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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易寒:社會科學論文選題策略與寫作技巧

2022-02-12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林業

鄰避是什麼意思

熊易寒:社會科學論文選題策略與寫作技巧

【作者簡介】熊易寒,復旦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副院長,入選國家萬人計劃青年拔尖人才。主要研究興趣為政治社會學和比較政治學,近期主要關注城市化、中產階級、地方治理和族群衝突,著有《城市化的孩子:農民工子女的身份生產與政治社會化》、《你中產了嗎》、《平衡木上的中國》。

本文選摘自《通識寫作:怎樣進行學術表達》pp。152-170,葛劍雄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

前言

學術論文的選題策略和寫作技巧,其實並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定式,每一個成熟的學者都會形成帶有自身印記的體驗、心得和章法,進而形成自己的研究旨趣與寫作風格。一個好的學術研究,我認為應該具備這樣一些要素:首先是提出一個好的問題;其次有一個好的方法,這個方法可能是質性的方法或者定量的方法,也可能是混合的方法;最後要有好的資料。當然最好還有好的文筆,好的文筆也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不僅可以更加精彩地表述問題、描述現象,還可以增進大家的閱讀興趣。

一、藍海戰略:選擇你的研究領域

研究領域和選題不一樣,選題是我們寫一篇論文或一本書時所提出的一個研究問題,而在進入選題階段之前,我們先要選擇一個研究領域。這裡可以借用商學院上的一個術語——“藍海戰略”:如果某個領域研究者相當多,競爭非常激烈,我們就稱之為“紅海”;如果某個領域相對較新,你是拓荒者,競爭者很少,那麼我們就稱之為“藍海”。一般來說,“藍海”比“紅海”的投入產出比更高,因為之前的研究者相對較少,可供我們深挖的潛力可能更大,所以我們儘可能不要輕易進入一個過度擁擠的“紅海”的研究領域。一方面紅海的開發時間比較長,新發現、新理論的機率更低;另一方面,我們作為後來者也不容易脫穎而出。

大家都知道“藍海”更好,但問題是怎樣發現“藍海”?當我們感覺一個領域非常有研究價值,那麼在搜尋文獻的時候,通常一定會發現該領域之前已經有人研究過,如果僥倖在中文世界沒有發現同類的競爭者,那麼在英文世界裡也往往會找到同類的競爭者。如果發現之前沒有人研究,有可能是文獻搜尋使用的關鍵詞不對,也可能是該領域暫時沒有研究可行性。發現“藍海”是不容易的,不要輕易填補國內外研究空白。“紅海”與“藍海”是相對而言的,以我自己為例,十幾年前我做博士論文的時候,農民工問題就是一個紅海,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都在進行研究,但那個時候農民工子女問題還是一個藍海,我是比較早進入這個領域,並且用社會科學的方法進行研究的學者。現在,農民工子女問題也差不多變成一個“紅海”了。

當然,除了“藍海”,“紅海”也有開發的價值,我們可以透過細分的策略,把“紅海”中的某一個區域開發成一個類似於“藍海”的領域。“紅海”一旦獲得成功,影響力會更大,因為它的讀者群更大,引用率也更高。總體上,對於青年學者來說,選擇“藍海”是一個比較好的戰略。

二、什麼是問題意識

選定一個研究領域之後,我們就需要進一步明確自己的研究問題,明確自己的問題意識。那麼,什麼是問題意識?檢驗一個學者是否具有問題意識,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看他能不能用一個“為什麼”來表述自己的研究問題:“為什麼會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學術問題通常都是一個“為什麼”的問題,並且現有的理論沒有辦法回答這樣一個問題,所以它能夠引起我們的好奇心,構成了一個puzzle。

