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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那年秋收

2022-07-12由 鐘擺上的鞦韆 發表于 農業

殘坡積與衝洪積誰上誰下

十月的呂梁山區,陰雨霏霏連日不絕。姥姥坐在溫暖的炕頭,自顧自的抽著廉價的香菸,雖然無言,憂愁卻寫滿了整個蒼老的面容。我知道,她在為成熟的紅棗以及地裡的莊稼而擔憂。辛苦勞作一年,眼看收穫在即,卻被雨水所阻,如果不及時收倉,成熟的紅棗吸水過多就會別裂子,而一旦裂口就毫無收穫的價值了,只能自然落地餵羊。這樣的天災對於只靠幾頭羊和幾畝棗林維持生計的家庭,無異於滅頂之災。所以我對姥姥說:我不走了,收完秋再走。姥姥的臉上有了些許欣慰,但憂愁還是不願就此褪去。

轉天天矇矇亮,姥姥與舅舅一家早早的就在規整紅柳筐與口袋,雖然小心翼翼的怕吵醒我,但我還是聽到悉嗦的聲音,趕緊一骨碌爬起來。二姨家表哥的大嗓門,比打鳴的公雞還響亮,遠遠的迴盪在黃土高坡的山野溝壑——姥姐婆(姥姥),我來咧!熱情的表哥,只要鄰人親戚需要幫忙,他都是第一個到的。老天給了他俊俏的臉龐與古道熱腸,卻沒給他健康的大腦,從小受癲癇病折磨,時不時就會犯病,也許在炕頭,也許就是山溝頂,一頭栽下去……他有著別人豔羨的容顏,卻把蒼天不公寫滿人生。(他的一生值得我用另一篇文字歌頌)兩姨哥的村子在另一個山坡,這麼早就來說明他早就起來,也許還趕了夜路。舅舅迎在大門口寒暄:飛飛來咧!你媽呢?“她喂完雞喂完羊就來,咱們先把棗打哈來,她撿棗就好咧!”舅舅與表哥相反,老天給了他聰明絕頂的大腦,卻給了他殘疾的臉和近乎全盲的眼睛。姥姥最小的孩子,懷胎時營養不良讓他的臉比正常人小兩圈,身材也是。但就是這樣的矮小身軀,卻養活著三個孩子還有老孃。姨表相見,必先插科打諢,拍拍我的胸口:十來米高的棗樹,敢爬嗎?我回嘲他:哈呀!哪年夏天我不是在門口大榆樹上睡午覺的?玩笑間,姥姥已經煮好了一鍋掛麵湯,人人都捧著大海碗順著廊門排一溜,大口大口的吃將起來,除了鹽味兒,再找不出一點油花,姥姥怕我吃不慣,還把珍藏的西紅柿醬拿來一瓶,拌起來立馬可口許多。他們都吃了兩碗,我實在吃不下了,表哥笑話我:吃這點能幹成活兒??

放下碗筷,表哥領著我挑起扁擔就向棗林走去,屁股後邊還跟著三個舅家的小孩兒。姥姥家有三片棗林,門口的棗林最大,對面山坡上的棗樹最少,二里地外的西山上,棗子結的最稠也離家最遠,今天的第一目標就是西山的棗林。沿路表哥的嘴巴就沒停過,不是叨叨沒完的吹牛皮,就是摘下沿路的棗呀果子的往嘴裡塞。還給我筐裡扔,讓我死勁吃。我隱晦的提醒他這算偷,他不以為然的說到:這漫山的瓜果蔬菜,都是咱舅舅家的,親舅表舅表表舅,客氣啥?路上遇到人他就打招呼:妗妗,我姥家打棗,來幫忙來!我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妗妗,把他誇上天。他很享受這樣的讚美,囂張的笑容裡都是得意。下了一道坡,再翻上另一個坡,站在高大茂密的棗樹下,挑釁的眼神看著我:爬吧!我說姥姥沒來,別打錯了。他很不屑的說:哈呀!我年年來幫忙還能認錯?敲就完了。利索的爬上樹,他一棵我一棵,我使出渾身力氣,照著最稠密的枝頭就是一竿子。兩姨彷彿被這棍子敲到了一樣,破口大罵:糊腦孫子,棗不能這樣打,都打爛了,打了椏口明年就不結了,你得抱著樹枝先搖,剩下的再用竿子輕輕敲,看我的。我學著他的樣子,抱著樹枝猛烈的搖晃,紅彤彤的棗子像冰雹一樣撲簌簌的往下掉,砸的下邊撿棗的表弟表妹嗷嗚喊疼,滿臉童真的酣笑。不一會兒,一樹棗子就稀稀疏疏的沒多少了,我還努力的試圖把最高處的幾顆打下來,表哥早已上了另一棵樹。別敲了,留點給過路的候鳥吃,哪可能打那麼幹淨了。

