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蘆芽積雪明|傅山《蘆芽》詩手稿考

在寫一本《傅山醫事手稿研究》的小冊子時，查閱大量的傅山手稿時，無意中發現了傅山親筆寫的七言絕句《蘆芽》詩稿。

一、傅山登蘆芽山的時間

傅山訪蘆芽山共作詩五首，七絕二首，五言律二首、五言排律一首。在五言排律《 蘆芽山徑想酒遣劇》中寫到“豈念蘆芽山，渴死僑黃翁？”告訴我們，此時傅山已僑居太原的松莊。具體時間，從五首詩的內容看，在五月至七八月間。傅山僑居於松莊，是從55歲到73歲。這18年中，是哪裡出訪蘆芽山？在有關傅山的資料中找不出記載。只能從傅山年譜中，用排除法推算。筆者檢索的傅山年譜有三：

1、丁寶銓、羅振玉、繆荃孫編著，附於《霜紅龕集》的“傅青主先生年譜”， 清宣統三年（1911）。

2、侯文正著的《傅山傳》附《傅山年譜》，2007年山西古籍出版社。

3、山西省社科院尹協理著的《傅山年譜》，2016年山西人民出版社。

尹協理的《傅山年譜》、丁寶銓的《傅青主先生年譜》，在傅山的出生時間記載上比侯文正的《傅山年譜》晚一年。即，侯文正認為，傅山生於明萬曆三十四年（1606），丁寶銓、尹協理認為，傅山生於明萬曆三十五年（1607）。本文從傅山生於明萬曆三十五年（1607）。

傅山僑居松莊的第一年，即55歲，從五月開始遊五臺山，六月遊北嶽恆山，直到初冬才返回太原。55歲傅山訪蘆芽山已是不可能。

在傅山60歲左右，體力精神尚佳的這段時間內，五月至七月，傅山都有出訪、來訪的事，只有56歲，即清康熙元年（1662）這一年，先是四月，在18歲的侄子傅仁的陪侍下到河南輝縣，走訪了孫鍾。又遊覽了三門峽東的黃河中的砥柱，返回祁縣，時戴楓仲丹鳳閣初成，傅山題《丹鳳閣》匾。以後在史料記載中，這一年再無出遊、來訪事宜。很可能是這一年的五月，返回太原後，又在侄傅仁的陪侍下，向北出發，遊訪了心儀已久的蘆芽山。

二、傅山登蘆芽山的初衷

38歲，傅山步入了人生最為輝煌的年頭。但生不逢時，這一年卻是明朝最為黑暗的一年。1644年農曆甲申年，是崇禎在位的第十七個年頭。這一年，是天崩地解的一年，史稱“甲申國難”。春，李自成率領的農民起義軍，從西安經山西直搗北京，除了二月底，在寧武關遇到了強勁的對手三關總兵周遇吉，打了七天七夜，打了一場幾乎打不贏的硬仗。一路浩浩蕩蕩，勢如破竹，四月便入主北京稱帝，34歲的崇禎皇帝，走投無路，在煤山的一個歪脖子樹下吊死，宣告了明王朝的滅亡。六月，從東北崛起的滿人勁旅，又輕而易舉地摘取了李自成的果實，開始了長達二百多年的清政權統治。

滿人強權治漢人，激起了漢人的強力抵抗，清軍為了鎮壓反抗，發生過多次屠殺事件，如揚州、嘉定、江陰的血腥屠城事件。廣州、贛州、湘潭、大同、四川、南雄、潮州等地的屠殺事件，數百萬漢人慘死在滿人的大屠殺下。

傅山在學醫之前，家中多人因病罹難。18歲（1624）父親染傷寒病，傅山到南關文昌廟祈藥。26歲（1632）心愛的妻子張靜君病卒。35歲（1641）春，傅山自己染瘟疫，幾乎病死，多虧他兄長悉心服侍，才活下來，直到秋天才算恢復。36歲（1642）四月，兄長傅庚不幸染病去世，日夜共老母哭泣。

