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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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似水。輕盈，無痕。

劉年，如山。群山不動，水皆環之。山根重，既有思之重，更有沉甸甸的詩意在血液中流淌。

劉年，喜歡落日、荒原和雪。蒼茫，能讓不動的山，動起來。似在一塊巨大的紅絹、黃紙或白宣上，書寫生動文字。紙墨相發，詞語生根，詩意就開始搖曳生姿。

劉年又不是山，只是揹著山一樣沉痛的良知，上山。上山，又下山，像西西弗斯那樣。

讀劉年，如讀流年——摩托車一路碾壓過去的那些時間。定格流年，詞像擋住車輪的山石，定格在詩句裡，路又通了。繼續向前，追趕一種虛無的追逐。拒絕倒流。

行吟，是騎士的鎧甲，而不是武器，也非目的。他用“行”來抵擋現世空虛，用“吟”保護精神寧靜。把自己“行”成一個吟者，也“吟”成一個行者。

劉騎士，路過無數城市、村莊、高山、大河、雪域、荒野……路過舊工廠和舊家鄉，路過真實的人心和人生。在奢華與貧窮、喧囂與靜謐、痛苦與安寧的夾縫中，撿拾漏網的善與美。一個形體，一個眼神，或一個故事——只要它能以人的方式表現人，或神。

對於騎士，哪都是故鄉，哪都不是故鄉。路，才是故鄉，可以取暖的石頭，才是故鄉。堂吉訶德般，風車是他的敵人抑或朋友？難說。同樣喜歡在風雨中，自由旋轉。和衣而睡的大地，才能給他安慰。享受風和落日，舔舐他尚未結痂的傷口。

《為何生命蒼涼如水》？《行吟者》《獨坐菩薩巖》，唱一曲雄渾的《楚歌》：大風起兮雲飛揚！人間漸漸有了點人味，從此恢復孤獨的力量。

詩如體內多餘的尿酸，在血液中流連，不排出體外就會痛——類似劉年執意要刻在“墓碑”上的那個字——痛的結晶，就是詩。

劉年其實還是像流水，往低處淌，偶爾被烈日蒸騰，升空。只把人間來看看，未必一定要落實成雨。雨都下在詩中。

劉年，似水。柔軟，雪泥鴻爪。

*

貌似

《寫給兒子劉雲帆》

是劉年的成名作，卻不是我最先讀到的，但每次讀都疼：

1

突然想到了身後的事

寫幾句話給兒子

其實，火葬最乾淨

只是我們這裡沒有

不要開追悼會

這裡，沒有一個人懂得我的一生。

不要請道士

他們唱的實在不好聽

放三天吧

我等一個人，很遠

三天過後沒來，就算了

有的人，永遠都是錯過

棺材裡，不用裝那麼多衣服

土裡，應該感覺不到人間的炎涼了。

2

忘記說碑的事了

弄一個最簡單的和尚碑

抬碑的人辛苦

可以多給些工錢

碑上，刻個墓誌銘

刻什麼呢，我想一想

就刻個痛字吧

這一生，我一直忍著沒有說出來

鑿的時候

叫石匠師傅輕一點。

3

清明時候

事情不多，就來坐一坐

這裡的風不冷

不用燒紙錢

不用掛青

我沒有能力保佑你

一切靠自己

說說家事

說說那盆蘭花開了沒有

最近看了什麼書

交了女朋友沒有

不要提往事

我沒有忘記

你看石碑上的那個字

刻得那麼深

不要提國事

我早已料到

你看看，石碑上的那個字

刻得那麼深。

第一部分：孤。情知人間冷暖，卻還願意等待某個知已。或者只是一個“戈多”，願意等待，因一種情懷和不想絕望的絕望。

第二部分：痛。與生俱來的痛，因善良而產生。最後的請求，只是希望在自己尚可控制的範圍內，讓痛——別人施與的痛，能儘量控制得“輕一點”。

第三部分：絕望。人事已盡，未來的家事才是可能的溫暖。往事不必提，國事不必提，都應驗在前述“痛”字上——還那麼深，深得令人不可期。

如果非要聯想到陸游詩《示兒》，無可厚非。“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至死不渝，是不是就一定高於“不要提國事”的迴避？不見得，當我們極力排斥聽到某個訊息（或見到某人）時，是不是因為太過在意，太放不下，太害怕得來壞訊息？請看他的另外幾句詩——“如果/還有日寇圍城/如果他們人性未泯，說/有人墊在履帶下/可以阻止坦克的/碾壓和屠殺/捫心自問，我會拖延/實在沒有人出聲/我會從人群中站出來，說/‘我願意’”（《戊戌年晚春的抒情》之17）。