不一會兒太陽也爬上了山坡,火紅的日頭烤著溼漉漉的草地,蒸騰起一股股熱浪,我倆像籠屜裡的饅頭一樣,渾身上下大汗淋漓,相視一笑,更努力的搖晃起來。姥姥舅舅領著一群婆姨們來撿棗子,給我介紹她們每一個人,這是二姥姥家的大妗妗,這是大姥姥家的三妗妗四妗妗,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招呼,只能傻呵呵的笑。妗妗們七嘴八舌的感慨著:威威到這麼大了,十幾年了,就記得小時候的樣子……二姨和姨夫也趕來了,問我累不累,他來替我,我去撿棗!我說不累,搖的更加起勁兒了。一群人在樹下,彎腰撿著棗子,不時還把光潔肥美的棗子用袖口擦擦,塞進嘴裡品嚐起來:今年的棗子好收成,糖分也足,能賣個好價錢。一家族的人有說有笑,不知不覺就把這片棗林子都下完了。表哥看著蹲坐樹下的我呵呵訕笑:可以啊!兩姨,好苦頭!來喝口水吧!他把水壺給我,兀自已經挑起了扁擔,滿滿登登的框子擺在山路旁,他讓我歇著,他已經挑起了一擔棗子準備下山了。我也站起來,舅舅和姨夫趕緊拉住我,說他們來,我撿棗就行了,看著撿棗的都是老幼婦孺我怎麼好意思,我說不累我可以的。於是也挑起一擔,向山下的表哥追去。剛下完雨的山路,泥濘溼滑,我小心翼翼的看著腳下,全然忘記了這一百多斤的擔子。剛下山坡已經累的氣喘吁吁,前邊的表哥已經爬到半山坡了,我看著身後的姨夫和舅舅已快趕上,趕緊加快了腳步,才爬幾步又歇了,姨夫追上我,問我咋選最大的筐子挑呢!要和我換,說實話我也想換,可半山坡沒有平整的地方,筐子都放不平怎麼換?咬著牙擔起來繼續向前,舅舅也很快追上了我,一路上他們都不再說話,只聽見沉重的喘息聲。負重爬山,少說話是有好處的,氣憋住才有力氣。艱難的爬上山,表哥已經在屋頂鋪好了塑膠布,把棗子平平的鋪勻在塑膠布上。棗子需要晾曬,水分蒸發完才便以儲存。表哥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心疼又不懷好意的笑著,他把我的扁擔接過,我坐在屋簷上抽菸,他仔細的把每個棗子鋪好。我看著他忙碌不停的身影默默無語,心裡感慨著老天的不公,如果沒有疾病,他該是多麼完美的男人呢?

咬牙挑了四五趟,終於把棗子都收了回來,姥姥看著滿屋頂的紅棗開心很多,給我遞瓢涼開水,滿臉慈祥的看著我一飲而盡。姨夫舅舅還有表兄挨著廊門的陰涼裡一字排開歇息,美美的抽著煙,姨夫問我咋樣?我說胳膊疼腿疼肩膀也疼,手上有燎泡腳上也有……姨夫看著我滿眼心疼:估計長這麼大從沒受過這個罪吧!忍住點我幫你把燎泡挑了。午飯依然是掛麵湯,不過煮了土豆條,還有十幾個煮雞蛋,每人兩顆。我端碗的手都在抖,表哥看著我心疼,把他的雞蛋給我一顆,我回頭又看到表妹表弟眼睛痴痴的望著我的雞蛋,就都給了他們。這些雞蛋是出大力的人的犒賞,與小孩無關。普普通通的雞蛋,卻是他們望而卻步的珍饈。如果讓舅舅知道他們吃了我的雞蛋,也許又得挨頓板子了。