國難家愁，傅山怎麼辦？

之前，傅山也讀了不少醫學經典，“家傳有禁方”，曾辟穀食柏葉。但不經師，難以真正走上懸壺濟世的道路。傅山早就聽說壽陽的五峰山龍泉寺有一位名道士郭真人。郭真人姓郭，名靜中，從其名字中間的“靜”字看，是全真道龍門派第四代傳人。河南修武人，在華山遇劉姓異人，授以金丹術及五雷正法。有高超的醫術，善祈雨，十分靈驗，名聲大振，遇旱，各省院司及州縣長吏，不遠千百里請其設壇祈雨。祈雨時亦無他異，但結一罈，登壇以掌中雷印拊（fǔ）手，一拍則霹靂隨起大雨如注。當時山西的臬臺李公與藩臺喬公，也徵郭靜中至晉陽祈雨。第十一代晉王，世子、晉裕王朱求桂好道，在檜柏園中建立宮觀，延請郭靜中主持，談玄論道，為一時盛事。

清雍正十二年刻本《山西通志》第160卷載：“還陽子，姓郭氏，名靜中。修武人。幼時嘗夢驅龍為行雨狀。差長，棄家適華陰，遇異人授以金丹五雷法，由是號還陽。嘗往來晉趙燕齊豫章楚粵間。歲旱，當事輒走書數百千里，迎禱雨。還陽以掌中雷印據案擊，則霹靂應聲，大雨如注。求者眾，第書符付之。符甫入境，雨隨集。槁城苦河患，以法鎮之，河徙數里。歷城趵突泉涸，以鐵符劵三納之，泉復出。後過壽陽太安鎮，曰：‘此去西北里許，有吾容足處。’遂定居五峰山之龍泉庵。順治初，年近百歲，顏色如童子。一日呼門人具，浴畢，端坐而逝。”

傅山於順治五年（1648）所作〈書扇貽還陽道師〉，詩前有小序，謂“師今年整九十歲也”。（注7）此可證實吳玉〈雨師傳〉所言郭靜中生於明嘉靖戊午年（1558）的真實性。傅山說，“人多謂師無道術。師兀一足，腳脫脛骨出，師靜處用功，竟能肉下包骨，於今十三年矣。師素祈雨，多被三界尊神譴之，故遇此報。然足以見師本領矣。” （注8）

幾經周折，崇禎十七年（1644）秋，39歲的傅山拜郭真人為師，賜朱衣黃冠，道號公他，或青主，此後傅山以朱衣道人自稱。

當時郭真人被駐守在壽陽的大順義軍請為軍師，在一個大雪天傅山上山拜師，二人徹夜長談。此後的五年中，傅山常住五峰山，郭還陽歸真，才正式辭別雲遊。

自此以後，傅山以道士和醫家的身份，往來於壽陽、盂縣、平定、祁縣、汾陽、晉源一帶，開始了行醫和秘密的反清聯絡活動。幾年間，傅山的醫德醫技名聲遠播，婦孺皆知，當時許多有知識有身份的人就評價：傅山“凡沉痾遇先生無不瘳。用藥不依方書，多意為之，每以一二味取驗。有苦勞瘵者，教之胎息，不三月而愈。年八十餘卒。無能傳其術。至今晉人稱先生皆曰仙醫”。（清劉紹攽（bān）《傅青主先生傳》，頁1169）傅山在寺觀每“聞病人呻吟，僧言羈旅無力延醫耳。先生即為治劑，無不應手而愈”。（ 清阮葵生《茶餘客話》卷十五，第358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清順治十一年（1653）三月，傅山48歲，南明的反清將領宋謙被捕，供詞連及傅山，六月傅山被捕入獄，在傅山不屈的鬥爭和許多好友的多方周旋下，清廷拿不到確鑿的證據，於次年七月出獄，入獄一年零39天。史稱“朱衣道人案”。

此後，清政權趨於穩定，大規模的反清復明活動暗淡下來，大勢已去迴天無力。無奈中的傅山，僑居於距故居西村（今為尖草坪區向陽鎮）東南30裡的松莊（今太原市迎澤區郝莊鎮）。開始了他“太原人作太原僑”“松莊煙樹十餘年”的“僑居”生活。因住在松莊，自起別號為“松僑”，意為明朝已亡，無國無家，雖然住在熟悉的故鄉，卻如住在異域海外。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壯志難酬，退而求其次，就做一名良醫，濟世救人。於是傅山在太原開了兩處藥鋪，即子傅眉在大南門小鐵匠巷元通觀設“藥局”，侄傅仁在三橋街路東設藥鋪“衛生館藥餌”。傅山親自寫行醫“招貼”，還寫了《兒輩賣藥城市》五律12首。藥鋪是治病救人的大事，必須的帶好徒弟，特別是侄兒傅仁，今年才19歲，除了教他讀經典的中醫藥著作外，更主要的是要到天地間手把手教他更多的活的知識。去年已去過了五臺山、恆山，今年再上蘆芽山，這幾座山都是山西著名的大山，山上生長著數不清的中草藥。