怎樣去發現問題?研究者需要具備一種非常重要的能力,即能夠在具體和抽象之間不斷切換,把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現象轉化為學術問題的能力,說得通俗一點,就是“於無聲處聽驚雷”。書呆子用書本知識解釋一切,生活在抽象世界裡;普通人用日常經驗解釋一切,生活在具體世界裡;而學者必須在抽象與具體之間往返穿梭。在學術研究中,我們要逐漸培養這種能力。

譬如,奧爾森在《集體行動的邏輯》提出了“搭便車”的問題,其實這個問題是一個常識,我們可以用一句諺語來表達:“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我們生活當中也經常有這樣的體會。但這種現象背後是什麼呢?從一個和尚、兩個和尚到三個和尚,這種變化意味著什麼呢?我們怎麼把它概念化呢?用學術語言來說,從一到三,就是組織的規模問題。這樣就把現象抽象化了。組織規模越大,人們越傾向於搭便車,因為個人的貢獻很難被其他人有效地識別,做多做少一個樣。

問題意識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梁啟超說:“能夠發現問題,是做學問的起點;若凡事不成問題,那便無學問可言了。” 愛因斯坦也認為:“提出一個問題比解決一個問題更重要更困難,因為解決一個問題也許僅是一個數學上或實驗上的技能而已,而提出新的問題、新的可能性,從新的角度去看待舊的問題,都需要有創造性的想象力,而且標誌著科學的真正進步。”無論是梁啟超還是愛因斯坦,都認為提出一個問題要比解決一個問題更加困難,更加重要。因為如果沒有人提出這個問題,人們就無法意識到它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講,提出問題或者重新定義問題是最重要的創造性活動。提出猜想的人往往要比最終證明猜想的人更為人們所熟知。

從社會科學的角度來看,什麼樣的問題是好的問題?好的題目在現實層面和理論層面均具有重要性。現實上的重要性在於,你所解釋的現象對於人類社會而言是重大的、具有持久影響的,譬如經濟增長、國家興衰、政體轉型、社會衝突。有些重要的問題甚至可以說是“永恆”的問題,我們可能無法找到終極答案,但恰恰能夠最大限度地激發我們對於知識的興趣和激情;理論上的重要性在於,你提出的因果關係和因果機制比前人更為有效地解釋了某個重要現象。理論一定涉及因果關係,但因果關係不一定是理論。理論涉及的是抽象層面上重要的因果關係。

我們都希望能夠選一些比較重大的問題,但重大的問題絕不是大而不當的問題。有些人可能對馬克思·韋伯所說的價值中立存在一些誤讀,認為對我們研究的物件和研究的問題,應該在價值上、情感上保持完全的中立,不應該有個人情感的涉入,這實際上是一種錯誤的理解。價值中立只是說我們不應該因個人的主觀偏好去裁剪事實,比如凡是符合我的預設的資料就認可它,不符合的就無視、忽略它。我們對自己的價值立場應該有一種反思,每個人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把自己的價值立場帶入到研究中,這些價值立場可能包含了某些偏見,但我們並不排斥在研究中有個人情感的涉入。比如有人去研究種族歧視,研究大屠殺,我相信你肯定會有憤怒,沒有憤怒是不正常的。我們可能會對研究物件有好奇、著迷、憤怒,但是情感不會讓我們去歪曲事實、偽造資料,不會影響到我們相對全面、客觀的判斷。實際上如果沒有情感的涉入,是很難堅持在一個問題上投入很多時間、精力的,也很難有創造性的發現和洞見。

其實,我的博士論文一開始是想做鄉村計劃生育政策的執漫卡行過程。但我2006年、2007年回到湖南做研究時發現計劃生育已經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地方政府不再嚴格地執行這個政策,農民與基層政府在生育問題上的衝突也大幅減少了。後來我就轉向了對農民工子女問題的研究,之所以有這樣一個轉變,起因於2007年的春節聯歡晚會,一個叫做《心裡話》的詩朗誦,在一瞬間征服了我。這個節目讓我第一次關注到農民工子女這樣一個群體。孩子們的聲音在我的腦海裡久久縈繞,揮之不去。三個月後,我終於下概資事定決心,放棄已經執行了一年的博士論文計劃,重新選題,寫防秒但這樣一群“城市化的孩子”。這個選擇背後其實就是我的價值觀和情感在發揮作用,因為我曾經也是一個來自農村的孩子,也曾經在縣城的中學借讀,對他們的經歷我感同身受。