舅舅招呼我上炕,不由分說的讓我先乾杯白酒,說解乏。我皺著眉一口悶了,之後和他聊起這一年的收成,就靠這幾千斤棗子還有過年時賣幾隻羊維護一家人的支出,種點小米紅薯玉米豆角柿子,也就是夠一家吃。聽他說完,我的眼窩裡已都是淚水,我在城市裡一天的開銷,也許就夠他們半個月的支出了。每天請朋友喝酒上網咖,而給我提供這些奢侈消費的小賣部,居然還是和舅舅借錢開的……我不知道他是怎樣一點點攢下的這些錢,於是更加懊悔自己的大手大腳,全然不顧他們在過著怎樣恓惶的生活……

飯後姥姥坐在炕頭,依然自顧自抽著自己的廉價香菸,盤算著怎樣趁天晴趕緊把地裡的莊稼收回家。大半年的辛苦付出終於換來果實累累,但只有放在倉房裡才算踏實。靠著枕頭小憩一會兒,姥姥又開始收拾筐子扁擔,我一邊幫她整理一邊向她問詢:下午去哪裡打棗?她指指大門對面的山頭,說那裡還有十幾顆棗樹。說完進屋裡拾掇東西去了,我看見她拿出一沓黃紙還有一捆香,一碗稠稠的掛麵上還臥著剝好的煮雞蛋煮紅薯,小心翼翼的放在了筐裡,用白氈布蓋上。中午一點多,毒辣的太陽高懸頭頂,熱浪滾滾襲來讓人無處遁形,林中的蟬聲嘶力竭的聒噪著。一行人又已動身,這次的目的地需下到溝底再翻上山坡。走到溝底時,姥姥摘了一顆碩大無比的梨給我吃,那是我吃過最甜蜜多汁的梨。原來這溝底也是姥姥家的地,種了玉米花生,還有這幾棵幾十年的梨樹蘋果樹。我說姥姥這麼好的梨怎麼不摘了賣錢呢!姥姥說:這裡家家戶戶都有,賣給誰啊?我沉默無語,看著掉地上的梨和蘋果頓覺可惜,有些就是有了蟲眼就掉落地下,而落果沒法儲存也吃不過來只能餵羊了。翻上山坡,姥姥與姨姨舅舅跪在幾塊青磚壘砌的墳頭哭泣,我知道這就是姥爺的墳塋。生於自家院落,也葬於自家地裡。也許這就是人生的來路與歸途吧!看著她們或痛哭或啜泣,我卻怎麼也憋不出一滴眼淚,這一生只有一面之緣的姥爺,我腦海裡關於他的記憶真的少之又少,勾不起一絲絲悲緒。他生前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所以滿山村的白家人都和睦相處著。祭拜儀式完成,我們在姥爺的墳地裡打起了棗,雖然和上午一樣忙碌,人們卻都變得緘默無言了。站在陰陽兩隔的地方,喪親的悲痛遠大於秋收的喜悅。半個下午,棗子就已經打完。回程時挑著紅柳筐站在山溝底,望著近在眼前的大門我吞嚥著口水,六七十度的陡峭山坡,攀巖大師站在這裡也該腿抖吧!人們用腳印踩下了S字形的路,只有斜著走到山的一半再轉向走另一半才能上去。二姨看著我躊躇不前的樣子,說還是我來吧!於是24歲的我把擔子交到了50歲的二姨身上,眼睜睜看著她踩著泥濘艱難的一點點爬上去……有些重量,當你不願揹負時,總還有人要扛,那些人就是親人。我後悔於這份孱弱,於是接下來每一趟我都要自己親自挑上去,當我進到大門俯瞰著谷底,瞬間感覺氣吞永珍。棗子收完,把上好的梨子與蘋果也一道都收了回來,一次次的上下那片山崖,再無半點猶豫。四眼老窯旁,是最大最稠密的百年老棗林,那是先輩留給後人的福澤。姥姥在棗林的空地上,種滿了南瓜芫荽與小蔥,與院子只隔一道籬笆,於是扁擔就沒了用場,我和表哥依然爬樹搖棗打棗,姥姥姨姨妗妗們撿一筐拎一筐,把棗子倒在乾淨平整的院子裡晾曬,日頭下去時,院子裡已鋪滿了密密麻麻的大紅棗,只剩一條一腳寬的小路連線著大門與窯洞。晚上二姨用大肥肉片豆角南瓜土豆燉了一鍋爛乎乎的菜,擀麵揪大面片,南瓜糊糊土豆泥包裹著每一片面片,再配上農村豬肉的鮮香,真是人間最美味的佳餚,我足足吃了兩海碗。飯後一家人打撲克——打升級,二姨與姨夫一夥,我和舅舅一家。舅舅幾乎把牌貼在了臉上才能看清楚,但他卻能準確的打出每一張牌,我們要把自己打的牌清楚的念出數字與花色,方便看不見的他記住每個人都走過什麼牌。我們不停的贏,旁邊鄰里親戚圍在炕沿,誇讚著舅舅強大的記牌能力。而那個最愛打牌也最想取代我位置的表哥,早已被打發回家餵豬餵羊去了。臨走還忿忿不平:受一天了連個牌也耍不上……一屋人鬨堂大笑。九點多人們意猶未盡的散去,二姨與姨夫踩著星光回村去了。送別他們後,姥姥開啟門窗晾著屋裡濃濃的煙味。我站在院子裡遠眺著山頭月色,清涼的微風吹拂著黃土高坡的每一道山川溝壑,遠山人家的點點燈火,彷彿星星灑綴滿山遍野,那一刻我仿若螢火一樣置身星辰之間,天地壯闊與宇宙浩渺之感油然而生,遠處縹緲的犬吠還有近處的秋蟲夜鳴,都在歌唱著一首雄渾古樸的詩歌。舅舅找來幾片殺滅痛讓我吃下緩解疼痛,那一刻心酸的明白——在貧窮人家,殺滅痛能包治百病……

