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心地拒絕一眼看得到頭的幸福生活

停雲

看了電影《駕駛我的車》之後，找來村上春樹的原作所在的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第一篇是《駕駛我的車》，第二篇是《昨天》。《昨天》講述了一個少年如何全身心地拒絕一眼看得到頭的幸福生活。

20歲在讀大學的“我”認識了已經是第二次備考大學的同齡人木樽。

正常青年“我”：關西人到了東京，為了擺脫過去生活的“羞恥”——“和家人在一起本身就覺得羞恥”，家裡在當地算最窮的——學會了標準的普通話（東京方言）。［典型鄉下人羨慕城裡人］

奇葩青年木樽：土生土長的東京人，僅僅因為是“阪神老虎”的球迷，就苦學關西話，“累到吐血”，終於學會地地道道的關西話。［城裡人非要說鄉下話］

備考大學的木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可以說除了學習做其他什麼事情都很在行。

“我”：“你為什麼就是不學習呢？”

木樽：“因為沒有動力啊。”

木樽說沒有動力，實際上呢？且不說他媽媽每天都在家裡嘮叨，關鍵是他青梅竹馬長大的女朋友惠理佳已經上大學兩年了，這兩年讓他們的關係變得疏遠，他自己也感覺到危機重重，哪裡都不對勁，很多事一點點變得不那麼順當了。

“惠理佳和我是從當地同一所小學，一直上到同一所中學，再到同一所高中的。我們倆幾乎是形影不離地走過來的。自然而然就成了情侶，我們的關係也被周圍的人認可了。無論是朋友們，還是父母或老師。我們兩個人就這樣親密無間地一直好到了今天。”

“如果我們倆照這樣順利地進入大學的話，人生就毫無遺憾，皆大歡喜了。”

這麼簡單的道理：考不上大學哪裡都有問題，考上了就能夠過上幸福的生活，這樣的動力還不夠嗎？根據描述，以及木樽學關西話的能力，只要他願意，考上大學根本不在話下。但木樽頑固地堅持不學習，全身心拒絕幸福。

對木樽而言，“順心如意、生活美滿幸福，卻成了問題”。

“如果我們倆沒有一點磕絆、心想事成地作為一對相愛的情侶，順順溜溜地享受我們無憂無慮的人生的話，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與其那樣，還不如趁現在早點分手，各走各的路呢。”

“就是說吧，大學畢業後，我在某個公司就職，然後和惠理佳結婚，在大家的祝福下結為夫妻，生養兩個孩子，讓孩子們進入我們熟悉的太田區田園調布的小學，星期日全家人一起去多摩川邊郊遊，之後就像《Ob La Di，Ob La Da》（披頭士樂隊知名的歌）裡描述的一樣……”

對一個有追求的少年而言，太過順利的生活反而成了障礙。木樽不願就這樣下去，他主動地想消除這種阻礙，為此，他拒絕和惠理佳做愛，做愛—結婚，自此以後過上一眼望得見頭的幸福生活，密不透風、不能呼吸，木樽本能地拒絕。

惠理佳道出了木樽拒絕幸福的真相：“這就和樹木要想茁壯成長必須抗過嚴冬是一樣的。如果氣候老是那麼溫暖，一成不變的話，連年輪都不會有吧。”

拒絕眼見的幸福，捨近求遠，看上去是在走彎路，實際是在增長自己的“年輪”，彎路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就是捷徑。木樽關於“人生真的可以這樣一帆風順、一馬平川地舒舒服服度過嗎？”的懷疑不無道理。

“要是走著走著發覺還是需要對方的話，再複合也未嘗不可呀。”也許千帆過後，木樽還會回到青梅竹馬的惠理佳身邊，那時候他將願意和惠理佳做愛，即使回不去了，他身上的“年輪”也不會白長。

P。S。木樽的故事提供了一個崎嶇的角度理解李尋歡（見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這個人物：

看李尋歡把林詩音讓給龍嘯雲，真想抓著他的頭髮給他說：你看上去義薄雲天，敢於讓出自己的至愛，實際上這是賣老婆的行為哦，會葬送兩代人，四個人（李尋歡、林詩音、龍嘯雲、龍小云）的幸福。

然而，從木樽的故事切入李尋歡，可發現：當初李尋歡與林詩音青梅竹馬，但他並不那麼愛林詩音；如果兩人正常結婚生子，也不過就是過一種一眼望得到頭的平常日子。而當他把林詩音讓給龍嘯雲之後，他對林詩音的愛就如綿綿不絕的滔滔洪水（是的，反自然規律，又激烈又長久）以排山倒海之勢永不停息地衝擊著他。再也沒有可以預見的穩定的幸福，每天從醉酒和咳嗽中醒來都是嶄新的鮮血淋淋的痛苦。那前一種李尋歡根本不是李尋歡，當他進入暮年回首往事，只會覺得庸庸碌碌了一輩子；而後一種李尋歡，讓出愛人，拒絕幸福，人設就這樣立穩了——當他進入暮年回首往事，每一天每一天都因痛苦思念而滿滿當當。

（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