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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線上|王文濤:二姨的飯館

2022-12-01由 齊魯壹點 發表于 農業

喝一瓶指甲油會怎麼樣

■ 王文濤

作家線上|王文濤:二姨的飯館

我的二姨許婷,從城裡的初中到鎮上的職業學校畢業後,就告別了學校的生活。她雖然只在職業學校上了半年學,但是她一直堅持讀書。她讀散文、讀小說,也讀詩歌和鬼故事。二姨說,生活裡沒有的事,書中都有。她覺得讀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兒。

二姨,二十一歲嫁給二姨夫沈曉波,她的生活可謂是衣食無憂的,愉悅和幸福的,一張年輕的臉上總也閃現著知足的笑容。鎮上的人都誇二姨好眼光,羨慕她尋得一個好男人。

的確,二姨夫不管是在鎮政府工作,還是在鎮上的生活,給鎮上的人留下的印象只有一個:沈曉波真是一個實誠的後生。要是遇到熟人,他總是不笑不說話,而且早早把一支菸給人家遞過去:“你去哪兒,吃過了嗎?”

二姨夫給鎮上人留下的可貴印象,二姨自然是滿心喜歡了。

二姨,平靜而安寧的生活呢,是她的女兒,我的蘭姐姐在城裡上小學起開始漸漸打亂的。原因是,蘭姐姐送進學校的大門後,除過一天兩頓飯以外,加上二姨夫又時常不回城裡的家,二姨空閒的時間實在太多了,二姨只說為了消磨日復一日漫長的時光,便學會了跑麻將館打麻將。

二姨跑麻將館,開始只是出於消磨時光,只打一塊兩塊的,一場下來也就三五十塊輸贏的樣子,二姨覺得這並沒有什麼:一天兩頓飯也能按時給蘭姐姐做,能按時接送蘭姐姐上學、放學,能很好地照顧蘭姐姐的生活起居。只是我不明白,後來二姨對於打麻將為什麼會走火入魔呢?清早送蘭姐姐前腳進了學校的大門,她後腳像是得了魔怔一般,就拐進了學校附近的麻將館。

再後來,二姨嫌打五塊的麻將都不過癮,打到了十塊,還下兩個炮子,而且還帶明暗槓。這一場麻將下來,輸贏往往會上升到一千多,甚至兩千塊。

“如果時光能倒流的話,那時我是說什麼也不會成天跑麻將館的;如果生活真的能重新開始的話,那時我是說什麼也不會撂下還在上小學的孩子,去白天晚上打麻將的!”二姨之所以能有這般感慨,原因是她賭輸了,原因是她後悔得要死,可是二姨又總說,這世界上是沒有賣後悔藥的。

蘭姐姐是好樣的,儘管二姨常常因為跑麻將館把她一個人鎖在家裡,儘管二姨不能完全盡一個家長的責任,認真專心地輔導她做作業,但是蘭姐姐每一次考試總在班級前十名之內,而且她從小就養成了愛讀書的習慣。最終,蘭姐姐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城裡的重點中學,上了初中,而且還進了重點班;最終,蘭姐姐又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邊城中學(邊城中學是省級重點中學),上了高中,而且還是進了“火箭班”。

然而,二姨跑麻將館的最終結果是欠下了六萬多的賭債。二姨說,其實她的手氣也不是背得要命,像是麻將館的自動麻將桌有問題,像是被什麼人偷偷安裝了遙控器,又像是人家打“聯手麻將”,總之她是被麻將館給騙了。

還好,二姨在麻將館的名聲是好的,她不像別的跑麻將管的女人,不是把“麻友”乘著夜深人靜引到自己家裡,就是跟著“麻友”跑了。她也不像別的跑麻將館的女人,欠下了十幾萬、幾十萬賭債被男人毒打一頓,再淪落成街頭巷尾的暗娼。

二姨欠下了六萬多的賭債,儘管二姨夫是不知道的,但她心裡還是不好受的、不踏實的:二姨白天失魂落魄,夜晚又總是失明,弄得她那一張年輕漂亮的臉也粗糙了很多,蒼老了很多。

等到蘭姐姐到邊城中學上高中以後,二姨這才一把鼻涕一把淚,老老實實對二姨夫交代了她這十多年來所犯的罪:“曉波,都是我的錯,是我該死,是我該死啊!你能原諒我嗎?你要是真能原諒我的話,我以後一定趕死也不再碰麻將了!求你原諒我吧!”