第二天依然是天矇矇亮,渾身痠痛的我醒來才發現家裡無人,去到院子裡才看到舅舅一家子已經在棗園裡開始了一天的忙碌,昨天打了一半,今天還得一上午。想爬樹疼的爬不上去,忍住疼痛爬上樹想揮杆卻揮不動了,不一會兒二姨一家也來了,我被勸了下來撿棗……忙忙碌碌一上午,終於把所有紅棗都收回了院子。我以為終於解脫了,有種莫名的開心,飯桌上姨夫說自己家的棗也得抓緊時間收,心瞬間拔涼拔涼的,姨夫家還有更多的棗樹呢!下午除了舅舅去放羊,全家都得去姨夫家幫忙。吃過飯二姨一家先行回去準備,我們再休息一會兒,身體的疼痛讓心情變得煩躁,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兩點多姥姥領著一家人翻過山越過溝,來到了姨夫的村子,連門都沒進就領著我們往山上爬去,原來二姨家早已下到地裡打棗去了。爬上山頂,一套驢車拴在路旁,遠處山頭上二姨一家熱火朝天的打著棗,兩山之間驢車到不了,只能靠肩膀背到路邊了。表哥看見我還想開玩笑,但看見我滿臉憤懣就沒敢開口,我已沒了笑意,機械的跟著他把一尼龍袋紅棗從那個山頭背到驢車邊,不知道多少趟,不知道摔了多少回,整個人都麻木了。天黑之後,姨夫下廚炒了好幾個肉菜,我們在院子裡喝酒聊天,聊起來才知道他家的紅棗至少還得兩天才能收完,心瞬間結冰了,然後聽到收完棗還有玉米紅薯芝麻要收整個人都凍挺了。再沒了秋收的歡愉,只剩下強顏歡笑,秋夜的酒滾燙依舊,我卻早早不剩酒力。與表哥睡在一起,半夜他嗷的一聲,渾身抽搐,我嚇得茫然失措,睡意全無。胡思亂想一夜,迷迷糊糊捱到天亮,又開始一天打棗背棗的辛勞。兩天後終於幫姨夫家也收完了棗,逃離一般的跟著舅舅回他們村,在路過兩村之間的背山陰時,舅舅駐足停留,指著眼前的芝麻地說:這就是咱們家的芝麻,明天來收。晚上與舅舅促膝長談,聊起八歲時回山西過年的回憶,想不明白很多陌生人為什麼見到我就給壓歲錢,原來山前山後都是本家親戚,舅舅把整個山村親戚的分佈介紹一遍,慢慢的感覺心情好了起來,美美的睡了一覺,一覺到天明。

