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那地那磺煙

“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平民與偉人的故園情是一樣一樣的。離開生我養我的故園已經四十四年，無論是忙時還是閒暇，心中常有尋覓故園的衝動。可是我們的故園——恩施地區硫磺廠只剩下斷垣殘壁。站在獅子巖上，鳳把雙眼迷濛，情不自禁的淚目，已看不見昔日的車水馬龍；嗚嗚作響的耳鳴，也聽不到孩童的歡笑。故園情只能潛入時光隧道，逆向追尋昔日光景。

磺廠坪在我們這一代人心中是一種怎樣的存在？十個人也許有十個答案。 是西漂灣轟鳴如雷的瀑布飛洩嗎？是，但真的不是。因為那瀑布常斷流，聽到他轟鳴的人有限。

是響石窖拔起用衣袖一揩就能吃的蘿蔔嗎？是，但也真不是。因為季節的原因，很多人吃不到。

是冬日皚皚雪地裡拖架上滑雪的少年嗎？是，也不是。因為玩這個雖刺激，還得有膽量。

是一車車運往四面八方的優質硫磺和無煙煤嗎？是，但好像還是不是。因為很多人並不知道它們有何功效，去往何方。

是磺坪子弟學校的朗朗讀書聲嗎？是，這已經很靠譜了，那些孩子見證了磺廠坪的興衰。但似乎還不能全面覆蓋。

我理了二十年，心底蹦出了一個答案：是那年、那地輕揚飄散於藍天的磺煙。因為生活在磺廠坪的人和到過磺廠坪的人都受到過它的薰陶，沒有例外。

當年磺廠坪的硫磺煙，有一個複雜而多姿的產生過程。首先，是生產硫磺必須。那年月生產硫磺靠土磚窯。一爐可燒二噸硫鐵礦，一噸巖煤。一週為一個煉製週期。高溫把硫從礦石中分離成氣體，透過倉室通道冷卻變為粉末。不能完全回收的二氧化硫氣體由爐尾煙道直接排入天空。

平時每座爐後的煙囪均勻地排放磺煙，就像一排排別墅冒著裊裊炊煙。整個礦區顯得格外靜謐、祥和。到了開爐加料的日子，沒經過煙道降塵的磺煙從爐口直接噴出，火焰裹挾著濃煙直衝天際，好似野馬要離開草原。站在爐前，有暗無天日的感覺。隨著煙霧升騰，黑煙被鳳輕輕洗刷，漸漸變白匯入雲端，四散開去。彷彿天底下的白雲都是從這生成的。如果遇到工區磚窯同時加料，整個天空初始就像蓋上了一個大鍋蓋，區域性溫度會上升3——-5度；隨著煙由黑變白，煙柱與煙柱之間分出彼此，就會出現天眼開啟的壯觀。 當你在欣賞這壯觀時，所有磺廠坪區域裡的人，都主動或被動吸入了這獨特的磺煙，並開始慢慢浸入記憶和血液。

你要成為磺廠坪的人，就要喜歡愛上磺煙。愛上它一般要經歷三步曲。第一步，初識：刺鼻、幹嗓、噴嚏不斷。時長約一週，透過流淚表示接受它的誠意。第二步，適應：口中味覺由苦慢慢變甜；漸漸感覺那不時升起的黑煙不再猙獰，變白的煙柱已成風景。第三步，親近：每天早晨起來，呼吸帶磺煙味的空氣，感覺能提神醒腦；出門在外，聞不到磺煙還睡不著覺。再回到這裡，更感覺生活的香醇。從此，硫磺煙味作為磺廠坪人特有印記，融進了我們的血液，刻上了我們的心房。正是：受過一年磺煙燻，從此便是磺廠人。

硫磺煙燻過後，會在我們身體上留下根深蒂固，不可磨滅的氣息。我小時候去巫山玩，我的堂兄說，還在山樑那邊，就知道你來了。我問為什麼？堂兄答：你身上的硫磺煙味先到了，還有一次到建始城，表姐說，不問就知道你是硫磺廠來的。我說，何以見得？答：你沒進屋，硫磺香味就飄進來了。好在她沒說“硫磺臭味”。沒多久，她也成了帶磺煙香的磺廠人。 後來，我離開了磺廠坪，在異地他鄉如果能聞到硫磺煙味，就一定能找到同鄉、同學。在一次朋友舉辦的喜宴上，我問一個比我小一大截的高個青年，“你是磺廠坪的人嗎？”他很驚奇地看著我“你怎麼知道的？”我說，我聞到你身上有硫磺煙味。他呵呵一笑：我叫李紅，是磺廠坪子弟。這不神奇麼！

這硫磺煙，按現在環保的觀念說，是大大的汙染源。可在那地、那年，沒有它的汙染，就沒有磺廠坪的那段輝煌，就不可能有磺廠坪子弟這樣一個有凝聚力的，象徵友誼的概念。 當年那濃烈的硫磺煙把廠區方圓十公里的地方摧殘得寸草不生，把磺廠坪和外界很清晰地劃出一條邊界。硫磺煙味裡蘊藏著不為域外人知的我們磺廠坪子弟的友誼密碼。掌握這個密碼，讓我們的結識、交往、互助變得簡單、快捷。正是那片硫磺煙覆蓋下的我們，經歷了幾代人形成了純正的磺廠坪文化。在這種文化氛圍中生活的人，勤勞、節儉、善良、勇敢、講義氣、重感情。正因為如此，磺廠沒了二十多年了，磺煙消散三十年了，我們磺廠坪子弟心中的友誼情節卻愈扣愈緊。那煙消了，那雲散了，但磺煙密碼賦予我們的使命還在傳遞，還在生新枝、發新芽！

象徵意義之外，我突然還有一個猜想。硫磺煙對人體有害是科學證明了的。但我的記憶中，也有對人的健康有益的幾個亮點：之一，它有消毒功能。在磺廠坪生活超過五年的人，似乎沒誰患潰爛性面板病。至於白癜風等面板頑疾病例，更是沒有。之二，硫磺煙（二氧化硫）有漂白功能。這就能解釋，磺廠坪的姑娘為什麼能在那麼惡劣的環境下保持面板細嫩如水，顏色似雪。

我是不能脫下硫磺煙的味道了。因為它存留在身，不斷散發出獨特的香味。憑著這香味，走到哪裡，都可以找到兒時的朋友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