*

如果非要套上舊禮服來表達我的部分閱讀感受，那麼：

1

劉年流連於寫實與印象之間，鍛造出一系列深刻的主題——“兒子抱著籃球進來，說餓了/妻子抱怨他沒有換拖鞋/在這間小出租屋裡，她制定了很多法律/陽光剛好落在砧板上/我像個手藝精湛的金匠，鍛打著細細的金條/那一刻，真想寬恕這個世界”（《土豆絲》）；“滿園子的妻和妾，一定有一個/讓漂泊了半生的木匠，動了情/細節，才如此細膩//滿園子的妻和妾，一定有一個/對漂泊了半生的木匠，動了情/刀法，才如此深刻//木匠在時，把女人當成木頭/木匠離去，女人變成了木頭//女人將在木匠身上學到的手藝/用在了自己身上/將自己雕刻出縐紋/將自己鏤空成白骨”（《雕花樓記》）……

2

劉年不是象徵主義，但整首詩出來，已極具象徵意義——“起風了/水柳在搖，椿樹在搖，棣棠在搖，板栗樹也在搖/有鳥窩的白楊，搖動幅度最小”（《汪家莊的白楊》）；“快遞員老王，突然，被寄回了老家/老婆把他平放在床上，一層一層地拆//墳地裡，蕨菜紛紛鬆開了拳頭/春風，像一條巨大的舌頭，舔舐著人間”（《春風辭》……

3

口語詩愛用小說筆法來以小寫大，劉年如是，但裡面更有自己獨特的春秋筆法內涵，以善和弱作為法碼，與天平另一頭沉重的現世較勁和掂量。輸了，悲憫；贏了，讚美——“秧，老了，就成了稻草/稻草搓成繩子，可以繫住一些本已散去的事物//草繩彎在門口，女人驚出了一身冷汗/以為是蛇//那晚，月光極好，草繩在老槐上，突然有了生命/蛇一樣，絞住了秦寡婦的脖子”（《稻草》）；“大姐總是贏/有一次，找哭了我都找不到，她卻躲在草樹裡睡著了/這一回，她又贏了/找了十多年，找到滇緬邊境，也沒找到”（《躲貓兒》）……

4

劉年不斷澡雪。不僅在極端的大自然中澡雪，還把智性或感性的結晶，反覆搓洗捯飭，甚至不怕它被澡爛——“子彈飛去，白鷺飛去/白鷺的軌跡，更高，更遠，更久//不久前，蝮蛇和黃茸茸的小野鴨/都一樣，是個完美的橢圓”（《讚美詩》）；“這麼大的雪/你們看不見//豔麗的血跡/被手掌大的雪花，輕輕地抹去了/雪原上，戰士還在爬//剝了皮的山毛櫸/有三分之二埋在雪裡//這首詩還有三行/埋在雪裡”（《冷》）……

……

*

劉年曾是機修工、販夫走卒，又是編輯、高校教師，而將一直是詩人，騎士，下輩子也是。他自己說的：詩歌與發財，二選一，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詩歌；詩歌與廳級以上幹部，二選一，會選擇詩歌，也不猶豫。“詩人，是需要殉道精神的。”劉年會燒詩取暖，文字在火中發出“輕微的爆裂聲”，我也想聽，但實在捨不得真去燒他的詩集。

閱讀大地，是精神的濃縮過程。由肉身而靈魂，由土質而紙質，然後就不怕“死在路上”。“希望這些紙，對得起那些樹。”同時也是一個從原點開始，精神像漣漪一樣向四面擴散的過程。有時候，劉年能把無限的大空間壓縮成一個主席臺（如《在崑崙山上的致辭》等），也能把自己的小空間無限放大成天地（如《巴丹吉林的胡楊》等），也可以是天人合一（比如《七行》和《念青唐古拉山》等）。

霍俊明談到，劉年的詩是一種對“願景”的表述，是烏托邦意義上的精神籲求。如果只說“願景”，我覺得劉年更像是用一種美好願望去套現實，合身即暖（如上《汪家莊的白楊》），不合則痛（如上《稻草》）。

劉年寫詩，大道至簡，他說得益於八大山人。他還說，修改就是修行，不僅是你在改詩，詩歌也在修改你。劉年的詩學，沒有太多拗口的理論，純以詩的語言來說詩，以詩的審美來解詩。正如，他的詩，“是人間的藥”；他的散文，“是長一點的詩”。

寫詩很孤獨，很苦。他用孤獨來狂歡，明知這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決鬥”，但他“願賭服輸”。“每一個詩人，都在用生命寫一首敘事長詩”，劉年太喜歡梵高。我一直把蘇東坡當精神偶像，很多讀書人都表示喜歡蘇軾，劉年也沒例外。因為他有趣，好玩，只這一點，就足夠了。

*

劉年詩，常被人詬病的就一首《姐妹》——“經濟形勢不好，站街女明顯增多，年齡大幅下降/垃圾箱一樣，每隔幾棵苦楝樹就有一個//夜苦寒，霾濃重，年關又近了/北京的男人啊，抽時間來嫖一嫖我的這些姐妹吧”。