經過幾天錘鍊,身體不適緩解了許多,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一起床就問舅舅,收芝麻的走起?舅舅看我滿血復活也欣慰了許多:上午先收玉米。於是又下到門口的溝底,來到老梨樹下,先撿幾顆梨大快朵頤,然後才開始扳玉米。溝底雨水沖刷出的淤土地上,稀稀疏疏的長著些矮小的玉米苗,結著短小的玉米棒子,我與舅舅開起了玩笑:在內蒙我家一畝的玉米估計比全村的玉米都多!舅舅感慨到:好娃來,全都是山坡溝底,哪有那麼多土地了,種進去挑幾桶糞水,沒有化肥沒有農藥,能不能收穫還得看老天爺脾氣,旱了不長,刮洪水又連根都衝跑了……默默的再無言語,靠天吃飯的人啊!有何資格指責老天的不公呢?能收到的每粒糧食,都是蒼天最無私的饋贈。把扳下的玉米裝在尼龍袋裡,一袋袋背出溝底,除了夏天煮著吃了的,剩下的就是種子和綿羊過冬的飼料,再無盈餘。臨走舅舅用鐮刀割倒了所有玉米杆,過幾天這裡就是羊群的牧場。

午休過後,與舅舅拿著兩把鐮刀兩捆繩子來到了背山陰裡的芝麻地,小心翼翼的割倒,有些芝麻結已經開口了,太用力就會灑掉。割好的芝麻一根根擺好捆紮,不僅要把芝麻桿捆好還得留下肩膀上的背扣,最後兩個繩頭還得纏握在手裡,不能松,否則芝麻捆就散架了。那是一種特別繁瑣卻精細的綁法,如同士兵的行軍包一樣。坐在泥地上,我把兩隻手臂穿過背扣,舅舅把兩個繩頭塞我手裡,叮囑我千萬抓緊了,一鬆手就鬆鬆垮垮的走一路掉一路。我把繩子纏在手臂,說沒問題,卻怎麼也爬不起來,我真的沒有想到一捆芝麻居然那麼重。舅舅背後扶我一把,讓我站了起來,他讓我靠著崖壁站定了等等他,他給自己捆了一捆更粗的,然後迎坡趴著一點點站了起來,我不能鬆手也不能幫他,就這樣看著他的身軀從泥土裡一點點站起來,那一刻我的眼睛早已滿是淚水,這個弱小的身軀裡,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啊!跟在舅舅身後,艱難的爬到山頂,上坡已經雙腿痠軟,沒想到下坡更是驚心動魄,沉重的芝麻壓的人直不起腰,重心在前還下坡,一不小心就會一頭栽下去。舅舅教我側著身子橫著下坡,一點點的蠕動著,全身緊繃著,不敢有一絲懈怠。回到了屋頂上,紅棗已堆起來,看到塑膠布我已迫不及待的想撒手,手一鬆芝麻桿凌亂的灑下,把塑膠布戳下一堆窟窿,舅舅喘著氣對著我笑,似有埋怨又於心不忍。我就地一趟,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燥熱的空氣,彷彿一個溺水的人剛剛上岸,重生般的如釋重負。舅舅遞來一支菸,顫抖著伸手去接,才發現雙手血色全無,繩子勒出一道道白色印痕。躺著抽完煙,舅舅問我:咋樣?還能背不了?你體驗一下就行了,我慢慢背吧!我噌的站了起來,看不起誰呢?咋說我也頂你兩個重。就這樣一趟趟和舅舅把芝麻都背了回來。當最後一捆芝麻落地,我和舅舅說起了兒時的回憶:每一年快過年時,都會收到姥姥寄來的一個帆布包裹,裡頭有核桃紅棗,還有炒熟的一包芝麻。那年芝麻裡還藏著五張嶄新的大團結。舅舅說:還有錢呢?我不知道,你姥爺也肯定不知道,都是你姥姥擅自做主給的。和舅舅聊起兒時的貧窮生活,他笑而不語,那一刻我還沒有意識到,曾經貧窮的童年回憶,就是他們當下的生活。舅舅抽完煙說還得放羊去,你就好好歇著吧。看著他領著他那群都有名字的綿羊,走進夕陽餘暉裡,慢慢的消失在山坳裡,我的目光久久沒有離開。他的眼睛看不到路,可這條路他比誰都走的筆直輕愉。羊在前邊走,他踩著糞蛋蛋就是路。

