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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裝飛行,精密與粗獷的藝術

2022-09-20由 新週刊 發表于 農業

滑翔傘怎麼簡畫

翼裝飛行,精密與粗獷的藝術

2016年10月13日,湖南張家界。在天門山舉行的第五屆翼裝飛行世錦賽上,翼裝飛行運動員卡洛斯·布里塞尼奧從山上一躍而下。(圖/ 王翮)

因為多雲和下雨,張家界天門山舉辦的第一屆翼裝飛行世界錦標賽(下文簡稱“天門山世錦賽”)的決賽時間推遲到了10月17日和18日。

參賽者們穿起翼裝,站上1400米高的壁架,張開雙臂,像跳水運動員一樣猛然躍入天空,順著熱氣球錨定的棘手路線,一路俯衝,在精準計算的高度準時開啟降落傘,在風中砸開一枚“水花”,穿過纜車線,到達終點——如水花消失在水中。

電影《極盜者》的空中攝影師詹姆斯·波爾、南非的朱力安·布勒、哥倫比亞選手喬納森·弗洛雷斯、挪威的埃斯彭·菲德尼斯、將近60歲的翼裝飛行裝備製造商託尼等飛行經驗豐富的選手在群山間盤旋而下,和風力博弈。

他們此行的目的很明確——儘可能快、準、遠地飛行,以贏得夢寐以求的世界第一翼裝冠軍頭銜。

朱力安以23。41秒的快速下降時間統治了這一天。

緊隨其後的是挪威選手埃斯彭,時間為23。55秒,英國選手詹姆斯以23。84秒的成績拿到了第三名。

2008年,詹姆斯經歷了一次嚴重的墜機事故,他的降落傘在俄羅斯堪察加半島的一次翼裝飛行中未能開啟,導致他背部骨折、肋骨破裂和肺部瘀傷,被迫佩戴了3個月的身體支架,他以為自己再也不能跳了。

但此時,他正站在朱力安和埃斯彭的身旁,套上紫白相間的花環,舉起紅牛(Red Bull)的獎牌,對攝影師露出獲勝者的燦爛笑容,無名指上還掛著一枚銀色戒指。

在獲勝者和決賽選手的名單中,人們沒有找到世界紀錄保持者和將翼裝飛行變成主流極限運動的領導者傑布·科利里斯。

前一天,他在排位賽中腿部受傷,無緣決賽。

2011年,他以穿越天門山洞口的極限飛行表演,讓這項運動為更多人所知。

這是2012年的秋天,參加決賽的8位世界頂尖選手中,還沒有一箇中國運動員。

27歲的張樹鵬站在觀賽的人群裡,近距離看著每一道飛行軌跡從身邊劃過,落入山谷,“優美、優雅、自由、控制嫻熟”。

10年後,他重複著這些形容詞,提起那個秋天的直觀感受。

在第一屆翼裝飛行世界錦標賽舉辦的3年前,張樹鵬拿到了2009年克羅埃西亞世界滑翔傘錦標賽冠軍。

和滑翔傘這種藉助外力才能實現飛行的空中運動不同,翼裝飛行更接近鳥的狀態——人最大面積地接觸天空,脫離土地和飛行器的支援或束縛,透過調整姿態和控制發力變換方向和速度。

掌控和失控博弈的結果

一次好的飛行示範會醞釀一個好夢,而非恐懼。

和風打了多年交道的張樹鵬,在這次觀賽裡沒有感受到翼裝飛行所謂的高危性。

此外,他還結識了他後來的飛行教練詹姆斯。

翼裝飛行,精密與粗獷的藝術

2020年11月12日,湖南張家界。張樹鵬飛行前在山頂留影。(圖/ 視覺中國)

