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詩中憤激醜怪的動物群像:梅堯臣放現在,多少得當個動物學家吧
2022-07-13由 藝文添活 發表于 畜牧業
夕一共有幾畫
北宋文壇,人才輩出,和歐陽修並稱為“歐梅”的這個“梅”,被譽為是
宋詩的“開山祖師”
——注意了,這裡是詩,不是詞。宋代雖然以詞著稱,但詩的成就同樣不俗,自有其“筋骨思理見長”的宋調之美。
南宋劉克莊說:“本朝推宛陵為開山祖師。宛陵出,然後桑濮之哇淫稍熄,風雅之氣脈復續,其功不在歐、尹之下。”
宛陵,即宛陵先生
梅堯臣
,他和歐陽修、蘇軾是同時代人,屬北宋前期詩人。北宋前期的詩風尚且流行藻飾雕琢那一套,梅堯臣是個實在人,力求平淡深邃,主張寫實。
梅堯臣生於公元1002年,父親是個農民,家境不算好,不過有個進士為官的叔父梅詢。
梅堯臣十來歲時就跟著叔父梅詢到各地宦學,眼界開闊。二十來歲後開始考試、當州縣級的小官,到四十六歲以後才開始升官,至五十九歲去世。
縱觀梅堯臣的仕途,可以說是平平無奇,當然對本人來說是極為不得意的,不過他在詩壇上的聲望卻是很高的。
作為宋調開創者,梅堯臣的詩風以平淡含蓄、新奇險怪而別樹一幟,他的創作力也很強,足足留下了近三千首詩。這其中,動物詩就佔了總數的近三分之一。簡直是對動物愛得深沉!
把動物寫進詩裡古來有之,但像梅堯臣這樣寬博的卻是不多。雁雀、牛馬、猛禽和家畜,在他這兒都是稀疏平常了,他還有更重磅的蚊子、蒼蠅、蚯蚓、跳蚤、蛆蟲、癩哈蟆等等怪醜物象,可謂是無物不入詩,大有要將所有動物意象都用盡的感覺。
歷來文人都對跳蟲蹦蚤避之不及,而梅堯臣卻總喜歡把這些被視為鄙陋粗俗的東西寫進詩中,所謂以醜為美、以俗為雅,可以說是開拓新領域了。
說到這個開拓題材,詩歌中的一個特殊種類——
禽言詩
,就是從梅堯臣開始的。所謂禽言詩,就是鳥語,詩人用文字描摹鳥的叫聲,比附人的情感。
這不難理解,我們現在也有詞來形容,叫空耳。比如子規的叫聲空耳是“布穀”,還有一種空耳“催王做活”的鳥,貌似也是杜鵑來著。
現在公認的第一首以禽言命名的詩,是梅堯臣的《禽言》四首。
其一:
不如歸去,春山雲暮。
萬木兮參雲,蜀天兮何處。
人言有翼可歸飛,安用空啼向高樹。
其二:
提壺蘆,沽美酒。
風為賓,樹為友。
山花繚亂目前開,勸爾今朝千萬壽。
其三:
婆餅焦,兒不食。
爾父向何之,爾母山頭化為石。
山頭化石可奈何,遂作微禽啼不息。
其四:
泥滑滑,苦竹岡。
雨蕭蕭,馬上郎。
馬蹄凌兢雨又急,此鳥為君應斷腸。
梅堯臣在這裡分別詠了四種鳥兒。一是子規,也就是杜鵑鳥,又叫布穀,叫聲很像“不如歸去”,所含情感是思歸;二是提壺鳥,空耳是‘提壺蘆’,不知是哪種鳥,這裡寫勸人少喝酒;
三是一種叫聲如‘婆餅焦’的山鳥;四是鳴聲如‘泥滑滑’的竹雞,表達羈旅愁思。
梅堯臣真的好有趣哦,在詩中象聲取義,風格雖然平淡,但形式卻是十分新奇。
連蘇軾、歐陽修等人都被這種新奇的形式給吸引了,紛紛和作。蘇軾還給梅堯臣的風格取了個名,叫“
聖俞體
”。
文學創作嘛,不管用植物還是動物,都是為了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情感或觀點,梅堯臣亦如是。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情緒下,他所借用的種類也不同。
梅堯臣在中年當官的時候,人是比較憤激的,十分關注朝政,但那會兒的新舊黨之爭又很讓人來氣。
當時范仲淹和呂夷簡這倆冤家針鋒相對,經常開撕。景祐三年,在一次交鋒中范仲淹不幸落敗,梅堯臣十分同情他,於是開始寫詩,用了各種鳥來做比喻。