夜裡,姑姑也打來電話,說地裡有點紅棗和玉米要收。我當時就笑了:姑姑你家千萬財產,還看得上那三瓜兩棗?姑姑說:你姑父好說歹說就捨不得,我說落地了讓放羊的進去餵羊吧!他死活不同意,就幾棵樹一千來斤棗,你幫他打完吧!我答應下來,轉身就和姥姥聊起了迷惑,姑父家那麼有錢打棗誤的工,不比棗更值錢嗎??姥姥笑笑不說話,與姥姥舅舅聊天聊的火熱,彷彿永遠都說不完。一個山村,兩家親姑親舅,西山我舅家四眼窯洞,東山我姑家三層別墅。貧富懸殊的至親都在一個村裡,舅家世代放羊為生,姑家養大車包煤礦……這就是呂梁山區的真實寫照,窮的土地上攫取食物,富的黃土下開採黑金。

第二天天大亮,姑姑打電話叫我下地,姥姥指了路,我直接去到棗林裡。一到就看見姑父仰望著一樹棗感慨萬千:真好年限啊!棗又大又紅。姑姑直接塞我兩盒中華,拿上抽,都是娃娃們給買的,我捨不得做蹋,抽不出好賴來。我倆爬不了樹,你哥哥們聽見打棗誰都不願來,寧願花錢僱人也不受這罪。

我笑著問姑父:不好好城裡養老,打這棗幹甚?姑父眯著眼笑盈盈的不說話:我們家的棗樹都上百年的老樹了,從來沒見結的這麼好的。也許在棗樹下,他看到了他的童年!也看到了他的父母甚至爺爺奶奶吧!情懷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也許從來都不能用價值衡量。他要的是打棗的過程,以及獨屬於他的思念與回憶,至於棗的價格,我想他不會關心。我爬上樹搖,他們老兩口撿,雖不曾提及過往,但滿腦必是回憶吧!一會兒就全裝好了,背到路邊裝在手推車上,姑父還是感慨不已,彷彿白撿了一千斤紅棗似的,像個孩子那般開心。姑姑家的別墅在大山上,要爬很陡的坡,我拉不上去他倆也推不動,只能一袋袋扛回家。姑姑說給我做抿尖,她做飯去了,姑父彷彿把紅棗早已忘諸腦後,自顧自的去菜園子裡拔草去了。只剩我一趟又一趟的爬上爬下。紅棗倒在院裡幾十平的水泥地上,突然對院牆邊的幾株叫不上名的樹來了興趣,姑姑一面驕傲又一面咒罵的說:聽乃算命的瞎說了麼,幾十萬從南方買的銀杏樹……瞎糟蹋那錢了,我咂咂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晚飯時,姑姑拿出一堆臘肉壇壇肉讓我吃,說大表哥從雅安帶回來了的,鹹的要命,誰也不吃,你試試吧!姑父拿出四十年的汾陽王,非得讓我和他喝幾盅。還是念念不忘那句臺詞——哈呀!好棗呀!姑姑留我住住別墅,能洗澡臥室多,想在哪睡在哪睡。姑舅哥弟兄三個,每人一百萬蓋的三層三門大別墅,各家一個大客廳,全是紅木傢俱,兩米高的盆栽全叫不上名字,二三樓臥室衛生間麻將室層層都有,真的羨慕的口水直流。也許是一個人睡這麼大的家不舒服,也許怕髒了人家被褥,我婉拒了姑姑的好意,說明天一大早就得給我姥姥幹活,晚上得回去。於是姑姑就給我接了一大浴缸水,順帶不忘誇讚滿樓頂的太陽能熱水器。我泡著澡抽著煙,幻想著自己也有這樣的別墅該多好。洗完澡穿好衣服,姑姑收拾下幾大包衣服,有些甚至連吊牌都沒摘。順帶把兒媳婦們挨住都卷(罵)了一遍:瞎花那錢,看也不看就買,買下穿也不穿就扔,櫃子滿的連個放處也沒……姑姑還把她孫子的零食都打包了,又一通卷:一個月也不回來一回,買下這麼多零食也不吃,盡放過期了,糊腦孫子。我說姑姑我實在拿不下了,別打包了,姑姑才住手。臨走還不忘把那堆壇壇肉臘肉都給我裝上,帶回去給你舅家的娃娃吃,恓惶的娃娃們,老五也真不容易,把娃娃們都拉扯大了。姑姑送我出大門,偷偷塞給我一千塊錢,我說這怎麼能收?紅棗全賣了也賣不下一千塊。姑姑示意我小聲點,說別讓你姑父聽見,怕不高興。我只能笑著收下,這個藉口找的好蒼白,剛才收拾衣服零食時我姑父也沒少幫忙呀!