傅山在排律詩《 蘆芽山徑想酒遣劇》中高興地寫到“天藍漏樹罅（xià），藥苗穿紅雪。採藥齧（niè）素雪，紅玉呵洞胸。”藍天從密林的縫隙中透過，可愛的藥苖從殘雪中頂出。採幾棵草藥，啃一口白雪，救人性命的靈丹妙藥，我要把你當寶貝一樣護在胸懷。

傅山訪蘆芽山是明永曆十六年（1662），是清康熙元年。傅山在蘆芽山中“批林得微徑”“採藥齧素雪”，山外卻再次發生讓傅山極不想聽到，痛不欲生的大事。南明末代皇帝朱由榔被勒死，朱明皇統徹底滅亡。

“甲申國難”的第二年，也就是隆武二年（1646）十一月初二日，明神宗朱翊鈞之孫，明光宗朱常洛之侄，桂端王朱常瀛之子，朱由榔於十一月十八日宣佈即皇帝位，改第二年為永曆元年。朱由榔倚仗大西軍餘部李定國、孫可望等在西南一隅抵抗清朝，因此維持時間較長。1661年，清軍攻入雲南，朱由榔逃到緬甸曼德勒，被緬王收留。後來吳三桂攻入緬甸，1662年1月22日，緬王迫於壓力，將永曆帝及其家屬將其獻與吳三桂帶回昆明。1662年6月1日，中國歷史上最後一位漢族帝王，永曆帝父子及眷屬25人在昆明篦子坡遭弓弦勒死，終年40歲，在位16年。

傅山無法迴避的，極不想看到的清廷定鼎，迴天無力，內心極瑞苦悶。一心想學漢代的尚長、禽慶，元代的洪希文，遠離權貴與塵世，到這林茂人稀地地方，晴耕雨讀，終其一生。但是老母無人侍奉，仍得在塵世間打磨。

傅山的後半生，就是在反清復明、嚮往隱居、施藥救人的各種矛盾糾結度過的。

傅山涉“朱衣道人案”下獄，幾乎在清廷的屠刀下喪生，加上後來文字獄的興起。傅山刻骨銘心的反清大業無法發洩，無處發洩，反映在詩文中，時不時會出現一些晦澀難懂的詞彙或是句子。

傅山的詩文，常常有詞句，突然從此情此景中飛躍出來，放大到古往今來，延伸到先秦諸子、佛經道經、歷史典故、中醫中藥、書法繪畫等領域。傅山對這些融會貫通，信手拈來。

排遣反清復明壯志難酬的苦悶；消散“朱衣道人案”在傅山心中埋下的陰霾；進一步驗證自己以往的藥學知識；帶傅仁實地學習，為開設藥鋪治病救人做好準備。等等這些，共同構成了傅山蘆芽山遊的初衷。即此行的想法：散心、壯遊、實踐、採藥、帶徒，皆而有之。

三、傅山登蘆芽山的行程

傅山在一首《雪夜》詩寫道：“堖鬆石磴老，夢寐蘆芽松”（《霜紅龕集》卷七•五言律，頁200。影印清宣統三年（1911）山陽丁寶銓刊本〔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以下省去版本資訊），早在故居西村攀登崛圍山的石臺階時，就夢寐以求，便嚮往著一遊蘆芽山的松林。

傅山在《石家莊精廬假寓書壁 》詩中寫到：“初夏石家莊，幽分一榻涼。”（《霜紅龕集》卷七•五言律，頁239）初夏到了石家莊，睡在床上，十分的涼爽舒適。這個石家莊只能是從靜樂進入寧武的緊靠汾河邊上的第一個大村子石家莊，而不是別的地方。