有了“大問題”,同時也要有“小答案”,小答案應該是足夠具體的、可靠的。“小答案”就意味著我們不要追求面面俱到,不要想著百分之百解決、終結一個問題,一項好的研究能夠不斷激發後續的研究,在爭論中讓問題得到推進。一個重大的問題往往需要我們化整為零,把它分解為多重步驟的過程。比如X導致Y是一個好的理論,X和Y之間應該有一個較長的距離,因為如果它們之間的距離太短,它們很可能就是同一事物。而一個比較長的因果鏈條,需要被分解為若干個步驟和中間過程。

三、如何提出一個好的問題

論文的問題型別大致可以分為研究問題、現實問題和政策問題。研究問題通常用“為什麼?”的句式來表示,常常表現為悖論——需要一個讓悖論變得合理的理論。譬如,既然人是理性的,為什麼不選擇搭便車而願意參加革命?一個人冒著生命危險去參加革命,我一個人承擔百分之百的成本,但是受益者可能是以萬計、以億計的,我的收益可能是萬分之一、億分之一,這樣一個在經濟學意義上明顯不理性的行為為什麼會發生。

現實問題一般用“是什麼?”的句式來表達,常常表現為困境——需要一個包含價值判斷的事實陳述。譬如,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這個事實陳述其實有很強的價值判斷成分,“苦”、“窮”、“危險”都不是絕對的概念,而是相對的、比較的、建構的概念。比如說我們現在經常會用到一個詞叫“空心化”,我們在研究城市化的時候講到中國鄉村的空心化問題,這個空心化就是一種包含價值判斷的陳述。它把農村人口的減少表述為一種危機,你看城市越來越像歐洲,農村越來越像非洲。農村的人才在流失,資源在不斷地被抽取,導致農村在凋敝。而換一個角度,換一種價值,農村的人口的減少不是空心化,而是城市化,城市化就是農村的人口向城市遷移,農業部門的人口向工業部門、商業部門遷移,這是一個正面的現象。農村人口少,不代表凋敝,歐美的農村人口也是很少的,但農村的人均收入跟城市相差無幾。

政策問題通常用“怎麼辦?”來表述,常常表現為策論——需要一個具體的解決方案。譬如,在鄰避運動盛行的情況下,如何解決鄰避型公共設施的選址問題?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推行垃圾分類政策,可以提升居民的支援度和遵從率?

在寫文章之前,要考慮清楚是要解決一個研究問題、現實問題還是政策問題,定位準確才能把論文寫好。如何提出好的研究問題,我認為大體上有三種途徑:

第一,透過對社會事實的觀察,發現有趣的和重要的政治事實,進而尋找其背後的緣由。譬如,為什麼同樣是資本主義體系,歐洲是高福利國家,而美國的福利水平比較低?為什麼義大利的南部和北部實行的是同一套政治制度,民主的績效卻大相徑庭?為什麼許多發展中國家在經濟快速增長時期往往伴隨著比此前的貧困時期更多的社會動盪?大家既要關心關注國家大事,譬如媒體的深度報道,為我們學者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了很多線索;同時也要留心身邊那些不起眼的小事,譬如城市更新導致很多社群小商業消失了,這會給城市社群的社會資本、鄰里關係造成什麼影響。

