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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雲水庫潤澤京華千萬人,建造時20萬人“愚公移山”

2022-03-29由 京報網 發表于 林業

桃木梳有假的嗎

寂靜的院裡有輕微躁動,緊接著,高亢的打鳴聲響徹夜空。誰養的隨誰,大公雞就隨母親,比太陽起得還早。

密雲水庫潤澤京華千萬人,建造時20萬人“愚公移山”

資料圖 圖為密雲水庫 京報集團記者 王海欣 攝

母親摸黑坐在炕頭,憑感覺取出斷了齒的桃木梳和細齒篦。每天晨起,她都會理順頭髮,抹上桂花油,打出一個緊實的髻來,母親管那叫“纂兒”。她常說,看一個女人勤不勤,過得好不好,就看她的“纂兒”亂不亂。

之後,她跳下土炕,藉著慢慢變亮的晨暉,輕手輕腳地攏火煮粥,讓晚些起床的家人吃上口熱乎的。

母親從沒說過苦,但我知道她有多苦。她生於1900年,十幾歲就嫁了人,生養了七個孩子。我家住密雲西部十里堡,近山近水,卻不是富庶之地。近鄰潮白河常鬧洪水,沙濾石沉,留下貧瘠的沙土地,一場大雨、一陣狂風,種下的東西可能就沒了。但再窮再苦,母親也想方設法把我們養活了。

母親愛說:“喜鵲叫,好事到。”這一天,她剛忙完院裡的活,就聽見頭頂喜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1958年9月,村裡派出十幾個最壯的小夥去修密雲水庫,母親親自把我送到村口。我們這些人可是村裡的寶,幹活要用在刀刃上的,這一次卻集體出征,足見村裡對修水庫的重視。我也是後來才瞭解,為修密雲水庫,華北地區有20多萬人參加,前前後後建了兩年。水庫修好,不光是我的家鄉不再鬧水災,更是解決了北京人的吃水困難。

我在密雲支隊五團,任務是修建潮河和白河隧洞。小時候聽過愚公移山的故事,當成個神話,那時我才知,只要人多心齊,一雙雙肉臂真可以移山。

當風鑽工在山體打出洞眼,炮工填埋炸藥爆破後,出碴工就用俗稱“固勒馬”的軌道小車清理碴石,同時支撐工用碗口粗的松木撐住洞身,搭上兩層木板,以免掉落碎石發生危險。等到洞打通,支撐工還要將全部支撐拆除,建築工種進駐,完成最終建設。我就是一個支撐工。

我們組成三支隊伍輪班,24小時歇人不歇工,不到半年就提前打通了潮河隧洞。此時正趕上春節,還以為會放天假,誰知氣都沒喘勻就轉戰白河。

我們這些大小夥子,幹起活來不要命,再苦再累沒皺過眉。可一爬上工棚的大通鋪,就沒辦法不想家。一個人掉淚,傳染似的都跟著掉。這時我們就會念口號:“不想爹不想媽,修好水庫再回家。”生生把眼淚憋回去。

我離家時還不滿18歲,第一次離開媽,哪能不想她。終於有一次,我找到了機會。

為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三班倒一段時間後會輪一次班,比如原來的夜班換成白班。這樣半夜四點下班,距離下一個白班就能騰出24小時。這太寶貴了,足夠我跑回家一趟。我沒有表,用多少時間也不知道,反正摸著黑出發,一路連跑帶顛,到家快中午了。那上工時爭分奪秒的勞累,那歸家時滿腳大泡的疼痛,全在見到母親的一刻,變成一聲:“媽,我餓。”

白河隧洞離家更遠,還要翻過白石嶺這座大山,就算是壯得小牛犢一樣,我也發怵。那一次倒班,我狠心沒回家。

收到喜鵲報信的母親跑回屋,從炕櫃最裡面掏出個破瓷罐,看到裡面的花生米一粒不少,欣慰地笑了。

沙地裡種出的花生,又大又好,算我家鄉的特產。母親用沙煲的花生米,脆酥生香,是我最愛的食物。不過花生要換糧食,要和黃豆胡蘿蔔一起淹成鹹豆作一冬的菜,就算年景好,也不夠用的,這一大把花生米,是母親省吃儉用攢下來的。

母親走出屋,打算到衚衕口望一望。她滿心歡喜地覺得,她的小五正甩著長胳膊朝家奔呢。剛出院門,就聽到頭頂兩聲烏鴉的幹叫,一攤溼乎乎的排洩物掉到她手上。母親心中一驚。

“她大娘,出事了!”