二姨夫是一個鄉鎮幹部,雖然沾染了一些不好的習慣,但他的本質是沒有變壞的,他是善良的。面對二姨的再三請求、再三保證,二姨夫很勁地抽著煙,左思右想,最終長嘆一口氣,算是原諒了二姨,而且最終做出決定:戒菸、戒酒,不再酒盅盅菜碟碟了,一年開過六萬塊的利息,最少能還上一萬塊。

得到二姨夫的原諒後,三十六歲的二姨又思考再三,決定要在城裡開一個飯館。

繁華地段,租一間房子得三萬六七,甚至五萬塊左右;相對冷清一些的地段,房租也得兩萬多,要轉讓一個小一點的飯館(加上轉讓費),起碼也得五萬多到六萬塊的樣子。

作家線上|王文濤:二姨的飯館

十多天後,二姨在城南瞅好了一家飯館,地理位置和房租相對也還合適:一年兩萬兩千塊。

飯館要重新裝修,舊的網狀式防盜門換成了卷閘門,木質的玻璃門要換成落地式玻璃門,地板也是要鋪的,“大眾飯館”的招牌,大體定了下來。再看一眼原來滿滿當當的房子,除過六張餐桌、二十四個圓凳兒,和一箇舊的冰櫃、一個鐵皮包著的案板,就真的沒有什麼了:小到鍋灶上的鐵鍋也拔走了,水龍頭底下二十塊錢的塑膠水桶也搬走了,留下的只有一些廢棄的雜物和塵土。

網狀的鏽跡斑斑的防盜門,在電焊的流火裡割了下來,安上了亮堂的卷閘門。木質的玻璃門,在鋸子、錘子和撬杆的武力鎮壓以後妥協了,在圍觀的人群裡卸在了一邊。只是那落地式玻璃門一兩天還不能安上,地板呢一時又定不下來:最便宜的地板大約得花三百來塊,只是匠人的工資就得四百五十塊(大匠一天三百,小工一百五)還有鋪木地板用的焦土,還有運費什麼的算下來估計得近一千塊。最難的是,工人一來不好找,二來人家看不上這點小活兒。換成一種叫“地板革”的吧,一米三十塊有六米就夠了,又擔心用不了幾天會面目全非的,而且也沒人願意攬這點活計。二姨盤算來盤算去,最後決定就鋪木地板吧,估計八百塊左右應該夠了。

像監獄一樣的鐵門換上了落地式玻璃門,木地板鋪好了,“大眾飯館”的招牌也掛上了。

第二天一早,二姨買了一把掃帚、一個鐵簸箕打掃飯館裡的碎玻璃時,門口就有幾個老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關裡這地方,做什麼生意都好不到哪裡的;地方太背,上門生意難做哩!

人們的議論,二姨像是不怎麼在乎的,打掃了飯館的裡裡外外,前晌,二姨計劃著購置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忙忙亂亂,張羅她的飯館開張。期間,二姨算了一賬:卷閘門1100元、落地玻璃門1700元、木地板850元、招牌400元,合計4050元,加上昨天購置煤氣罩150元、面和油210元,零零八八將近1600元的花銷,大約得5650元,再加上十八個月的房租及轉讓費,總計48650元。

二姨一個人忙前忙後十多天,看一眼“大眾飯館”的招牌,心裡就不由得激動:“我的飯館就要開張了啊!”

二姨的“大眾飯館”主營:烙餅、燴菜、餃子,外加簡單的冷盤、熱菜。

星期五一上午,二姨像變戲法一樣,把新買的一袋面拆開,燒水和麵,擀開刷油,搭鍋開火,結果在家裡烙得好好的烙餅硬是烙不成,一烙全是碎渣渣。二姨著急了,而且是出了一頭一身的汗。

“烙餅烙不成,是不是水溫對的不合適,還是油出了問題?”二姨自語著,擦一把臉上的汗借來鄰居家的面,燒水、和麵、擀薄,加油、蔥花和鹽——再一烙,好了!原因是,面沒有買對!