——想起法印和東坡的事：法印以佛心觀人，人現佛相，而你看法印卻似牛糞，是你境界使然。另有一句話說：為錢犯罪，這個人有罪；為麵包犯罪，這個社會有罪；為尊嚴犯罪，世人都有罪。

詩人詩境的前提是“經濟形勢不好”，詩人的情感站位是“這些姐妹”。現實中，不排除詩人“泛愛”的物件中有“為錢”的，但更多是“為麵包”。時間架空，也可以共時；空間雖設定北京，但也是一種架空——只是一個在浮華表面覆蓋下的悲催現實的隱喻具象，可以是當下，也可以是歷史的。只要“良知”在場，就具備了批判現實主義的要素，與普適的道德或法律無關。有時，詩歌場域是跳出三界外的另一種存在。

如果還不同意，那麼你也應該去批判老舍《月牙兒》和沈從文《丈夫》之類的作品。因為，它們異曲同工。

不過癮，還可以繼續批評劉年的這首《蘇小云語錄》（有刪節、潤色）：

放棄反抗的時候

被強姦，也會有快感

決定生下孩子。孩子不是證人

但可以作為一個證據，讓他父親坐牢

離開老家，賣了首飾賣自己

認錢、認命的時候，賣身，也會有快感

有需要，來找我，熟人八折

晚上，孩子掉了五粒飯，我扇了他五個耳光

與大雨無關，與例假無關

主要是那鼻子，越看越像他父親

*

詩人的個別作品被廣泛詬病，另一例子是雷平陽的《瀾滄江在雲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七條支流》。貼原文如下：

瀾滄江由維西縣向南流入蘭坪縣北甸鄉

向南流1公里，東納通甸河

又南流6公里，西納德慶河

又南流4公里，東納克卓河

又南流3公里，東納中排河

又南流3公里，西納木瓜邑河

又南流2公里，西納三角河

又南流8公里，西納拉竹河

又南流4公里，東納大竹菁河

又南流3公里，西納老王河

又南流1公里，西納黃柏河

又南流9公里，西納羅松場河

又南流2公里，西納布維河

又南流1公里半，西納彌羅嶺河

又南流5公里半，東納玉龍河

又南流2公里，西納鋪肚河

又南流2公里，東納連城河

又南流2公里，東納清河

又南流1公里，西納寶塔河

又南流2公里，西納金滿河

又南流2公里，東納松柏河

又南流2公里，西納拉古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納黃龍場河

又南流半公里，東納南香爐河，西納花坪河

又南流1公里，東納木瓜河

又南流7公里，西納幹別河

又南流6公里，東納臘鋪河，西納豐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納白寨子河

又南流1公里，西納兔娥河

又南流4公里，西納松澄河

又南流3公里，西納瓦窯河，東納核桃坪河

又南流48公里，瀾滄江這條

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燒關

完成了在蘭坪縣境內130公里的流淌

向南流入了大理州雲龍縣

詩中的江，既是萬涓滴水匯成河的詩意，也是固執地成長與追尋的詩人形象。（如果你以詩來讀詩，則可省略中間部分，看個大概即可；如果你想慢慢鋪陳情緒，隨作者一起漂泊探索，感受江河的豐富與壯美，則可細讀；甚至作為了解滇西水系的附加之用，也不失為一個整齊的材料——其體量之大，每一句都足以讓你去百度百科查詢半天，獲得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正如，一意孤行的劉年以及流年，直尋得一個可以真正安頓靈魂的故鄉方止，或繼續流向更遠的遠方。

至於，那些眾口一詞稱之為“淫詩”的詩，大部分都是在字面上抨擊或惡意解讀，早已偏離詩的視角及語境，本人無力去挽狂瀾，亦無興趣普及相關現代詩學。魚目混珠也好，埋沒金子也罷，交與時間去煮，雖然時間往往也不見得公正。

聽著肖邦夜曲，讀趙越勝的《若有人兮山之阿》，是絕配。此時，炸裂般的校園青春曲目，顯得那麼不合時宜。就像剛洗完澡，疲憊地躺在一個陌生的小閣樓裡，讀劉年，才是絕配。窗外和風細雨，有三輪摩托車滿載糧食匆忙路過，最好。

定稿於2020年國慶中秋雙節假

安河橋（馬頭琴）

來自鶴青白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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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蟲版：詩歌是啥

詩歌，並非如演講家在臺上滔滔不絕——

金剛石，一種由碳元素組成的礦物，

與石墨同素異形體，化學式為C，

是自然界中天然存在的最堅硬物質，

也是一種貴重寶石……

也不是哲人一樣直接指出——

只是一塊石頭！

而是這樣——

傳統版：它像一顆閃亮的星星，鑲嵌到你溫柔的胸膛。

朦朧版：一顆流星劃落，我看見你脖頸上有道光，一閃而過。

先鋒版：愛人的手，把你胸前的石頭，慢慢撫摸成鑽石。

口語版：她把一塊石墨裝入錦盒，臉上卻閃耀出五克拉鑽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