《彼鴷吟》
斷木喙雖長,不啄柏與松。
松柏本堅直,中心無蠹蟲。
廣庭木雲美,不與松柏比。
臃腫質性虛,圬蠍招猛觜。
主人赫然怒,我愛爾何毀。
彈射出窮山,群鳥亦相喜。
啁呼弄好音,自謂得天理。
哀哉彼鴷禽,吻血徒為爾。
鷹鸇不博擊,狐兔縱橫起。
況茲樹腹怠,力去宜濱死。
“鴷”就是啄木鳥,梅堯臣把范仲淹比作是啄木鳥,說他的喙雖然很長,但並不會啄傷正直的松柏。可惜華美的廣庭木——也就是朝廷——不同於松柏,內部早已枯空了,都是蠹蟲。
啄木鳥是要抓蠹蟲的,但廣庭木的保守主人(皇帝)卻攔著不讓,還惱怒地懲罰了啄木鳥。
范仲淹被貶後,那些“群鳥”還在一旁幸災樂禍,殊不知沒了啄木鳥,這華美高大的廣庭木最終也將難逃朽敗的命運。
這詩寫得並不華麗,卻是實在又無情,梅堯臣得心應手地運用動物意象,辛辣地諷刺了呂夷簡之流的做派。
別人寫詩都是用什麼梅蘭竹菊松柏之類的意象以彰顯對方情操的,梅堯臣就不,他就喜歡用各種奇奇怪怪的動物。
沒見過用蚊子來當政治鬥爭武器的,梅堯臣就是不一樣的煙火,他還寫了好幾首,其中一首《聚蚊》洋洋灑灑。
同樣力挺范仲淹、諷刺舊黨,用瞭如此‘醜怪’的動物意象,卻是諷刺拉滿,很能讓人感受到他那痛心疾首的心情了。
而當他力挺范仲淹而把他比作啄木鳥後,由於之後的范仲淹執政導致政治失敗,梅堯臣又覺得不爽,於是把范仲淹比作“烏”,把他的黨人比作各種鳥類,言辭尖銳地寫了一篇《諭烏》。
那好傢伙,百鳥朝鳳了屬於是,各種鳥類都寫上了,什麼鸜鴿、禿鶬、野鶉、蝙蝠、老鴟、鵂鶹,還有雀豹、豺狼、鵰鶚、老鶴。
這得有什麼樣的知識儲備啊,話說梅堯臣對鳥肯定沒少研究吧,或許還是個野生鳥類學家呢。
在人生不順的時候,比如考試不中、新黨受挫、家庭變故等等,梅堯臣的情緒就會變得憂憤而痛苦,體現在詩裡,就是出現的動物更奇怪了,什麼優美的白鶴、白鷗、蝴蝶是沒有的,猛虎、瘦馬、蚊子倒是一大堆。
比如他36歲科場多次失利後所做的《山中夜行》,出現了各種孤寂怪鳥:
孤客心多恐,寒風夜度溪。
山長羸馬困,月黑怪禽啼。
遠火生樵舍,荒榛亂野蹊。
喜言林館近,聞犬入猶迷。
羸弱的馬兒、怪禽的啼叫,藏在陰森恐怖的黑夜。他的用詞相當冷寂壓抑,從詩裡便能感受到那種陰冷幽深的氛圍和令人抑鬱的心境。
而在人生的後期,梅堯臣的心境卻是發生了很大變化,從憤慨走向平淡。
這時的他已經年過半百,來到汴京居住,在歐陽修的提攜下還升了官,生活較為安穩。沒了年輕時對政治的執著激情,梅堯臣轉而開始關注平淡而瑣碎的生活。心態變了,不變的是那一顆動物學家的心。
他這會兒更加細緻地觀察日常中的生物,創作了大量的吟詠動物的詩,和平簡遠,平淡枯淡。什麼《蠅》《蟬》《鶯》《雞》《兔》《鶴》《蛙》《魚》《蚊》……要啥有啥,連蛆都寫了,就說他的路子有多野啊。
《夏蟲》
物久必自化,化之猶騫騰。
當自廁中蛆,去作盤上蠅。
飛聲既混雞,歛跡何疑冰。
寄言漆園吏,已知鵾與鵬。
第二句寫廁所的蛆蟲化作盤上蠅,畫面感太強已經要生理不適了。
蛆這種極不雅之物,哪個文人不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也就梅堯臣,寫蛆就算了,還把它和鯤鵬這樣高潔的意象放在一起討論,硬找出了它們的相似點,即“萬物齊一”。
莊子:勿cue!
梅堯臣的詩,透露著一種審醜意識,就如他自己所說,是“醜語”“怪語”“古硬句”,當那些醜陋之物入詩後,雖沒了美感,但卻別有一番活潑新鮮之意,怪奇枯淡中蘊含著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