豎起招兵旗,自有吃糧人。這話是對的,等到一個星期六,二姨夫從鎮上回到城裡,二姨的飯館正式開張了,而且一開張買賣就紅火熱鬧。十一點的樣子,一位退下來的某局局長,帶著老婆孩子光顧了二姨的飯館:點三碗燴菜、三張烙餅(烙餅一張三塊,燴菜是家常素燴菜一大碗八塊),合計三十三,二姨只收了三十。

作家線上|王文濤:二姨的飯館

下午四點半的樣子,二姨的一個朋友打電話,報了六個人的烙餅、燴菜,說十分鐘後來吃。

六個人的生意樂壞了二姨,也忙壞了二姨。好在,這當兒二姨夫回來了,他進門就挽起袖子,東抓一把西抓一把打下手:二姨、二姨夫忙得腳不點地,烙餅、燴菜六個人一桌,二姨一合計:八十二塊。

接著,關裡的一位退休老教師,帶著一家六口光臨了二姨的飯館:合計七十二塊,實收七十。

兩宗大生意做過以後,將近七點鐘時候,再接待了母子兩位顧客,和一位年輕女人的生意,已是八點鐘的樣子,整條街上基本沒有了人影兒。二姨細細算了一賬:“呵呵,今天開業營業額是二百一十七塊!”

二姨的飯館開張兩天後,二姨揭掉了玻璃門上貼的“招聘服務員”,一個月以一千五百塊的工資,僱來一個叫春來的女人。

二姨的飯館開張那天,外婆、外爺、舅舅、妗子、我、狗狗和小妹妹都去品嚐了二姨的手藝:二姨的烙餅烙得脆黃脆黃的,很是酥軟,燴菜吃起來有點兒像砂鍋的味道。就在我們一大家子吃得面紅耳赤的當兒,二姨夫走進了飯館的門。加上還有六個人的一桌子(客人),小飯館一時間覺得很是窄小,彷彿讓我透不過氣來。

外婆,原本是說好要給二姨的飯館幫忙打理買賣的,但是外婆還要照看上小學五年級的我、上學前班的狗狗和小妹妹(小妹妹,還沒到上學前班的年齡)。其實,二姨很清楚,外婆是力不從心的,外婆總不能把放了學的狗狗和一天不離身的小妹妹鎖在房子裡吧!

我曉得,二姨就是出於這種原因,才不得已一個月花一千五百塊僱傭春來的。我還曉得,這樣一來,外婆便不好意思再派舅舅、妗子他們去二姨的飯館一天吃兩頓飯了。

春來,我是每天都能在二姨的飯館見到的。她來二姨的飯館兩天後,右手拇指感染了,原因是,之前她在她舅舅開的飯館裡,為吃抿節兒擦傷了右手拇指,就搞了一個豬苦膽套在手上。

“叫你吃你就吃嘛,怎麼這麼麻煩哩!”寸把長滿頭銀絲的老漢,是被那女人死硬拽進二姨的飯館的。

“唉,剛吃過!你叫我老漢怎麼吃得下嘛!”銀絲老漢講一口普通話,斯斯文文。

“別說了,叫你吃你就吃!也不怕人家老闆笑話。”女人,穿一件黑色無袖低領上衣,外面套著一件白色網狀毛衣,一條九分淺綠色褲子緊緊地繃在屁股蛋子上,腳上是一雙高跟兒淺口皮鞋。她回望一眼後牆壁上的“今日供應”,再把銀絲拉著按在凳子上:“烙餅、燴菜、餃子,還有羊肉湯,你想吃什麼?”

“唉呀——剛吃過嘛!”銀絲老漢左右為難,很無奈地跟著回頭看了一眼“今日供應”,抹一把沒有鬍子的下巴,睜著一雙深灰灰的不大的眼睛說:“那就,烙一張餅嚐嚐!”