憶那年秋收

姑姑家孫子的婚禮,深牆大院的別墅

憶那年秋收

憶那年秋收

我和姥姥的合影

憶那年秋收

磧口古鎮,古樸的老招牌

憶那年秋收

磧口古鎮

憶那年秋收

磧口古鎮民國時期的老房子

憶那年秋收

黑龍廟

回到姥姥家,表弟表妹們看到新衣服與零食都開心壞了,徵求的眼神看著舅舅。窮人家的孩子也有他們的規矩,老爹同意才是他們的東西。父命大於天,讓貧窮的孩子一邊流口水一邊矜持著最後的尊嚴。把零食衣服分完,她們迫不及待的試新衣服去了,我把我的好奇拋給了姥姥,我姑怎麼和我媽一個村的?姥姥瞬間氣不打一處來道出了原委——你姑姑嫁到這個村,你爸來探親的時候看見你媽了,魂不守舍的天天在廊門外頭轉彎,過兩天你四叔領著你爸上門提親來了。兩個娃娃連大人也不知道,你四叔脫鞋就往炕頭上坐:你爸看對你媽了,不嫁就住下不走了。你爸歪著個腦袋話也不說,你四叔滔滔不絕。我問他你家有啥?你四叔指著外邊的羊圈說:我家就兩間那麼大的房房……我和舅舅笑的肚子疼,姥姥依然憤懣不平。我和你姥爺都不同意,你媽非要答應。後來回來探親,一脫褲子秋褲全是窟窿,窮的真是沒法說。逢年過節都是我揹著你姥爺偷偷給你們寄錢……姥姥氣的偷偷抹淚,我也再笑不出來,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個母親願意孩子遠嫁去吃苦呢?

從我小時候聊到姥爺的故去,姥姥說:你姥爺到死都閉不上眼,喊你媽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舅舅敲敲他的煙鍋子,打斷了這段傷心的回憶:別告訴了,早點睡吧!明天還有一堆活呢!我躺在溫暖的被窩裡,思緒萬千,只看到姥姥一根接一根的抽菸,明滅的煙火下她滿臉淚痕。

第二天一早,舅舅早早叫起床,說寨子山的南瓜收完了,瓜蔓子沒人要,咱們得早點去拉回來,要不幾天就讓放羊的全禍禍完了。舅舅套著他的馬車上路了,我跟在車後,我問他:怎麼有個馬車不見馬呢?舅舅說:你姥爺活的時候養馬的呢!他失跡後我看不見路,就把馬賣了,摩托也騎不了,買面買米就是拉這個車去磧口街上買。看著他瘦小的身影拉著偌大的馬車,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是默默的跟在後面,一路無言。湫水河與黃河交匯的三角洲,千萬年來沖刷沉積出一片不大的肥沃平原,這裡是整個鎮子最富饒的土地,寨子上的人家終於可以論畝的劃分耕地了。家家戶戶都種著豐產的南瓜,而且坪地的人家不養羊,所以瓜蔓對於他們毫無用處,卻是山上養羊人難得的優質飼料。無主的東西只能先下手為強,慢了羊群就得餓一整個冬天。與舅舅一抱一抱的把瓜蔓裝到車上,不一會兒二姨家的表哥也來了,身為守村人的他,一個電話隨叫隨到。很快就裝滿了一車,十月的瓜蔓水分十足,一車就是沉甸甸幾百斤,舅舅一個人留下扯著瓜蔓子,扯下的就是有主的。表哥挎起車轅前邊拉,我在後邊推,從平地一路爬坡上山,每一步都邁的沉重又艱辛。一路還不忘開玩笑,表哥說等瓜蔓子拉完,領我去打蛋蛋,迷惑不解的我再三確認後才明白原來是打檯球……他吹噓著他的杆法高超,我貶低他捅壞桌布……玩笑間就拉回了家,姥姥家南牆有一片很大的羊圈,我們的目標是把它填滿。我好奇的問表哥:這麼大的羊圈怎麼就養這麼幾頭羊?表哥說:咱姥爺活的時候,綿羊山羊上百隻,姥爺突然病故,侯舅(最小的舅舅)根本放不過來就賣了,侯舅眼神不好放不了山羊,只能放幾頭綿羊,勉強夠養活一家人,要是咱姥爺還活著,說殺羊就殺羊吃肉,今非昔比了。感慨著姥爺生前生後的生活變化,越來越覺得舅舅的偉大,一個殘疾人養活著一家老小,而我二十四歲了還養不活自己,真是羞愧難當!