2013年的中國沒有學翼裝飛行的環境,即便2012年的天門山世錦賽被美國《時代》雜誌稱為“2012年世界最佳發明”之一,這項運動在國內還太年輕。

就算是基礎的跳傘專案也只面向跳傘隊、航校等專業團隊和機構開放。

掌握高空跳傘是翼裝飛行這項運動的起點,積累200次高空跳傘經歷後,才能拿到高空翼裝飛行的入場券。張樹鵬開始在世界各地“轉場”。

美國亞利桑那州是他最開始學習高空跳傘的地方,跳傘基地多位於地勢開闊之處,分佈在平原或城市周邊,地勢平緩,沒有特別高的建築和懸崖。

滑翔傘的經驗讓張樹鵬對天氣狀況、風力變換深有感知,掌握高空跳傘也更容易。

但滑翔傘的飛行狀態是緩慢的,飛行速度也難以達到翼裝飛行每小時200千米以上的速度,高度差不會在瞬間產生極大變化。

高空起跳卻會達到每秒50米的自由落體速度,巨大的高度差變化會導致一個嚴重問題:耳壓加大。

前50跳,耳壓帶來的痛苦對張樹鵬來說難以承受,劇痛總會在墜落中光顧,耳朵似乎隨時都要爆炸。

每次降落傘落地,他都要花時間緩上一陣。

一些從事跳傘的朋友和國家隊成員建議他再多跳10次,“如果你的耳壓能適應這種高度差的變化,不再有疼痛反應,你就適合這項運動,否則就不適合”。

10跳不難,很快就可以完成,但這10跳將決定翼裝飛行的計劃是終止還是繼續。

隨著飛機升上4200米的高空,從機艙裡探出頭準備下落的張樹鵬,開始緊張起來。

再有10次,這個故事或許在開篇就將迎來結局。

驟降10次後,第一個章節終於有了定論,他可以繼續訓練高空翼裝飛行了。

張樹鵬第一次穿上翼裝時,距離最早的“類似翼裝”被髮明出來已有100年。

33歲的裁縫弗蘭茲·瑞切特穿著自己做的降落傘裝備,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從埃菲爾鐵塔一躍而下。

他的頭部首先撞擊地面,在地上撞出了一個大窟窿,驗屍報告卻顯示他在撞擊地面前已死於心臟麻痺。

沒有穿過翼裝的人很難想象在空中如何控制自己的身體。

在過往的翼裝飛行現場,那些貼地飛行或在障礙物間完成精準轉向,甚至穿過狹窄的山洞,都是掌控和失控博弈的結果。

初級訓練時,張樹鵬離開飛機後,要先沿著飛機的方向向前飛5秒,左轉90度後向前飛10秒,再做一個左轉90度,繼續向前飛行10秒。

在1800—2000米的高度時,他要開啟降落傘,在空中做轉彎的動作:先轉頭確認是否安全,再壓低轉彎一側的翼肋以變換角度。

不穿翼裝的飛行意味著手腳自由,可以做出任何超過90度的動作,但翼裝卻讓身體的軀幹和四肢連線在一起,手臂最多能抬到頭頂上約10釐米的高度。

翼裝飛行的自由似乎是相對的,人雖然可以直面天空,飛行服卻束縛著手腳。

這讓很多初學者感到緊張和不適應,飛行時很可能在空中失去平衡,進入翻轉或無規則墜落的失控狀態。

穿上翼裝前,張樹鵬已經在跳傘訓練中完成了180次模仿翼裝飛行身體姿態的動作:站立在地面,雙腳開啟60釐米左右,雙臂向身體兩側自然展開。

這個動作被稱為“track”,也就是在空中“追蹤”。

“最好的滑翔可以做出80度的向前滑翔的角度。”張樹鵬說。

高空翼裝的400次訓練並不一帆風順,在亞利桑那州的一次訓練中,張樹鵬不得已打開了備份傘。

高空跳傘和高空翼裝飛行一般有主傘和備份傘兩套裝備,備份傘在特殊情況時保證飛行員能夠安全降落。

那天,長時間的訓練讓張樹鵬放鬆了安全意識。

在開傘的瞬間,他的身體重心沒有聚焦在胸前,而是偏向一側,身體和傘繩、傘衣本該平行的平衡狀態遭到破壞——開傘時,傘一側先受力充氣,另一側充氣開啟的速度卻變慢了。

主傘很快進入旋轉狀態,像直升機的旋翼一樣,張樹鵬的身體也開始旋轉,方向和主傘的轉向相反,傘繩像扭了麻花一樣,旋轉超過七八圈,很難解開。

更糟的情況發生了,傘開始進入螺旋旋轉,就像滑翔傘螺旋降落一樣。

傘快速地掄起來,張樹鵬的身體感到不舒服——那是3個G的離心力所帶來的失控感。

他試圖把擰成結的傘解開,可傘旋轉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墜落還在繼續,他切掉主傘,開啟備份傘,才得以安全著陸。