女人笑著朝廚房喊一聲:“一張烙餅,再加一份兒三鮮燴菜!”

作家線上|王文濤:二姨的飯館

烙餅燴菜端上桌,銀絲老漢慢慢品著自語一般:“不知烙餅如何?一嘗——哎呀好嘛!餅,烙得好、香!”

女人是吃過飯的,她品著一支“芙蓉王”,吐一個菸圈兒打斷銀絲:“還如何呢,香你就快點兒吃!”

“看這閨女的,我不是你大(父親)嗎?不是老了嗎?八十五歲的人了還怎麼能吃快呢?再說吃快了,也不好消化嘛!”銀絲老漢邊吃,邊自語著。

這當兒,女人打電話叫來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小子,他一陣風似的閃進來急匆匆說:“來一碗羊肉湯,一張烙餅!”

“這回考試像是考冒了,語文竟然考了80分!”他穿著小西服、牛仔褲,腳上是一雙網狀運動鞋,就著羊肉湯,吃著烙餅像是高興壞了。但女人立馬就撲冷水給他:“你看看你外爺八十五了多精神,再看看你那雞窩頭髮都快把眼睛擋住了,趕明兒把‘雞窩’收拾一下!”

教訓了兒子,再看一眼銀絲老漢,女人又是一番囑咐,然後付了24塊錢,擺了一下像是才染過的金黃色長髮走出門去。

沒有了別的聲音,飯桌上靜悄悄的。他們爺孫吃烙餅燴菜,聲音時高時低,時急時緩。銀絲老漢是最後一個起身離開的,他一面把綁著沾滿油漬的“白”繩兒圓形石頭境套在頭上,一面又感慨一聲走出門去:“烙餅如何?烙得好、香!”

這是初夏的一天(星期日),我在二姨的飯館看到的一幕,聽到銀絲老漢對二姨的手藝這般誇讚,我自是暗暗為二姨高興:“二姨的飯館一定會財源滾滾!”

常言說得好,酒香不怕巷子深。漸漸地,二姨的飯館就有了些名氣:二姨烙餅的手藝那叫一個絕。城裡,那些派頭十足的名流們,總也隔三差五來光顧二姨的飯館。

這是一個星期六的晌午,飯館裡沒有一個顧客,清冷猶如門外舊街上冷的秋景。

二姨夫一會兒擦桌子,一會兒拖地板,二姨閒著就拿了一本叫《戰爭與和平》的書在看著。這當兒,所說的名流帶著一位中年男人、一個半大子後生走進了二姨的飯館:名流,二姨夫是認得的,他全然沒有了十多年前的那個派頭兒,頭髮稀少,身板也瘦了,但是精神看上去還是很好。

名流要了一個小菜,把一支“蘇煙”遞到二姨夫面前,然後開始喝一瓶四塊的啤酒。這當兒,一個素拼盤被二姨笑盈盈地端上了桌:“小飯館,要是有什麼不周不到的,還請見諒!”

“很好,很好!我們是奔著你的烙餅手藝來的!”名流定平著臉,淡然一笑,說著又把一支好煙遞給正在倒茶水的二姨夫。

幾瓶啤酒下肚,名流客氣地說:“來三小份羊肉燴菜、三張烙餅。”二姨夫滿臉堆笑,應一聲:“馬上就好!”

也就一支菸的功夫,說話間,二姨和春來張羅的三小份兒羊肉燴菜、三張烙餅就端上了桌,二姨還是笑盈盈地招呼一聲:“你們嚐嚐鹹淡,鹽、醋、油辣子桌上都有的!”

名流就是名流,燴菜裡不要蔥花、香菜,也不要別的雜亂,而且很是客氣。

“烙餅好!燴菜也不錯的!”烙餅燴菜得到名流的稱讚,二姨顯得踏實多了,望著他們先後走出飯館的門,再不慌不忙地消失在那條依舊窄小的舊的街頭,二姨又像是得到了一個保證似的,感慨一句:“大概呢,飯館的買賣會一天一天好起來的吧!”

