不刻意強調這種連貫敘事邏輯。所以根本別指望八大山人去扮演這類保姆似的角色,他才不會告訴你關愛兒童健康成長這類的話題。

他的主要目的,在於創造這個綜合的異度空間。

這隻小雞,一隻在“人”看來弱小的生命,是一個脫離了清談、鬥爭、被人控制的獨立的、具有尊嚴的生命——這隻剛出身的、於塵世無染的小雞,本是一個正常的,不被人為異化的生命,它本身即擁有一個獨立的、自由的精神世界。

但若是將注意力放置於這隻小雞本身,那仍不是重點。

八大透過這隻小雞那隻睜大的朦朧眼睛,告訴我們他所要強調的真正重點。尤其他在小雞的眼後又加了三道電波一樣的紋路,我沒有考證清朝時的小雞腦後是否都長著這類波紋似的絨毛。僅是主觀上相信,八大這三道重複的紋路,是為了強調了他真實的主題——一個異化的空間。

他抱著一種負責任的、出奇冷靜,冷靜到了冷漠的心態,告誡這隻剛誕生的小生命,也告誡觀眾:

你睜眼看見的這個世界,是一個黑白顛倒、是非難辨的世界,是一個被人為異化的不真實的世界。

貳 沈周的理性與溫柔

在八大山人看來是異化的空間、顛倒的世界,在明代中期畫家沈周的眼中,則是正常的。

與八大相比,作為吳門畫派創始人的沈周(公元1427-1509年)早出生兩百年。沈周所生活的明朝中葉,雖然也存在各種社會、階級的現實矛盾,但並不像八大山人所處的時代那樣激化、緊張和尖銳。實際上,在沈周所生活時的蘇州地區經過元末的戰亂後,長期休養生息,生活富庶,尤其是絲綢、紡織業、印刷業等手工業高度發達,並萌芽了最早的資本主義,因為有了市場需求,畫家的社會地位並不低下。發達的商品經濟,正是助推了吳門畫派的興起原因之一。

就個體命運而言,兩者也完全不同:八大顛沛流離,大起大落,沈周則波瀾不驚,逍遙自在。沈周家學淵源,其曾祖父是王蒙的好友,父親沈恆吉是杜瓊的學生。他一生幾乎都在蘇州附近活動,終生未應科舉,吟詩作畫,四方交遊,過著自足的日子。

相比八大將稚雞放於疏闊的空間裡,沈周筆下的《稚雞》所處的背景,則顯出理性、現實與溫情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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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稚雞圖》

這幅縱27.8釐米 橫37.3釐米的冊頁,是沈周十七開冊頁中的一幅,如今收藏於故宮博物院。沈周筆下的小雞,為水墨淡設色,清新明快。用簡單的墨線勾勒小雞的體形、翅膀等輪廓,然後以溼墨渲染頭部和背部。

作為明四家之一的沈周,博取眾長,他繼承董源、巨然以及元四家黃公望、王蒙、吳鎮的水墨淺絳體系,也從南宋李、劉、馬、夏中學到了勁健的筆墨,將這些前人風格、技法融會貫通,剛柔並用,形成粗筆水墨的新風格,自成一家。

《稚雞圖》正體現他的這種風格,在寫意與精工之間,在宋人的寫實與之後的清人大寫意的花鳥畫之間,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後人評價此畫的筆法與墨法,“在欲放未放之間”,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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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稚雞圖 細部1

沈周筆下的小雞,做到了古人所謂“寫形傳神”的標準,其造型自然生動,他用一個小墨點點出了小雞的瞳仁,讓它看上去有些呆滯和萌寵。同樣,沈周也為這個小傢伙題了一首詩。

他選取的位置在小雞的身後,若是不細究文字的內容,這四列墨色淋漓的行書,彷彿是小雞身後的一道籬笆,消減了畫面的緊張感,給人一種平衡、穩定的畫面感。

而細看沈周題詩的內容,則更是充分表達作為一位近文人畫家的世俗關愛之情,其題畫詩曰:“茸茸毛色半含黃,何獨啾啾去母傍。白日千年萬年事,待渠催曉日應長。”

在詩後自識“沈周”,鈐“啟南”朱方印。在小雞左下角,還鈐一方“白石翁”方印,這枚印同樣也起到了平衡影象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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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 稚雞圖 細部2

不同的雞,不同的時代精神:八大山人的異度空間和沈周的世俗關切

沈周稚雞圖 區域性

沈周筆下這隻獨立的小雞,顯然比八大筆下那隻更年長些,它的兩爪已能毫不費勁地站立起來,翅膀上的羽毛也褪去鵝黃的茸毛,開始逐漸豐滿,它的眼神帶著些沉著。對於眼前逐漸熟悉起來的世界,似乎帶著一些躊躇滿志的神情。

從沈周自題詩看,畫家對這隻雛雞體現出“保姆式”關愛之後,也對它未來的生活做了展望,希望它長達之後能夠負擔起“催日報曉”的重任。

如果聯想到沈周這位豁達、從不生氣,對所有人都友善的老好人性格,由他來心疼和關愛這隻小雞、對它的成長寄予殷殷厚望,也是正常不過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