第二,尋找理論和社會事實之間不吻合的地方。當兩者有出入的時候,去尋找新的解釋。我們要在理論文獻與經驗世界之間反覆穿梭,發現理論與事實相悖反的情況。譬如,一部分新制度經濟學學者認為只要把價格搞清楚,就會有良好執行的市場,而事實並不見得如此,那麼這背後的緣由是什麼?又如,奧爾森的集體行動理論認為,在缺乏選擇性激勵的情況下,人們不大可能參加集體行動;但事實上人們經常會奮不顧身地參加集體行動。

第三,理論對話。面對不同的理論流派,我們是否有可能建立一個新的理論正規化,從而調和這些看似有衝突的理論,這也是一種發現問題的途徑。我們可以透過閱讀文獻,對現有研究進行梳理,尋找現有理論的軟肋,在理論爭辯中找到自己的學術立場,或將原本對立的或不相關的理論正規化整合起來,譬如,制度主義/理性選擇取向與文化研究取向,結構主義與建構主義,衝突正規化與和諧正規化,多元主義與精英主義,現代化理論與依附論,這些看似針鋒相對的理論傳統是否可以調和乃至於整合成一個新的理論正規化?

需要特別強調一下,在中國在做社會科學研究的時候,我認為需要兼顧兩個立場。

第一個立場我稱之為“在中國”。所謂“在中國”,用英文來表述就是social science in China,是指“在中國”做社會科學研究,不存在美國/中國特色的社會科學,美國/中國只是一個田野(所有的國家都一樣),美國/中國的經驗現象與世界其他地方一樣受到普遍規律的支配,因此研究者必須透過對經驗材料和資料的分析,透過理論與事實的互動、中西經驗的對話,發現具有普遍意義的通則和理論。我們不能把中國看得過於特殊,一定要在比較的視野中觀察和思考中國。

所謂“為中國”,用英文來表述就是social science for national interest,社會科學必須關注社會的福祉和人類的命運,作為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者,還有義務為中國的社會發展與繁榮做出自己的貢獻。唐世平認為:社會科學的根本任務是透過提供解決社會問題的知識來改善人類的福利。從這個層面上講,社會科學不是“玩學術”,而是要解決基本問題。

四、社會科學的想象力與理論聚焦

我們在寫作的時候,一定要思考“Who cares”——為什麼別人要關心我寫的東西?為什麼一個與我的研究物件無關的人想要閱讀這篇文章,想要去看這本書?我的論述中一定有他所關心的那些社會事實,有他所關心的那些因果關係。“So what”——也許你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可是這個故事在理論層面究竟意味著什麼呢?這就需要make sense,為我們的研究建構意義。

無論是問題的發掘,還是意義的建構,都需要藉助社會科學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不是天馬行空的,而是基於我們既有的理論,基於我們之前的知識沉澱。我們提出的問題應該具有知識增量的意義,能夠重新整理學術界的認知。

怎樣去培養這種想象力、創造力?我們能夠做到的就是研究方法的訓練,理論的積累,閱讀和模仿,但它們都不是想象力本身。我相信想象力有一部分來自於天賦,比如愛因斯坦的天賦;但是有相當一部分還是來自於訓練,透過研究方法的訓練,透過對現有知識的閱讀和理解,可以提升我們的想象力。每一門學科看待一個事物,都有自己獨特的視角,這可以透過訓練來部分地達成。其實學者最基本的能力就是一種工匠的能力,學者就是學術工匠。我們稱之為大師的人,其論著像藝術品一般精緻,這種才華很大程度上依賴天賦而不是訓練。而對於一般的學者,能夠做出“工藝品”就不錯,剛入門的初學者哪怕做出一個“日用品”也值得肯定。學術訓練只能保證我們做出“日用品”以上水準的合格產品,並不能保證一定能生產出一個“藝術品”。

那麼在訓練過程中如何培養社會科學的想象力呢?我個人的建議是:

第一,我們要有保留地、批判性地讀書,一定不要迷信任何經典。所有的作品都有漏洞,要麼是事實層面的,要麼是邏輯層面的,甚至有可能提問的方式就已經錯了。

第二,我們要關注大事和身邊的事。觀察的能力非常重要,一個對理論敏感的人,應該對生活足夠敏感。如果你對各種各樣的事情都熟視無睹,非常遲鈍,是不太可能做出非常好的研究的。發現問題的起點是觀察。