作家線上|王文濤:二姨的飯館

果然,漸漸進入初冬,二姨的飯館就好起來了,好的時候一天可以進賬八九百,甚至上千塊,最多一天還進賬一千三百塊呢!二姨夫每天儘量早早從鎮上趕回來,賣力地給二姨幫忙。

二姨說,她總是每天清晨六點半,被“滴滴答答”的鬧鐘叫醒,她就伸一個懶腰,又一個懶腰,還打著呵欠,想著一天在飯館烙餅、燴菜、餃子的熱鬧便起床、穿衣,而後燒開水洗臉。

二姨早早就換上厚外套,換上新近買的短腰真皮靴子,戴上那頂早年裡買的帽子(黑毛線製品),再把淺綠色精緻的書本大小的皮包一誇,便出門,坐公交(有時也坐二姨夫的摩托)向著她的飯館走去。

是星期天,城南的菜市場,各式各色的車輛,行色匆匆的人們早已把那唯一的一條窄窄的“路”堵死了,縫線裡,是左右不能動,裝得如小山一般的架子車、三輪車:“前面能動一下嗎!嗨呀,該死的車——”

更讓人惱火的是有高階小車橫在路中央而且車裡空無一人,摩托堵死在人群車林裡,堵死在一雙有一雙急匆匆的腳下。二姨中等的身體,左一躲,右一躲,得了機會趕忙擠在就近的“調料大全”門前,跟著那些高跟鞋,或是粗布鞋的屁股繼續去擠菜市場。

二姨今天先買大蔥、西紅柿、茴子白、蘿蔔,再割六斤左右豬肉(前胛子)絞成餃子餡兒,買一副羊骨架和一些,再買白醋、辣椒等調料,一併裝在摩托車上,擠出依舊亂糟糟的車流人群,這才和二姨夫繞城外匆匆去了飯館。

二姨的飯館前前後後,辭去五個僱傭的女人,第一個就是春來。

我有時候不大明白二姨為什麼要狠心辭去春來?春來是二姨花一千五百塊僱傭的第一個女人,而且她很靈活,幹活麻利,長相又漂亮?

春來,個頭高挑,身材勻稱,可以說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瓜子臉,大眼睛,而且一見吃飯的人走進門,她總是笑呵呵地問:“烙餅、燴菜、餃子,還有羊肉湯、稀飯和素湯麵,吃什麼?”

春來,不光總習慣穿那件大紅上衣,和那條黑色短裙,把燙染的棕色頭髮在腦後紮起來,而且她每天來二姨的飯館前,都要精心化妝,那唇膏,那指甲油,那叫一個閃閃亮。

後來,我發現,我每一次放學去二姨的飯館蹭飯的時候,就見一個半大子後生哧溜一聲竄進門來,而且是高著嗓門朝廚房喊一聲:“媽——餓死我了!”不管飯館裡坐了多少吃飯的人,也不管二姨、春來忙不忙,他總要這麼喊上一嗓子,往往弄得人們沒有了食慾。

往往這當兒,春來也會“噌——”的一下竄出廚房,招呼她那正上初二的兒子吃這樣,喝那樣,有時他還要吃烙餅,吃燒肉和丸子。

後來,我聽二姨對外婆說,這個春來也真不像話,每天一點鐘一過,她總要對著鏡子把自己打扮一番,然後找藉口到街上游逛去,而且一去就是兩個多鐘頭的樣子。其實,就春來怎麼儘自己最大極限在二姨的飯館招呼他的兒子吃好、喝好,怎麼去街上游逛,外婆都是清楚的。外婆時常看不過眼,總會瞪她兩眼,或者捎帶一兩句類似於“我們婷婷還指著這飯館掙幾個錢的,攬工總要有個攬工的樣子不是嗎”的話,但是春來像是沒聽見,或是沒有察覺似的,她在裝聾作啞——由此,我覺得春來的臉皮也真夠厚的。

進入臘月,二姨思前想後,最後在廚房向春來攤了牌:“我說春來,你來我的飯館快大半年了吧。你的能力我知道,你拿得起放得下,大半年來你也出了不少力……”

二姨說這話的時候是沉著臉的,外婆和我還有狗狗、小妹妹都在前面餐廳坐著,我們也像是很懂事的,靜靜地聽春來回二姨的話。我偷偷溜進廚房,見春來臊得臉都紅了,她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二姨只說:“沒事——老闆,你有什麼話儘管說,我聽著就是了。”

二姨假笑一聲,接著說:“春來,我覺得你有時候是不是也過分了一些呢?壯壯(春來的兒子)在飯館一天吃兩頓,你事先也沒說清楚,我給了你們方便,你不能總是每天按時按點到街上去散心吧?要是你不能安心在我的飯館裡做活的話,那再過三天給你結了這個月的工資,以後你就不用來上班了!”