“順利的訓練階段發生這樣的事情,是個很好的暗示,提醒自己要更嚴謹地對待危險,有足夠的敬畏心。”

“我從來沒想過挑戰天空、征服天空”

對翼裝飛行而言,高空飛行的難度遠遠低於低空飛行。

“飛行裡有句話叫‘高度就是安全,速度就是生命’。高意味著你有足夠時間應對空中出現的所有緊急情況。有速度就意味著不會失速。”

張樹鵬說,從4200米高空往下跳時,自由落體有45秒時間,高空翼裝飛行有將近2分鐘飛行時間,開啟降落傘後,還能在空中飛3—5分鐘才落地。但低空飛行給人的餘地就少多了。

站在144米高的橋上觀察能見度很高的地面,“那個畫面會給內心特別大的衝擊”,張樹鵬看過很多人站在橋上的起跳點,渾身瀰漫出緊張的氣息,站在他們身旁,他能感受到那些加快的心跳聲和不再平穩的呼吸聲。

低空跳傘的場地對開傘時間的要求是苛刻的。

翼裝飛行,精密與粗獷的藝術

翼裝飛行,精密與粗獷的藝術

翼裝飛行,精密與粗獷的藝術

翼裝飛行,精密與粗獷的藝術

組圖:2020年11月12日,湖南張家界。張樹鵬又一次完成飛行。(圖/ 視覺中國)

3秒之內,起跳者必須成功開傘,“3秒後,你離地面可能只有50米,人有時會覺得1秒很漫長,但那個時刻,你會覺得特別快”。

張樹鵬意識到,低空飛行不允許出現任何技術上的失誤和延遲。

對於低空跳傘入門來說,橋是理想的訓練地點。開傘時,人的身體向前,但傘的運動軌跡卻向後——它青睞向著橋下方的方向飛行。

如果在橋上訓練,且起跳遠離兩側橋墩,飛行員將會在起跳後面臨一個360度開放的空間,即便在起跳後出現失誤,身體兩側和後背都將是安全的。

如果在懸崖和高樓上起跳,一旦出現傘後移的情況,人就很難有充足時間調整過來。

天門山翼裝飛行世錦賽要求開傘的高度是150米以上,開傘後要有45秒滯空時間,如果短於這個時間或低於這個高度,就會收到一張黃牌。

如果開傘高度只有幾十米,開傘後的滯空時間在35秒以下,一張紅牌就會將人請離賽場。

低空跳傘和高空跳傘的裝備也不同。

後者的主傘出現狀況,還可以自動開啟備份傘,“如果你在空中暈過去,自動開傘器會在你設定的高度,比如600米,把傘包開啟,瞬間的衝擊力可能還會讓你在空中清醒過來,所以高空飛行有很多安全保障”。

可是,低空跳傘的保險就會少一重,張樹鵬提到,“低空跳傘只有一個降落傘,沒有第二次機會。這會讓你認識到,要以多嚴謹、多理性的心態去面對接下來的低空翼裝飛行”。

有些國家要求,從事翼裝飛行或低空跳傘前,需經過四五百次的跳傘訓練。

張樹鵬和世界頂尖的教練、運動員聊過,發現大家都認同這樣一個觀點,多次要求就是為了讓人認識到什麼是跳傘和翼裝飛行,理解在不同時間、地點、氣象條件下,這項運動可能會面臨什麼情況,建立充分的理解後,才能去嘗試下一階段。

低空熱氣球是低空翼裝飛行的最後一個階段。

“這個階段不太順利,”張樹鵬笑了笑,“有摧殘到我。”飛機起跳往往會在出艙時面臨65—75節的高速,這會讓氣流瞬間充入飛行服,馬上實現滑行。

但熱氣球往往在無風條件下才能升起,這給起跳者帶來了完全不同的體驗——沒有速度助推,飛行者要先向下俯衝,自己獲得速度,將氣流充進翼裝,等它膨脹展開後才能向前飛行。

“之前的幾百次飛行完全不是這樣,你感受不到身體哪部分先接觸風,你該怎麼去要風。”