第三,要多思考,善於聯想。讀書的強度不要太大,要有一定的時間用於思考。如果閱讀不能激發你的思考,要麼這不是一本好書或好文章,要麼你根本沒有讀懂。

第四,要建立學術檔案。學者要養成一個好習慣,把不同的文獻分門別類地儲存在電腦裡,自己有任何的想法、靈感,也一定要把它們記錄在案。

五、寫、寫、寫才是“王道”

最後回到大家最關心的問題——寫作技巧。

其實我不認為有什麼寫作技巧,如果說有,那麼最重要的技巧就是不斷地寫作。

每個人做研究都會吃一些苦頭,如果沒有吃過苦頭,不太可能形成所謂的技巧。技巧本質上一種適應和進化,我們在摔過跟頭之後形成的生存技能。教科書不可能教這樣的研究經驗,我也沒有辦法直接教大家,大家只能自己在研究中自行掌握。 不下水就永遠學不會游泳,做研究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實踐問題。

為什麼持續寫作很重要?第一,如果不去寫作,你會覺得腦海裡所有的想法都是完美的。如果所有的想法只在大腦裡運轉,不形成文字,除非你有無與倫比的邏輯思維能力,否則很難發現它的漏洞所在。沒有人可以一氣呵成寫出一篇無懈可擊的論文,我們要透過寫作來增進對自身的理解。第二,我們可以透過寫作來促進他人對這個問題的理解。如果你不寫出來,別人沒有辦法真正去理解這個問題,也沒法理解你的想法,所以寫作是至關重要的。

熊易寒:社會科學論文選題策略與寫作技巧

在寫作的過程當中,需要有兩個意識,一個是我們前面強調的問題意識。問題意識在研究或者寫作開始的階段未必明確,它是一個逐漸聚焦的過程。特別是對於質性研究來說,我們的研究問題有可能是在研究的收尾階段才包裝完畢。大家千萬不以為論文各個組成部分的順序和我們寫作的順序是一樣的。我們的摘要和導言往往是最後才寫好的,先寫實證部分,再寫文獻綜述,再寫結論部分,最後才寫導言。為什麼最後寫導言,因為導言要把論文的全部“賣點”呈現出來,不到最後階段,我們往往不知道論文的“賣點”或亮點在哪裡。

講到“賣點”,就涉及我們要強調的第二個意識,市場意識:你的讀者到底是誰?他們為什麼要看你的論文?他們(匿名審稿人)為什麼要支援你的論文在某個期刊上發表?他們(同行)為什麼要引用你的研究成果?我們寫中文論文和英文論文是不一樣的,不僅僅是語言的翻譯問題,更重要是,中英文學術界關心的問題有所差別,對話的理論或引用的文獻不盡相同,對現象的描述也不一樣。譬如,中文語境裡的農民工子弟學校,不用做任何解釋,中國人馬上就能理解。但你要把它翻譯成Private Migrant school,外國讀者就很難理解,因為他們會覺得私立學校很好,比公立學校好多了,你必須進一步解釋,這類是專門招農民工子女的,並且缺乏合法的辦學資質。

不同的學科也不一樣,你的論文投給政治學、經濟學期刊,還是社會學期刊,寫作肯定不一樣,運用的理論也會不同。面向學術界、大眾還是政府官員也是不一樣的,他們關注的問題是不一樣的。學術界有更強的理論偏好,這個故事對理論發展有什麼推動?大眾可能有獵奇的心理,這個故事是不是引人入勝?官員更加關注的是故事背後的政策議題,這個議題是不是重要,是不是亟待解決的。但大家都喜歡有趣、有意思的文字,沒有人喜歡讀無聊的東西。