春來是打工的老油條,油滑到怎麼個程度,我是沒法子評判的。用二姨和外婆的話說,春來太精了,簡直成精了啊!原來,春來的舅舅在縣城東面的巷子裡開著一家包子店,原來,每天中午她都要準點到包子店去幫忙:說是幫忙,其實一月下來,春來照樣能拿到她舅舅的四百五十塊工錢。

二姨最終攤牌:一條是,壯壯不能每天總來飯館吃兩頓飯;另一條是,春來不準每天一點鐘再離開飯館到街上“遊逛”。對於二姨的攤牌,春來最後不能接受,所以二姨和她就解除了僱傭關係:三天後的黃昏時候,春來拿到一千五百塊,像是很難過的樣子走出了二姨飯館的門。

二姨中等個頭,只是一向勻稱的身體,和一向光潔的臉近來又消瘦了很多;雖是這般,但她總是笑盈盈地對待我們。

辭去春來,沒幾天就放寒假了,媽媽帶著我和狗狗回了鎮上,外婆就只帶著小妹妹給二姨的飯館幫忙。臘月二十三一過,二姨的飯館和整條街上的飯館一樣,歇業過年。二姨和二姨夫細細算了一賬:開過大半年六萬塊的利息,淨賺兩萬多塊。這樣,二姨和二姨夫一合計,給過年留下五千多塊,給人家還了兩萬塊的貸款。

“半年光景淨賺接近三萬塊呢!小小的飯館,看來就是我們翻身的機會啊!”如此這般,二姨盤算了又盤算,心裡彷彿就踏實了,她呵呵一笑對二姨夫說:“照這個樣子,不出意外的話,飯館再開一年,我們就可以還清所有欠債了。那真叫一個‘無債一身輕’啊!”

然而,令我們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的是,來年春暖花開的季節,二姨的飯館附近的一家大醫院搬遷了,聽說公家又出臺了新的“檔案精神”:大殺特殺吃喝風、賭博風,情節嚴重的還要關禁閉!

有了這兩個意外情況,二姨的飯館一天不如一天,由原來一天進賬七八百上千塊,一下子下降到三百左右,有時甚至還不足兩百塊。

作家線上|王文濤:二姨的飯館

二姨的“大眾飯館”和整條街上的飯館一樣,都面臨倒閉的危險:“香辣灌湯包”“農家餃子館”“李記炒麵王”“喜事餄餎”“老張羊肉面”等等飯館,乾淨晃眼的玻璃門上都貼著“飯館急轉”的字樣。所到之處,面面相覷,一問一答再簡單不過了:

“生意怎麼樣?”

“唉,沒生意!過了年開始淨賠錢啊!”

飯館,轉又轉不出去,一年半的租賃期限還沒到期。捱到秋末,二姨的飯館還是沒能轉讓出去。二姨思前想後,決定辭去第五個僱傭的女人常美麗。她,只在二姨的飯館做了兩個月零二天,就被二姨辭掉了。二姨說,這鬼地方實在太背了,辭了服務員起碼能節省一月一千多的開資。

在這種節骨眼上,對於二姨的飯館來說,二姨夫像是一個沒用的人一樣,他大多時候不在城裡;二姨夫也和所有吃公飯的人一樣,他要按時按點上下班,而且在上班時間也不敢上網。聽二姨夫對二姨說,什麼縣上的、市上的工作組,隔三差五就會貿然出現在鎮政府,而且一來就對著“花名冊”細細核對。