連續幾次,張樹鵬的飛行都沒成功。

翼裝飛行這項運動看重天氣條件,風是軌跡的重要動力,但沒有風,仍要完成向前下方的俯衝,這讓張樹鵬重新思考和風的關係。

和其他極限運動一樣,翼裝飛行不是隻靠勇氣驅動的專案,每個步驟都要經過詳細的測算和精確的準備。

張樹鵬說,合適的翼裝飛行場地要有垂直於地面的懸崖,起跳點與落點的落差要在600米以上;

淨空條件要好,不能有太多樹、電線杆等障礙;

天氣要有水平1千米甚至更遠的能見度,站在起跳臺,飛行員要能清晰地看到降落點,同時不能有影響飛行視線和裝備效能的雨雪天氣——中雨和大雨會很快灌滿傘衣,造成失速,對初學者而言,超過3級的風就意味著翼裝飛行不能成行;

和自己技術相匹配的裝備在飛行中也極為重要,和技術、經驗不匹配的飛行服與降落傘將導致另一種潛在危險。

飛行中的“安全餘量”是張樹鵬屢次提及的關鍵詞。

調整心態,做自己能夠掌控的挑戰和突破,給自己留出足夠的空間糾正失誤和偏差,或許是一個極限運動者最熟悉的工作。

換句話說,與風險朝夕相處的極限運動者,往往是最懂安全意識的群體。

“我始終覺得人在大自然面前、在極端惡劣的氣象條件面前是非常渺小的。我從來沒有挑戰天空、征服天空或征服某個飛行場的想法。現在的科技已經發展到這樣的階段,但當你經歷極端環境時,你在自然面前仍會是那麼蒼白無力、脆弱渺小。”

已經拿到2017年卡拉寶翼裝飛行世錦賽精準穿靶賽亞軍和第七屆WWL翼裝飛行世界錦標賽穿靶賽季軍的張樹鵬一直沒有流露出對這項運動的任何恐懼和畏難情緒,也沒有表現出高亢和激烈的征服欲。

他語氣平和地聊起高達每小時200千米的俯衝速度,表現得像在靜止的氣流裡平穩飄浮的熱氣球。

他已經在張家界天門山飛行了上千次,這裡擁有極成熟的訓練條件,纜車直達山頂讓起跳成為一個高效、便捷、可以重複數次的動作,因此成為世界級的翼裝飛行場地。

這裡每一條飛行賽道,他都諳熟於心。但日久天長的交情和熟悉並不能讓人徹底鬆弛下來。

張樹鵬記得,那是三四年前的一天,風很大,降落時,傘沒有向前的速度,甚至一路後退。

如果是平時,他能輕鬆落在20平方米的小空間裡或某個停車場上,但風翻湧起來的時候,所有的控制都不再有意義。

傘不斷後退,強風在山裡形成渦流,他看不到自己身後有沒有安全開闊的降落點。

如果不走運,可能只有一棟建築、一棵樹或一面危險的懸崖在等著他。

再好的技術都失效了,張樹鵬想起那場大風還心有慼慼:“不管飛行多少次,技術多成熟,飛過多少地方,拿了多少名次,對氣象瞭解多深,對這項運動多熱愛,你的一切在那刻都沒有任何幫助。”

採訪時,張樹鵬剛結束一天的訓練,他的工作節奏很快,每天被各種事物填滿,幾乎沒有閒暇的時間。

對很多人來說,翼裝飛行等極限運動意味著失速——失去日常平穩的速度。

但張樹鵬正將這種“極速”過成日常,這要求著更高的控制力——處於極速時,是否還能保持平穩狀態和準確的方向?極限運動的精密與粗獷,大約都濃縮在每個起跳和俯衝的動作當中了。

在數年的訓練裡,張樹鵬也有對翼裝飛行更廣闊的想象力。

在這個想提高1秒成績都十分艱難的領域,所有翼裝飛行員都期待著,翼裝飛行有一天能夠真正像鳥一樣自由,無傘降落。他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