寫作需要靈感。靈感是怎麼產生的?靈感是可遇不可求的,不能輕易獲得,需要在某一個問題上有長時間的積累和摸索。產生靈感的時刻、地點,都具有非常強的偶然性,也許在高鐵上,也許在飛機上,也許在睡夢中。證明孿生素數猜想的華人數學家張益唐,有一天去看朋友音樂會的排練,出發前二十分鐘,他去朋友家後院散步,後院經常有小鹿出沒,他想看看鹿會不會來。他坐在樹下,沒有等到鹿,卻等到了一絲頓悟的靈感,彷彿就在那個瞬間,他感覺自己跨越了擋在孿生素數面前的那根髮絲。回去之後的幾個月裡,轟動世界的《素數間的有界距離》問世了。

張益唐沒有等到小鹿,卻等到了靈感。從這個意義上講,靈感帶有一種神秘主義的色彩。但可以確定的是,靈感是寫作的一個副產品,不是說有了靈感才開始寫作,而是隻有不斷地去寫作才有可能遭遇靈感。大家要重視直覺,如果你的直覺告訴你一些方向性的東西,不妨跟著直覺走。直覺和頓悟是我們長時間的思考、閱讀、觀察、分析的產物,而且容易在一個相對放鬆的狀態下產生,因此大家要勞逸結合,如果某段時間研究沒有什麼進展,你非常苦惱,不妨把它暫時放一放,去做另外一項研究,或者去做其他的事情。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就會突然獲得靈感。在不斷思索的同時,給自己留有一些閒暇的餘地,會對靈感的產生有幫助。

我自己在做博士論文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進展。2008年10月份就要預答辯了,7、8月份的時候,我還只是收集了一大堆材料,卻不知道如何把這些材料組織起來。這時候我採訪到一個剛剛初中畢業的小姑娘,講她在中學的一些經歷,農民工子女與上海本地學生的互動,她為什麼會選擇職業學校,職業學校的專業設定等等。突然間我就開竅了,腦子裡就好像靈光一現,思路瞬間就清晰了,有一種文思泉湧的感覺。到九月底的時候,論文初稿就順利完成了。

靈感不知在什麼時候產生,只有不斷地去工作,不斷地去寫作,才有可能碰到關鍵的人物或者關鍵的資訊來點燃自己的想法。只有珍珠是做不成項鍊的,必須要有一根繩子把它們串起來。這根繩子什麼時候產生,我們其實不知道,但不能等有了繩子之後再去找珍珠,應該事先把珍珠找出來。有了繩子之後,我們決定哪些珍珠應該被串起來,哪些珍珠可能會被捨棄,因為它的顏色或者大小不適合放在這根項鍊裡。

做研究的人,一定要明白一件事情:無用功是必要的付出;做研究一定會有徒勞無功的時候,我們有相當一部分的精力和時間是用來失敗的。李連江教授有一段話說得非常好:

學術的艱辛和愉悅都在極限工作,以求不斷突破自我。只要是實做研究,不是單純做文章,永遠就不會駕輕就熟。有研究經驗,能知道黑暗中大體摸到何處,離洞口尚有多遠,少些惶恐茫然,多點耐心堅韌。已有的成績,只是自信的憑據,不是成功的保證。除非甘心自我克隆,否則選題就是自討苦吃,材料永遠繁雜難解,文獻總是半生不熟,分析必須挖空心思,寫作始終慘淡經營,發表永如萬里長征。天才自當別論,“忽悠”更須別論,中人之材而有志於學,聽聽實話,或許有助於增強耐心韌性,少受以順為逆之苦。

成熟的學者做起研究來並不會比初學者輕鬆多少,既往的研究經驗不會自動降低研究的難度。做研究的過程中,我們覺得做了無用功很難受;可是,等到研究完成之後,我們回頭去看,就會發現無用功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無用功,就好比我們不能因為第一個包子沒讓你吃飽,就否認第一個包子的效用。