二姨夫,根本不敢再急急忙忙往城裡趕了。二姨也老是對二姨夫說,飯館正月初八開始開門營業至夏初就沒幾毛錢的生意,讓二姨夫不要擔心飯館,安心上班。二姨的話再明白不過,她是怕因為二姨夫擔心飯館整天鎮上城裡兩頭跑,最終再丟了工作。那樣的話,一家三口怕是也只能喝西北風了。

二姨最終決定辭去常美麗,一是因為常美麗生就的一口黑而且圪撩的牙,二姨看著她就不想吃飯;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外婆下決心要給二姨的飯館幫忙。外婆說,屋漏偏逢連夜雨,麻繩就在細處斷,飯館一年淨賠錢,辭去服務員最起碼一個月一千五百塊省下了。外婆還說,這回她就是忙死累死也要幫著二姨把飯館撐下去。

又臨近臘月了,一個星期五,早上賣得不到一百塊,下午沒來一個顧客;一個星期六一整天沒有一毛錢的買賣,舅舅、妗子的兩頓飯照樣在二姨的飯館吃。星期天也是沒有一毛錢的買賣,舅舅一家還是笑嘻嘻來二姨的飯館吃兩頓飯。

二姨的飯館和整條街上的飯館一樣,可以說沒有什麼前景可說,天寒地凍的,整天看不見幾個吃飯的人。儘管飯館近大半個月來生意特別清冷,但二姨還是從清早開始一絲不苟地煉豬香油、和麵,做烙餅胚子,洗菜、切菜。等差不多忙完這些的時候,外婆才會推開晃眼的玻璃門來到飯館。

往往外婆一來飯館,二姨就把四片電暖氣片全開了,飯館裡這才暖和起來;往往這時候二姨就會問外婆:“媽,咱們早上吃什麼?”

二姨是滿臉笑著問外婆的,外婆也是笑臉相迎:“婷婷,你看吧,什麼方便咱們就吃什麼。飯館生意也不好,就隨便吃一點吧!”二姨是曉得的,外婆是想借著飯館的方便,儘量一天兩頓飯調劑著讓舅舅、妗子、小妹妹,我和狗狗吃好。

就在二姨辭去常美麗的第二天後晌,鎮上的媽媽和出遠門的爸爸也來到了二姨的飯館,原來這天是外爺的生日,為了給他過好生日,二姨這天忙前忙後一整天,雖然辛苦,可卻毫無怨言。

外婆說:“還好,一整天沒來一個吃飯的人。”

作家線上|王文濤:二姨的飯館

就在我帶領著狗狗、小妹妹正在吃外爺的生日蛋糕的時候,在昏黃淒冷的街燈下,二姨的飯館裡走進一位臃腫的老人。他像是一位鄉鎮學校退休的校長,雪一樣的一頭短髮,皺皺巴巴的臉和額頭沒有多少生機,也沒有多少活氣兒。一雙水泡子眼睛,腫脹得似乎半輩子沒閤眼了;連同那老女人一般的嘴也似乎合不上了,說話也有氣無力:“人家城北的餃子一斤才二十八,我常是十四塊錢買八兩的……你家的餃子又不是很大,就十塊給我賣八兩吧!”

老校長滿是祈求的眼神兒,二姨看不過去,就數給他八兩餃子。

這當兒,我停住手裡的蛋糕,就覺得不對勁……老頭給了十塊錢還讓二姨找兩塊給他,還要紫菜湯——見我噘著嘴,手裡舉著切蛋糕的塑膠小刀,正要和老頭算賬的時候,他彎著腰,提著八兩餃子沒有再等一分鐘,也沒有再等紫菜湯,竟然邁著歡快的步子走出門,消失在一片昏暗、慘淡的街燈裡。

作者介紹

:王文濤(1974-),筆名石夫,中學高階教師,陝西省榆林市清澗縣人。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政協清澗縣第十屆委員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山村人家》《土城別傳》《端午》,中篇小說《阿喜老師》《阿喜老師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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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製作

:滑溜,本名劉健。憨派文學創始人,著有憨派文學奠基之作《滑溜》一書。《中國憨派文學》主編。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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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點號《中國憨派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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