就這樣一抱又一抱的裝車,一車又一車的拉上山,一叉又一叉的塞進羊圈,整整一個星期,終於把羊圈填滿了。我說舅舅沒地方放了,不拉了吧!舅舅看出了我的疲憊,說好吧!我把羊趕到瓜地裡放吧!也能放它半個月的。冬天喂點玉米也就過來了。整整半個月,我的秋收終於結束了,打棗挑棗扳玉米挑玉米背芝麻拉瓜蔓,走過數不盡的崎嶇山路,淌過道不完的泥濘山溝,留下無數個燎泡與傷疤。夜裡坐在屋頂看著星辰與燈火交相輝映,月光與河水融為一體,我認認真真的決定告別,回到那個厭惡的城市,找份工作,畢竟城市裡,一個月就能掙到他們半年的收入。晚上和姥姥聊了很晚,我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她。她什麼也沒說,從衣櫃裡翻出布袋子,把幾張整錢給我塞過來。只說回去好好聽你媽話,剛收完秋棗也沒賣錢,我就這麼多,你的路費。我的眼淚不爭氣的流了下來,回想起兒時姥姥寄來的核桃紅棗花生,回想起八歲第一次回山西過年的情景,十六年間太多物是人非,我從一個懂事的孩童變成桀驁不馴的青年,太多太多的傷心回憶讓我徹夜難眠,姥姥與舅舅從來不知道,那個小山村本來是我流浪的第一站,卻成了最後一站。

第二天早早洗漱完畢,半個月的驕陽似火彷彿看到離人惆悵一樣,又開始應景的下起綿綿細雨。我把姥姥給的錢攥在手裡,把姑姑給的錢偷偷壓在她枕頭下。笑著揮手道別,她們站在屋頂遠遠的叮囑著:回去了聽你媽的話!我看著她們濛濛細雨裡的單薄身影,暗自保證著一定再回來。轉過身眼淚就不爭氣的流了下來。表哥打來電話質問我:說好的陪我打蛋蛋,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我說等我下次回來一定和你打,沒曾想這一句真誠的誓言,卻變成了此生再難兌現的謊言……

坐上回家的火車,秋雨越下越大,看著窗外漸漸模糊的山丘,我的心再無迷茫。古樸大地上一群摯愛的親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在土地裡卑微攫取,虔誠的感謝著蒼天的饋贈,代代如此,生生不息。我認為這一次秋收是我此生受過最大的苦,而他們已經就這樣受了幾十年,我實在吃不下這頓頓掛麵,可他們也就這樣吃了一輩子。我多麼想以自己的能力改變他們的現狀,也許我只是少喝一頓酒而已,也許是我多掙點錢罷了。

囿於山坡的人啊!埋於黃土的人,都在祝福著這片古老土地,也許這裡沒有富饒的收穫,但這裡有最真摯淳樸的親情。也許如這片註定貧窮的土地一樣,他們的期許是那麼卑微與淡然,習慣了珍惜艱難貧瘠的收穫,於是他們是那麼認真的對待每份親情,那麼認真也那麼淡然,彷彿十幾年前我無比認真的承諾,他們早已忘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