六、寫作是一場攻防戰

可能有些人寫出來的論文比較平淡,請記住我的一句忠告,“寫作就是投入一場戰鬥”。我們應該提出尖銳的問題,每一篇好文章或者每一本好書,都應該有明確的敵人。你需要尋找批判的靶子,尋找對立的文字。哪些文獻是支援你的假設的,哪些文獻的觀點是你所反對的?你主要反對的是誰的觀點?我和哪些學者存在共識?這些問題都是非常重要的。有很多文章看起來是在“和稀泥”,只是對所有文獻做描述、歸納,這樣的文章無法激發人們的閱讀慾望。好的文章應該是有戰鬥性的。

熊易寒:社會科學論文選題策略與寫作技巧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們還需要兼顧思想和技術的平衡。一些文章看起來中規中矩,研究方法上沒有致命的缺點,但大家讀起來會覺得無聊,我把這種文章稱為“精緻的平庸”——有證據而無思想。它可能用非常精緻的方法證明了一個眾所周知的事情,沒有理論上的創新和衝擊力。另一種文章,我稱之為“自負的深刻”,這些文章有非常深刻的思想,但沒有足夠的證據。我認為“自負的深刻”要優於“精緻的平庸”,因為前者至少為我們提供了可以檢驗的洞見,有可能被後來人發展為好的理論。當然最好能夠做到“精緻的深刻”,思想和證據兼具。

文獻回顧是一個“樹靶子”的過程。寫文獻綜述的時候,不是簡單地羅列別人的思想和觀點,而是要對現有的學術觀點、學術立場進行歸納,然後逐個地進行批駁。如果現有的文獻都是對的,那麼讀者就會問你的這篇文章的價值在哪裡?因此文獻綜述必須具有進攻性,告訴讀者現有的文獻、現有的理論解釋都是不充分的,或者有些甚至是錯誤的。寫作則是一個不斷“打補丁”的過程,實證分析的部分是防禦性的,是不斷地“打補丁”的過程。遇到同行或審稿人提出的質疑,我們逐步構築一個防禦體系,彌補論文的不足,雖然不可能盡善盡美,但至少要避免嚴重的硬傷。

這裡我有一個可能是反常識的建議,在寫作之前不要讀太多的文獻,閱讀十幾篇這一領域裡最重要的文獻就可以了。所謂最重要的文獻,就是研究這一領域繞不開的文獻。大家應該讀的文獻有兩種:一是經典的,所有人都引用的文獻。讀幾篇經典,你就會很快熟悉這個領域,經典的參考文獻也應該是你的參考文獻。另一種是這個領域裡最新的文獻。當然最新的文獻應該來自好的期刊或者好的作者,否則就有可能在做無用功,別人可能已經把這個問題解決了,而你還渾然不知。

寫作要非常重視邏輯,資料和研究方法的問題可以補救,如果邏輯一開始就是錯的,就無法補救了。現實中一些完美的故事,往往都是形跡可疑的。如果一篇社會科學的論文,資料是完美無缺的,我一般對此持懷疑態度。因為對研究者來說,是不可能用上帝視角掌握全景的,除非資料是虛構,否則我們掌握的資料一定是不完美的。不管是定量的資料,還是定性的資料,我們能夠看到的實際上都是區域性。在涉及到一些複雜的因果關係、因果機制的時候,通常不可能完全藉助事實來進行推理。即便我們掌握了全部的事實,複雜的因果關係和因果機制也不會自動呈現,必須要藉助邏輯的推理來將其呈現出來,論文的敘事要服務於因果關係的鏈條。不管是定量研究還是定性研究,本質上都是在說好一個故事。作為講故事的人,我們應該讓這個故事變得可信,而邏輯是其中至關重要的部分。

熊易寒:社會科學論文選題策略與寫作技巧

原標題:《熊易寒:社會科學論文選題策略與寫作技巧》