母親渾身一顫,一屁股坐到地上。

那一天,支撐班正在洞裡準備作業,新調來的杜工長風風火火地跑來說:“停一下,我和梁排長檢查一下安全。”緊接著,他倆走進隧洞深處,我和工友們坐在地上等。

突然一聲響,一塊比磚還大的石頭穿過兩層隔離板,掉到我腳面。我大叫一聲癱坐地上,工友們七手八腳把我架到洞外。還沒停穩,身後傳來轟轟巨響。

那次塌方,除了杜工長、梁排長,還有三個工友被砸在裡面,我甚至不知他們的姓名。我至今都記得梁排長露著牙齒的笑。當過兵的他,年長我幾歲,每當我想家想母親,就算不說出口,他也能覺察到,會來和我聊天,像親兄長。很長時間,我無法回過神來,覺得那個嚴肅的杜工長、那個親切的梁排長,下一秒就會出現在我面前。

是的,那次倒班我沒能回家。我強忍傷腳的疼痛不耽誤出工,卻無論如何也沒法攀山越嶺。每當躺在工棚裡,我頭頂都像懸著塊大石頭,隨時會掉下來。我怕得要命,想媽媽。忽然感覺一隻手在我臉上輕輕撫摸,有媽媽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夢,就像頭頂的石頭一樣,可我捨不得睜開眼,我怕我見到光,它就會像蝴蝶一樣飛得無影無蹤。

當我慢慢緩過神來,發現那是一隻真實存在的手時,嚇了一大跳。

眼前是一張熟悉的臉,只是從未有過的憔悴和衰老。“媽!”我一屁股坐起來。

我的母親,那個從來乾乾淨淨利利落落的女人,正盤腿坐在我旁邊,一貫整齊的髮髻亂如鳥窩,泥印掛了滿臉。我的母親,我那從沒出過村口的母親,那裹過小腳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母親,一路打聽著尋到這裡,不知走了多久。

那是我第一次見母親流淚,也是唯一一次。可她偏說她沒有哭,是被風沙迷了眼。她摸索著從斜襟大褂裡抓出一把生花生米,放在我手心裡,說:“本想給你煲熟了,可是沒來得及。”

2020年的夏天,十里堡村部,羅連恆老人給我講了上面的故事。他異乎尋常的平靜,沒法阻止我心潮起伏的淚水。老人1940年出生,與我父親同歲。我也有一位梳著纂兒、穿著斜襟大褂束腳褲、裹著小腳的奶奶,與他口中的母親一樣慈祥又善良。

我說我要把這些事寫出來,老人直替我著急。他說這太平常了,有什麼可寫的呢!母親的擔心是肯定的,可誰又沒有母親呢?那修水庫的20多萬大軍,每一個人都有母親、有妻子、有孩子,他離家近,還能抽空回趟家,那些河北的、天津的,那些當兵的,他們一干就是兩年,通訊設施簡陋,家裡人都不知道情況。他說不要寫塌方,在那個貧窮落後的年代,技術力量太薄弱,向大山要深湖,誰又不是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過來的?

我告訴他,我有個18歲的女兒,正是他修建水庫見證生死的年齡,但和他不一樣,小姑娘無憂無慮得像個仙女。我要把他的故事寫下來,告訴我的女兒,告訴所有像她這樣生活在蜜罐裡的人們,這幸福美好的日子,是怎麼得來的。

(原標題:母親的花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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