還有一首五言律《西庵》詩寫到：

禽向巖無句？神山秘不傳，

蘆芽山一到，幽韻與誰言？

亂澗鳴春雪， 高松綠老天。

西庵檢行李， 心失北溝邊。

（《霜紅龕集》卷七•五言律，頁163）

1 傅山登蘆芽山路線圖

西庵、北溝灘是蘆芽山腳下，現為西馬坊鄉的兩個小山村。

我們可以推斷，傅山這次與侄兒傅仁，還是騎著毛驢沿汾河從靜樂北上，進入寧武，先住石家莊， 然後，常住在北溝灘和西庵這兩個蘆芽山腳下的小山村或是離蘆芽山更近的地方，每天方便登山。這次登蘆芽山，傅山還品嚐了新鮮的銀盤、香蕈（xùn）、天花，這些蘑菇（真菌類植物），要入伏見雨後才大批的長出來。因此，我們知道，這次出行，從五月一直到六七月才返回，因為要採藥，時間短了是不會有收穫的。

四、傅山七言絕句《蘆芽》詩的內容

詩的題目是《蘆芽》，詩曰：

五月蘆芽積雪明，雪中紅藥靚嫈嫇。

益憐無熱葡萄朵，肯傍繁華醉肉屏。

這件七言絕句詩稿收在《傅山書法全集》第七冊，第2269頁中，28。5釐米高，4釐米寬。在《霜紅龕集》卷十三•七言絕句，第351頁也有記載。原手稿中的缺字，《霜紅龕集》中不缺為“熱”，卻把“藥”字誤為“葉”。

2 清•傅山 《五月蘆芽積雪明》詩稿

3 剛毛忍冬（忍冬科忍冬屬）的果實

4 金花忍冬（忍冬科忍冬屬）的果實

蘆芽山的五月，草木剛剛吐綠髮芽，在密林的背陰處，還留有大片大片的積雪，很少有長葉開花的植物。那傅山看見的紅藥，是什麼藥呢？有，在林子的灌木叢中，有不少植物的果實是紅色，而且凌冬不凋，如忍冬科忍冬屬的植物就是這樣。如剛毛忍冬、金花忍冬等，果實鮮紅，喜人可愛，味卻苦澀，鳥獸皆不食。其屬植物有18種之多，皆作為金銀花入藥，功效清熱解毒，用於治療外感風熱、溫病、瘡癰癤腫、血痢諸證。另外薔薇科花楸屬花楸樹的果實，蘋果屬的山荊子的果實，也是紅色，但經冬後，顏色就會變為褐色，大部分掉落，被鳥獸所食。

靚（jing），是裝飾、打扮。嫈嫇（ying ming），是嬌好的樣子。益憐，是指更加敬重。無熱，是指密林中不見陽光，這裡引申為不接受清廷的恩惠和統治。葡萄朵，指野葡萄的花朵。肉屏，是一個佛教用語，指地獄中受苦最慘，不成人形之身。

5 野葡萄花

這首詩的前兩句是說採藥時的情景，五月早已立夏，夏至日也就是在這幾天，山外早已酷熱難耐，而蘆芽山的密林中，仍然可以看到成片的未化的積雪，凌冬不凋的中藥植物的果實，在白雪的映襯下，更加鮮豔奪目，鮮紅可愛。這種不畏嚴寒的品質，如松如柏，令人可親可敬。

後兩句則借景發揮，寫傅山自己的心情，再看剛剛萌發的幾乎看不見的野葡萄的花骨朵，他們生長在這幾乎終年不見陽光的森林中，自得其樂，不肯長到有陽光的地方。野葡萄尚且守節，我寧可四處漂泊行醫，治病救人，也不接受異族強權的統治，絕不做人不人鬼不鬼的“肉屏”，醉生夢死，苟活人世。

這件七言絕句詩稿，共28字，原手稿中殘失一字，存27字。書法以楷為主，少參行意。融二王、顏魯公筆意，自成傅山法。寫的沉穩閒逸，乾淨利落，筆筆見功夫，字字有情趣，退去了反清復明的俠氣，留有蘆芽山草木的清香。

這件手稿，讓我們彷彿看到了蘆芽山的奇異景色，傅山訪蘆芽山的情景，看到了傅山書法成熟的風采。

6 清傅山《五月蘆芽積雪明》詩稿（區域性）

作者介紹：張興元

山西省書法家協會會員

《王羲之王獻之墨跡全集解讀》叢書（全四冊）作者

《傅山醫藥手稿研究》作者

山西中醫藥大學傅山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傅山書畫研究所所長

大眾書畫院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